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疯狂的榛子(长篇小说选载二)

发布: 2016-7-21 17:26 | 作者: 袁劲梅



          野蛮人
        夜里,山里很冷。脚不着地吊在空中,绝不是睡觉的姿势。我在美国雷鸟空军 基地受训的时候,夜里每半小时就给训练官闹起来一次。在亚利桑那州的沙漠里,都能睡觉,但吊在空中睡觉,还没学会。这是一种我自己无法掌握主动权的姿势。 失去控制力,是我们飞行员最害怕的情境。在这种黑幽幽的深山里,吊在树上,谁也别想逞英雄,能抖抖嗦嗦地过一夜,就是我的运气。我决定:从现在起,到天 亮,每一分钟,都要让我的大脑清醒着。
        天上的星星出来了,一个个口齿伶俐。不像是星星,像是天空吐出的诗句。天 上才出了诗句,山谷里不远处就传来野兽的嗥叫。生和死怎么能脸对脸,这么近呀。我怎么会挂在世界的这个犄角上了?可恶的战争,人怎么能发明出这么一种游 戏?要是我就这么死了,真是太不公平了。但愿我的运气还在,至少活过今夜。等太阳出来了,看清这是个什么鬼地方再死。
        那个我和瑞德队长讨论过的问题又冒出了:为什么要打仗?我们打的真是消灭一切战争的最后一战?现在,唯一可以安慰自己的是:这么野的大山里,大概是不会有日本兵的。
        去年308航空大队派了一个编队,过“驼峰航线”自己给自己运汽油、炸弹 和食物。一趟来回,去的路上碰到一拨曰军K1-43;回来的路上又碰到一拨。我们“老头子”最能猜日本人的心思。他告诉308航空队:六架一队,飞得松松 的,拉开距离,他希望日驱逐机把B-24J误认作运输机。他说:所有的枪手都别打,要装成像是运输机,等日机靠近了再突然猛打。
        果然,去时,日军三十架驱逐机上当了。它们突然冒出来,想在“驼峰航线” 上打个软柿子。结果,没想到碰到的是有自卫能力的B-24J轰炸机群。日本的小而轻的驱逐机,被我们的枪手打得七零八落,一次就损失了十八架。等那批B- 24J从印度载了油回来,在回来的路上,又碰到同样笨的日机,又狠狠地给了它们一顿打。从那以后,到现在还没再听见日机来偷袭“驼峰航线”的消息。
        那个方队的B-24J中,有一个枪手以前是印第安人中的猎手,他对我说:他到中国来打猎有正当理由。“Japs(鬼子)”无端炸了他的家园。
        我们中国的老祖宗恐怕也是这样的猎手。所有的敌族都给他们加上了一个反犬 旁,都不当“人”待。譬如说:狄,狭,猐,獗,獠,獲,杀了就杀了,跟打猎似的,没有不仁的感觉。人可以打猎,但打同类,就得想法子把对手贬成“野兽”再 打,心里才能平下。就是说:在最野蛮的战事中,人也还想保住一点不是野兽的东西。
        在这最荒野的地方,不是野兽的东西,就是“家”。我有两个家。一个家是CACW基地。另一个家是你家。
        一想到CACW基地,我的好兄弟丹尼斯就跳到我跟前来了。刚才我们还在一个机上坐着,听他嘲笑“曹长官”。这会儿,不知他落在哪方树林子里了。我高叫了他一声。声音一出,就像针叶松的针叶落进无边的湖里,连个眼儿也没扎出来。这个世界上,就我一个人了。我很不习惯。
        平时,丹尼斯总是和我形影不离。我们俩同期在雷鸟和鹿克受训毕业,他是分到我们中美空军混合联队的美方飞行员。在美国受训的时候,一开始,我们俩都没“放单飞”,航空镜只能挂脖子上,不能放在帽子上。按训练基地不成文的习俗,我们都叫“Dodo”。
        “Dodo”要通过基本训练,每人发一把步枪。长官说:“步枪是你们的女朋友,给它起个名字,抱着睡。如果空军学不成,就去当陆军。”我只当长官是开玩笑,结果,新兵个个都抱着步枪睡了一个星期。那时,我才知道:当一个飞行员,要训一年。一半的淘汰率。
        我们没“放单飞”的学员,到另一个学员宿舍找人,得一边敲门一边说“Dodo”。意思是:“还不会飞的小鸟”来找人了。
        一到周末,不是丹尼斯来“Dodo”我,就是我去“Dodo”他。然后,我俩一起到附近的小镇子去玩。他带我到他喜欢的几家当地餐馆去吃意大利通心面,墨西哥夹饼。那时,他是主人,我听他的。他给我点什么,我就吃什么。
        后来,有一天,我的教官带我飞完后,叫我别下训练机。他一个人下去了。然 后,他把他的飞行员幸运白围巾系在杆子上。我高兴极啦。那是让我放单飞的信号。那天,我放完单飞,就把航空镜放帽子上了。感觉就像王子加冕。再看到丹尼 斯,他说“Dodo”,我不用说了。我们俩一起出去,走到基地门口,他得先给站岗的士兵敬礼;而站岗的士兵得先给我敬礼。到餐馆吃饭,他说:“这下,是长 官点什么,Dodo吃什么了。”我成军官了!那一天,我懂了军衔。军衔都是人定的,让你好办事,爬上一级,高兴一次。几天后,丹尼斯也放了单飞。我们俩都 戴上了白围巾,航空镜放帽子上,不用再说“Dodo”了。感觉好极了。
        空军军官学校毕业,我们俩到了印度马里尔基地,各带了一组将去美国受训的 下一批新中国航空兵试飞。这些人就像我一年前一样,自以为已经是航空兵了。结果,新学员试飞时,我带的那只小“Dodo”机长一下没拉起来,飞机掉得太 低。后面丹尼斯那架的新学员以为这是他也得做的动作,也把飞机突然掉下去。我对我的“Dodo”机长大喊大叫,同时听见耳机里丹尼斯也在大喊大叫。两架飞 机从人家印度农民家的骆驼头顶上飞过,把怀孕的母骆驼吓流产了。
