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疯狂的榛子(长篇小说选载二)

发布: 2016-7-21 17:26 | 作者: 袁劲梅



        下面这些,是我最想告诉你的话(你现在十四岁,不知懂不懂我的意思。我一直想等你长大一点,再跟你说这些话。但现在我就得说出来,我怕以后没有运气说了。反正将来等你能看到这一本本记录时,一定长大了):
        当我从炸弹口跳下去的时候,我觉得那降落伞没打开前的七秒钟,就像七小时 那么长。我甚至都觉得降落伞不会打开了。在这七秒钟里,所有我以前的生命都挤进来了。我第一次见到你,就在街上跟着你坐的敞篷车往家跑,多少桂林的小孩跟 在我后面跑。我知道你是谁,家里那几天上上下下的人都在说:你要回来了。桂林的小孩好像都认识你,他们叫着:
        “舒家的小仙女从上海回来了!”
        “跳水冠军!跳水冠军!”
        你耳朵上戴着一对湖蓝色的大耳环,一回头,像两只蓝蜻蜓,一前一后飞。真是让我喜欢。要是我的降落伞真的没打开,我就会用这最后一点点生命一直跟着你跑,到死。像一只蓝蜻蜓一样,撞在“驼峰航线”的雪峰上。这也许能算一种和你道别的方式。
        七秒钟过完了,我拉了D形环。降落伞没打开,落地速度却越来越快。我再使 劲拉,降落伞还是没动静。我正吓得要大喊大叫的时候,突然头上一阵窸率响,胸前的背带一紧,我被向上一提,降落伞打开了。这一提,风太大,降落伞带子一紧 又一紧,把我甩得打转转。兜里的巧克力稀里哗啦就飞了出来,还打在我脸上,腰上的香烟和饼干也全撒了。“杂货店”一分钟倒闭,飞到天上没影子了。三天的给 养跑了,不仅如此,我爷爷给我打的、将来娶媳妇用的金戒指都从我中指上给风吸走了。
        钱食两空,一切听天由命。我听见我的心脏在跳,跳得像一粒一粒子弹在身体里爆炸。这就是我第一次在家门口,看着你从敞篷车上跳下来时的感觉。你叫我“二哥”。
        “杂货店”飞走之后,我周围就只有心跳加风声和雪声。都说雪落无声,但是 “驼峰航线”上的雪,是有声的。声音打转转,跟无数个白蜂子一样,在我周围嗡嗡叫。往下落的时候,突然觉得我终于有时间了。我大概有七分钟时间。从回到中 国战场,到现在,我总是没有时间。不是出战就是到处找汽油或维修飞机。但是,这七分钟时间,全是我的。马希尔上尉让我们早早就穿上了厚厚的航空服,我大概 像月亮上下来的吴刚。当那些白蜂子在我身边飞舞的时候,我没有不喜欢它们。要是我生命结束在这个时刻,那已经比我们大队那几个被日本人抓住的跳伞飞行员幸 福多了。
        白蜂子般的雪片像一些杂乱的汉字,在我眼前说着一些章法全无的胡话。我就想:我可以把它们抓住。不是没笔没纸吗?我把雪花抓住,叫它们给我写信。也就写几个字,告诉你:我很好。很想你。
        我的降落伞突然停住了。但我没着地。我掉在丛林里了,降落伞被挂在树枝上 了。我抖伞绳,降落伞不动。我不知道我被挂在树丛中,还是被挂在悬崖上。好在这个山谷里,没有暴风雪。也许,天上那场暴风雪突然停了?这“驼峰航线”一路 都是神秘恐怖。恐怖得不像真的世界。让我一时有一种不知道怎么证明我还活着的感觉。
        看看天也黑了,我就把急救箱打开(它没跟着“杂货店”一起跑,是我的运 气),从里面拿出一个手电筒,向下照。什么也看不见。手电的柔光,落在黑幽幽的丛林里,化得像水似的,聚不起来。我从急救箱拿出一块压缩饼干,吃了,感觉 不错。这下证明我还活着。于是,我为我那些飞得无影无踪的巧克力和香烟狠狠地伤心了一回,然后决定:我就挂在空中过夜。谁知道下面是什么?有没有野兽?挂 在空中虽然无比地不舒服,但至少是安全的。我得等到明天天亮了,搞清地况再决定是否割断伞绳,跳下去。
        也不知其他几个飞行员都落到哪里去了。掉在这种大山里,只好各自为战了。摸一摸腰,我的手枪还在。我每一分钟都要警惕着“死”从某个角落跳到我跟前来,如履薄冰,如临深渊,才活到今天。而我的敌人,也有跟我一样强烈的“要活”的冲动。
        CACW的王牌飞行员瑞德中校,在印度马里尔的时候送我一句名言:“好士兵,绝不拿生命开玩笑。你必须比你的敌人更爱生命,才能赢。”
        我第一次跳伞,跳错了。拿生命开了一次玩笑。那时,我还是一个新学员,在 印度卡拉奇马里尔基地等着去美国受训。一从昆明到了马里尔,带我的机长就把我混在美国飞行员机组,共同训练。那时候,我真是一个“青豆子”(美方的俚语, 叫“GreenPilot”,“绿飞行员”)。当飞到卡拉奇北边的沙漠上空时,机长在机内通话线上下令,打开炸弹门。那天,我们并没有带实弹,不过是练 习。投弹员就把弹道门打开了。接着机长说了一句给“导航员”的指令。那会儿,我英语不好,似乎听机长说导航员跳伞。我心里有点奇怪,但怕机长嫌我英语不 好,又怕给中方飞行员丢脸,心想:也许跳伞也是训练一部分?也没敢再要机长重复一遍。就穿好降落伞,走到弹道门,准备往下跳。
        投弹员是美方飞行员,扶着弹道门,对我嗷嗷叫。我也没懂是什么意思,只是 显出非常勇敢的样子,腿一抬,就跳出去了。跳出去后,才发现:怎么就我一个人跳伞?等我落到沙漠里,我们的飞机在我头上绕了两圈,投了一些干粮和水下来, 就飞回去了。我这才想:是不是我听错了命令?
