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疯狂的榛子(长篇小说选载二)

发布: 2016-7-21 17:26 | 作者: 袁劲梅



         跳伞
        那天晚上,宁照和喇叭到院子里看雪看灯。这是他们在安大略湖边新买的房 子。房子不是很大,但院子大,里里外外全是宁照一个人打点装饰。房子一圈的花廊里四季都有植物,就是在大冬天,也有几丛大松鼠尾巴式的茅草弯弯地从雪地里 冒出来。一串小黄灯一挂,让人除了有圣诞的感觉,还有“有仙则灵”的感觉。房间的墙壁也是宁照刚油漆的,乳黄色。墙根一圈,就着地板的颜色漆了一条赭红色 的边。从院子里往屋看,家的色调从一串窗子里溢出,像麦浪涌来的气息。宁照很满足。等他们在院子里走了一圈,回到家,又透过卧室里的大落地窗,看到他们自 己在雪地上踩出的脚印,宁照忍不住感叹:“你看看窗外,雪地上那一排脚印,是不是‘陋巷牛羊归’几个字呀?”
        画家宁照钱不多,但他一心就想给喇叭一个随意却又有品位的家。那种簇新锃亮或高朋满座,在他看来都不叫“有文化”。“有文化”体现在一根线条、一串脚印或一丛茅草上。或者,体现在不经意上。他觉得自己是个好男人,他让老婆孩子过着正常生活。
        可喇叭心里想的不是这些。她在想:将来儿子有女朋友了,他的爱情故事一定 不能像我的这样乏味.没爱就成了过日子。儿子要好好恋爱。像个男人一样恋爱。像她妈的那个空军旧情人那样给女人写情书。问题是喇叭藏不住心思,她这样想 着,就把话说出来了。宁照上了床,正要开电视看,一腔好心情给泼了冷水。真不懂女人是怎么看“爱情”的,心里真是嫉妒这个中美空军混合联队的“老情种”, 啥也没给人家母亲,倒又把女儿辈给哄得一惊一乍。凭什么那个男人就比他宁照好?
        宁照被子一蒙,睡觉。
        儿子回到家,却没狗跟着一起睡了,喇叭不放心。等宁照睡着了,喇叭就起来 去看儿子。轻轻推开儿子房门,看儿子也睡了,喇叭蹑手蹑脚走进去,她想搞清楚儿子为什么也突然对外婆的旧故事感兴趣,要拿外婆的《战事信札》看。喇叭看见 在那段边缘有她妈妈手迹“荷花使命——‘田田多少,几回沙际归路”’的那页,儿子夹了书签纸。书签纸上有儿子对“荷花使命(Lo- tusMission)”查到的解释:
        1941年起,按陈纳德的计划,由中国送中国空军飞行员到美国,按美国教程与美国飞行员同时受训。第一批一百名中国飞行员学成,经印度卡拉奇回国作战,1943年7月31日中美空军混合联队(ChineseAmericanCompositeWing,CACW)在印度卡拉奇附近的马里尔(Malir)基地成立,飞往中国作战。至战争结束,约有一千名中国飞行员先后成为“荷花使命”航空战士。
        儿子研究家史了,喇叭把《战事信札》翻到她最喜欢的一段,打开放回儿子的桌子上:
        1944年8月28日(1945年1月补)
        马希尔上尉在机内麦克风上对大家说:“回到你的作战位置,带上降落伞。我们遇上暴风雪了。如果冰凌结得太快,引擎停转,各位做好随时跳伞准备。”
        我飞过这条航线两次,一次是从美国雷鸟空军基地毕业后,到达印度卡拉奇的马里尔基地待命。等了四个月,带下批新学员。还干了一件坏事,差点上军事法庭,幸亏命令来了:立刻起飞到中国战区。
        那次,我飞“驼峰航线”,天气大好。飞到中途,飞机突然一震,右机翼挨了 一击。我们全都一惊,以为是碰上了日本Ki-43驱逐机(我们叫它“奥斯卡”),结果,是撞上了一只秃鹰。那家伙真是有劲,把右机翼撞了一个裂口。到了保 山机场加油,一看,一片血迹,还有几根黑毛夹在裂缝里。保山的中国地勤没有修理材料,我看见一架P-38驱逐机,中了二十几个弹洞,几个中国地勤在用自制 的木胶临时补洞。我非常吃惊:用胶水修飞机!航空史可以记一笔啦。但是千万不要用胶水来修我们的B-25呀。结果,中国地勤还真用胶水把裂口封了一下,让 我们凑合开到中美混合联队的二塘基地。到二塘,我们团的地勤人员修了半天,才把机翼复原。第一次飞就见识了这条路的惊险。
        第二次,是去运钱。那次也是晴天,能看见左一处右一处“铝片”在太阳下闪 光。那些是飞机尸骨标出的路标。中国航空公司在这条航线上冒死为中国战场运送抗日物资,我在印度装钱的时候,听他们说,1944年光运钱,他们已经运了两 百多吨钱进中国。1938年在重庆九块钱可以买一担米,1944年5月涨到要九千块。运钱也成了任务。我要不来运,等钱分到我们第14航空军雇的苦力手 上,他们的饷钱就更不值钱了。快运,快发,苦力还能多买一点米。