        我和丹尼斯被印度农民告了一状,案子送到基地的军事法庭。幸亏不久接令从卡拉奇进中国了,我俩逃过了“骆驼案审判”。估计是山姆大叔赔钱了。若判我和丹尼斯赔,我们就至今还欠人家一头小骆驼的命。
        我另一个“家”就是你家。我爷爷死后,你姐夫丛司令把我们兄弟从山里接出 来,作为烈士遗孤送到你家,你父亲资助我上了昆明航空学校。我最感激的人当是舒老爷,但我更喜欢你妈。我知道你妈就是从当小丫头走到二太太的位置上的。那 是中国漂亮女人过好日子的一条近路。但不是一条容易的路。不知你妈以前是怎么被大管家欺侮着走过来。舒家的规矩跟军营一样,关系复杂,等级明了。大管家一 开口就说假话,只讨好一个舒老爷。大太太得了封闭症之后,不再说话,万事不管,舒先生就把什么都交给你妈。你妈尽心为舒家里里外外操持,她聪明,给大管家 留足了面子。不过,家里下人们谁在挑拨离间,谁想仗势欺人,你妈全知道。她能把种种关系摆平了,且不报复大管家。
        你埋怨你妈这种摆平关系的本事是无聊,浪费生命,可我知道你妈全是为了你 和你弟弟。她摆平关系,就是为了让你和你弟弟能过你们自己想过的自由生活。给人当二房是她那代吃的苦,到你这代结束。你就是堂堂正正的舒家二小姐。将来, 会有人堂堂正正地来娶你。你心肠好。生在大富大贵人家,一点也不骄横。
        在这又冷又黑的深夜,我的厚飞行服挡不住冷风了。我要在心里找一点温暖的东西,让自己温暖起来,那就是想你。想夏天我们俩在一起的事。
        那次我从昆明航空学校放暑假回桂林。我们拖了长工老李运货的竹筏子,从你家后院的玉米棒子山出发,想划到阳朔河里去玩。下水的时候,你大哥坐在后花园的假石山上心不在焉地喝酒听戏,和唱戏的小丫头调“桃花情”,在石头上写了一句“孤云独去闲”,嘴里说着:“没意思。”
        他那种生活,我一天也过不来。
        你大哥嘲笑我们到了水里就会迷路。结果,我们真在桂林山水里迷了路。我们 身上衣服都湿了,头上还顶着个大太阳。我们走错了一条水道,就认不得路了。干脆,也不划了,随竹筏漂流。竹筏不知给水冲到了什么地方,停在一块月亮石脚 下。我们又热又饿。你说:水是你最好的朋友,你不怕在水上迷路。你说:你敢从玉米棒子山上,往流过你家后院的河里跳。
        我真希望你永远就这么跟我两小无猜地胡搅。但是,我也真希望你能早早看懂我的心思。要是那时我们之间还有一张纸,那就是时间。我只好耐着性子等你长大。不然,好像我欺侮你似的。
        那天,我们俩坐在竹筏子上,东拉西扯,说了很多介于成人和小孩子之间的话。你说:在上海,不用人拉扇,有电扇。你很想回上海。你很久没见到你的法国游泳教练了。你的教练说:要不是打仗,你能成全中国的跳水冠军。
        我说:等我从美国学成归来,我能让你飞回上海。
        你就笑,跳到水里去了,像一条美人鱼。我就也跳下水,我们俩合作,一起捉一条鱼。回到岸上,系了竹筏,躲在月亮石后面背阴的地方,把鱼烤了。你吃鱼肚子,我吃鱼头和尾巴。
        你说:烤鱼好吃。可你哥却总是胃口不好。他说:世界上没有好吃的东西。坐 飞机到香港去吃一顿早点,去的时候还行,回来的时候,那早点也腻死了。你说:你担心你大哥。最糟糕的是:他什么都想要最好的。要到了,“最好的”立马就在 他眼里不值钱了。他想要这,想要那,什么都想要,却不知道想要什么。
        我说:“他是‘虚无主义’。钱害的。半个中国都没了,还能想要什么呀?先想当个自由人吧。”
        然后,你就说了几句让我开心了好几个月的话。你说:你喜欢做事有目标的男人。男人得知道他想要什么。想抓鱼,就把鱼抓到,想上天,就飞到天上去。等战争完了,你就要嫁给这样的男人。
        我想问:“我是这样的男人吗?”结果,说出口的却是:“你怎么告诉这样的男人你的心思呀?”
        你说:“此时无声胜有声。”
        那时候多好呀。
        可是,战争把当“正常入”的念头变成了怪异。你总是喜欢打听我在“基地”那个家里是怎么过的。你来基地找我,航空兵对你客客气气。女人一来,我们都不能像野蛮人。女人,让我们身上的好“我”活起来。
        没女人的时候,丹尼斯能穿着降落伞做的睡衣到我们中方餐厅来炫耀他的发 明,纽扣洞是用香烟烫出来的。看我们这桌人还在吃饭,他就坐下来分吃我们的四菜一汤。丹尼斯说:他们西餐厅吃的是煮牛肉。他说:中国的牛肉不是牛肉,是在 水田里拉犁的老水牛,一百岁了。西餐部的中国厨子却把它的肉买来,在水里煮了四个小时,当烤牛肉给他们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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删除 引用 Guest  post at 2016-8-02 12:00:24
O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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