        那是我第一次跳伞,也是最糟糕的一次。我一个人在沙漠里往营地方向摸,一路还担心,听错了命令,“老头子”不送我到美国去了。我在昆明航空学校白折腾了。一场实战没打,就又回国了,那才是气死人。
        我在沙漠里整走了三天,干粮没了,水没了,就靠夜里沙漠里下的一点雨解渴。下了一肚子决心,要把英语学好。
        三天后,我才摸到沙漠边缘的一个小镇。全是印度人,都说当地土话,也不好交流。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了一个电话局,和基地联系上。第二天,我按说好的时间,在一条土路上等救济物资,瑞德中校开了驱逐机来了,我在土路上高兴地向他挥手。瑞德中校在天上向我摆动机翼。
        又看见自己兄弟,我真是高兴。瑞德中校就往下扔救济包。一个大包裹落下来,我赶紧拿了打开看。里面有饼干、四包烟、一张地图、够我坐火车回去的钱。还有一瓶酒。我真高兴,以为下面就是我自己的事了,瑞德中校要回去了。
        我抬起头准备向瑞德中校的座机挥手告别。可一抬头,瑞德中校却在降落,这让我非常吃惊。瑞德中校的P-40驱逐机叫“老板鞋”,是单人机,只有一个座,带不了人的。
        等瑞德中校在这条又细又泥泞的乡下小路上落下来,机轮跳了好几次才停。我 赶快向飞机跑去,瑞德中校从机舱里爬出来,一边用怪腔怪调的中文对我叫:“范,上上。”一边把他机座后面的东西往外扔。他使劲扔掉了飞机上的无线电台,又 把我往那个小空当里推。等我在他机座后面坐定,他就在小泥路上起飞。路不直,不平,飞机使不上劲,他骂了好几次“婊子养的泥路”,飞机才腾空。
        到了空中,他对我做了个OK手势。我问他:“为什么下来?”他说:“你那么孤单,一个人站在泥路中间。我不忍心。”
        这样,瑞德中校花了一个无线电台的代价,把我接回去了。前不久,守卫衡阳 的时候,驱逐机队的中方机长虞为说:他是全世界坐过P-40机肚子的第一人,因为他的中队长扔掉无线电台,把他塞进P-40机肚子,从敌占区救回来了。关 于谁是“世界第一人”,我跟他有一争。总之,“好士兵,绝不拿生命开玩笑。你必须比你的敌人更爱生命,才能赢”这句名言,是瑞德中校那次在飞机上对我说 的。从此,我把瑞德中校当作我的思想教官。
        我一年后再次回到马里尔,脱了“青豆子”的帽子。在美国,我先上了雷鸟基 地的初级班,又从美国鹿克高级空军基地毕业,在选“驱逐机”或“轰炸机”时,我选了开“轰炸机”,又到科罗拉多州汉塔基地去受实战训练。然后,我领到了飞 机,和美方援华空军一起把八架B-25从工厂直接开往中国战场。每个机组有三个美方飞行员,一个中方飞行员。也不编队了,单机飞往印度卡拉奇。那次,我是 副机长。
        回到中国战场打了多次空战,为我们护航的驱逐机兄弟们叫我们B-25“老 大”,我才感觉到,第14航空军就是一大家庭。在战争中,因为有共同敌人,战友是靠“宽容”结成一家人的。谁也不用爱面子、端架子。CACW本来就是个混 合联队,白人和我们黄种人,语言不同,也能像兄弟一样共事,虽然常常闹笑话。像我听错指令跳进沙漠这样的事,后来都是我们下酒的佐料。
        在第14航空军中还有黑人、印第安人、马来人、菲律宾人。在中国战场作战,和生死相比,那种肤色区别、贫富区别又有什么重要呢?我们都是一条战线上的“人”。我真是非常喜爱我们CACW。我想念白天还跟我在一起的丹尼斯和怀尔特,想念团里的每一个弟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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删除 引用 Guest  post at 2016-8-02 12:00:24
O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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