        运钱的那次,我还想过:要是我在这条路上出了事,那我一飞机红红绿绿的票 子就会飞得满天都是,落进“万径人踪灭”的大山。发财梦从天上掉下来,却成了笑话。结果,等我回到基地,才知道,那一飞机钱被我安全运回来,本身也是笑 话。中美空军混合联队的队友们都问我:为什么要用一飞机宝贵的空间,运回来这么多花花绿绿的中国钱?我说:“这是我们第14航空军给修机场的中国苦力的饷 钱呀。”苦力在第14航空军基地是蚂蚁大军。哪个基地都有蚂蚁大军。蚂蚁啃骨头,没有机器,全是人工。日本飞机这边才炸了我们的跑道,警报一过,苦力们就 蜂拥上来,立刻就把弹洞补好,让我们能飞能落。前沿基地更忙,苦力更多,光芷江前沿基地那边就有四万多苦力在等饷钱呢。
        队友们说:这一飞机中国钱也不值多少钱。我们刚来的时候一美元换两百法 币,现在换两千了。这么多钱,白占了汽油或炸弹的地方。有这闲空,还不如运一飞机啤酒回来。运一飞机美国香烟也比这些票子值呀。苦力才挣多少钱?二十五美 分加一碗米一天。还不如每人发他一包烟,拿黑市上去卖,他们保证要香烟不要饷钱。桂林黑市上,美国香烟都卖到二十美元一包了……
        现在,我没时间再说闲话、想闲事了。
        马希尔上尉又发通知说:冰结得太快,两个引擎已熄火,飞机已经下掉在山谷里飞了,随时可能撞上大山。他在麦克风里宣布了弃机跳伞。跳伞顺序:我们三个搭机的飞行员先跳,然后机组人员,然后副驾驶,他自己最后跳。
        马希尔上尉是技术最好的机长之一,他不会轻易放弃飞机的。他的这架“大泥 鳅Ⅱ”和十个机组成员,是最英雄的飞机和机组之一。1943年夏天,一次轰炸海封和海南岛日军基地,“大泥鳅Ⅱ”在起飞的时候,前轮坏了,收不回去,歪挂 在飞机头下。马希尔硬把飞机拉起来,拖着前轮,跟着大队去完成任务。回来的时候,他的机枪手,从油箱进油管和机翼之间的洞口爬出去,就用两手吊在空中,用 脚硬踢松了车轮闸,把歪着的前轮踢回去了。然后,再爬回机舱来。等“大泥鳅Ⅱ”飞回呈坎基地,地勤人员都知道它没有前轮了,他们把跑道两边所有易燃易爆、 坚硬挡路的物品全都移走,准备让这架伤残飞机损坏性硬着陆。十个机组成员一个也不愿意跳伞。他们把降落伞还有其他软的衣物裹在身上,准备硬着陆撞击。结 果,马希尔上尉关掉所有引擎,防止撞击时失火,然后,提着机头,用两个后轮着地,滑了一会儿,放下机头,从跑道上滑到跑道边的草地上,飞机鼻子着地,一直 滑到慢慢停。居然没一个人受伤,飞机既没散架,也没爆炸。修修机鼻子,换了个前轮,又能飞了。
        所以当马希尔上尉说要弃机的时候,大家都知道这是最后选择,要和“大泥鳅Ⅱ”永别了。在驼峰一样的群山之中飞,飞行技术是“老二”,运气是“老大”。今天老大跑了,老二本事再大,也得败给了“驼峰航线”的冰雪。
        只有笨蛋才会在战场上说“不怕死”。我刚回到中国战场上时,文森特将军给 我们训示,他说:“没有一个航空战士不害怕死。你能做的就是把死看淡了,假设你自己已经死过了,这样就会容易一些。”我一边戴降落伞,一边重复这句话,让 自己快跳的心能放松。在这“驼峰航线”上往下跳,真是让我最害怕的,不知怎么个死法在等着我。我最害怕的死法,是死的时候都没有机会和你道别,而你却不相 信我死了,还在不停地找我。我知道你的任性脾气。
        我背好急救包,又抓了很多巧克力糖装在兜里,我把所有的兜都装得要爆炸,才停。临跳下去的时候,又随手抓了一条香烟和两盒饼干,掖在腰上。在我后面跳的308炸弹员调笑说,他一着地,就要来找我,我这里带了一个杂货店。
        我抬脚跳下去之前,怀尔特在我后面又说了一句哲理:一跳下去,我们“每一步都是迷失,直到我们找到正确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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删除 引用 Guest  post at 2016-8-02 12:00:24
O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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