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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心人

发布: 2015-6-04 17:32 | 作者: 蒲火



        母亲是得了脑瘤去世的,这是姐姐告诉我的。姐姐说这句话时的那种坚定不移却让我更加迟疑,因为姐姐从来没有对任何事情坚定过立场。但是每当我谈起这件事情的时候,姐姐总会用一句伪真理作为抵挡:人都死了,问那么多也不能复活。这和姐姐抱有的生死观有很大的关联。她的生死观是:人终究都是要死的,何必在活着的时候瞎折腾。她从小都抱有这样的态度,而这也是我蔑视她的重要理由。回家以后,我将自己的疑惑告诉了父亲。父亲从电视的地震废墟中缓过神来,他对着我冷漠地说:你妈是让你杀死的。我没有再去惊扰处于另外一个世界中的父亲。几天之后,黑茉莉告诉了我实情,而这些也是她从父亲那里得到的。父亲将其作为家庭的丑闻。母亲生命的最后阶段是这样度过的:母亲经常性的头痛,甚至有时候会用头撞墙。在一次次折磨之后她确定这不是简单的头痛,也不是乡村医生随意开的医药处方可以治疗的。她那时便有了不祥的预兆,于是某一天她穿上自己最好的衣服,带着自己额外打小工赚来的钱去了县城医院。经过繁复的化验以及漫长的等待,她最后拿到了确诊书。她得了脑癌并且是晚期,无法得到治疗,只能靠昂贵的药品来延长生命。母亲带着确诊书,把自己的情况告诉了父亲。她告诉父亲自己最多只有五个月的时间。那个时候母亲仿佛变了一个人,她不再去农地里面干活,也不再给别人打小工,而是将自己收拾干净漂亮,和很久未联系的朋友见面聊天,与失和的亲戚们修复感情。同时,母亲开始更加频繁地参加镇上的基督教活动,学习圣歌,诵读圣经。我清楚地记得母亲去监狱最后一次看我的场景。她目光矍铄,欲言又止,把圣经给我以后便没有再说多少话。她整日都在为我的灵魂祈祷,她说她再也不会来监狱看我了。当时我就感觉母亲细微的变化,但是我并没有询问原因。母亲看完我之后,又最后一次参加了基督教会活动。我无法揣摩出母亲当时想了什么,但是或许她煎熬疼痛的肉身在最后的祈祷之中得到了灵魂升华。之后,她的身体便无法承受由于活下去的决心而产生的巨大热情。她倒下去了。她睡在病榻上的时候一定会回忆起她忙忙碌碌却毫无意义的一生。她的丈夫是酒鬼,她的儿子是罪犯,她的女儿是鱼贩子。而她呢。什么也没有得到,她的命运总是按照他人的想法去活,她没有真正地为自己而活。但是,或许母亲想到了什么,那一天她穿起了最漂亮的衣服,走到了后院的老井。她打开井盖,凝视着黑暗之水所泛起的涟漪,或许那个时候她在水中看到了自己的脸,看到了自己空洞的灵魂,看到了无意义,看到了死神的召唤。她跳了下去。我想,这或许是母亲一生中最美的时刻。母亲走后,除了她的衣物和留给我的圣经,什么也没有留下。她来自于水,最终也归于水。母亲死后,父亲一度陷入到崩溃的边缘。那个时候姐姐放下了手中的鱼,而回家照顾父亲。整整三个月的时间,父亲所说的话也没有超过一百句。姐姐那个时候一定也悲喜交加,悲痛的是母亲的离去和父亲的消沉,而庆幸的是父亲再一次回到她的身边,没有人再与她争夺父亲的爱。但是没过多久,姐姐因担心生意而选择返程,但是她每个月都会回来看望父亲。母亲死后六个月后,黑茉莉走进了父亲的生活。黑茉莉是隔壁尹庄村的寡妇,本命叫做王茉莉,又因为皮肤黝黑,所以有了黑茉莉的别称。黑茉莉的丈夫因为车祸早逝,她唯一的儿子南去广东打工,多年没有联系,她甚至不知道儿子是死是活。很多人说她的儿子已经进了传销,但是她不相信。她一直等待着儿子的归来,但是儿子却始终没有归来。经人的介绍,黑茉莉走进了父亲的生活。父亲并不喜欢她,她也不喜欢父亲,他们只是搭伙过日子。黑茉莉性格懦弱,少言寡语,对于父亲偶尔的暴力也一再容忍。他们虽然没有领取结婚证,但我预料这种不合法的关系会因为两人孤独的原因而长久地结合在一起。孤独是粘合剂。我不知道如何称呼黑茉莉。妈,阿姨或者婶婶这些词语都显得腻味。所以在她面前,我只用一个字来称呼:喂。干脆利落,不带情感情绪。她却当面称我的小名。我不喜欢她,也不厌恶她。不过与她在一起的时候,我会感到轻松笃定。她不追问我的过去,我也不谈论她的过去。彼此相安无事。连接我和黑茉莉的还有一个关键:圣经。她与母亲一样都是基督教徒。每周三和周末她都会去镇上的教堂做礼拜,雨雪无阻。我闲来无事便跟着她一起去。我不属于任何宗教,我的宗教就是我自己。但我喜欢宗教的氛围,那种氛围的浮光掠影会让我暂时摆脱现实的迷惘。我喜欢观看教徒脸上虔诚的表情,喜欢吃领取的圣餐,喜欢听空旷浅淡的圣乐。我喜欢诵读圣经中的诗篇,因为那上面是圣徒的呼喊与拯救。我们相伴而行去教堂多达十四次。后来,我便不再去教堂了,原因有两点:黑茉莉告诉别的教徒说我是她的儿子;她告诉我她每天都为我祈祷,希望我能够得到拯救。我没有把自己的想法告诉她,因为我知道她也是罪人,她需要的是自己的救赎,而非是上帝的救赎。
        漫长的冬季结束了。覆盖在村庄的层层积雪反射的太阳光越发微弱,最后化为水汽变成了天空的积云。积云遮挡住了太阳的光芒。整个冬季过后,我以往瘦弱的身躯变得虚胖,土灰的脸庞变得红润。我在镜中凝视我自己,幻想着成为另一个人。冬季过后的时光匆促而过,我总想要抓住些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有抓到,时间从指缝中流过,并且悄无声息,无影无踪。我不知道自己何去何从,于是在夜晚我将自己投入到书本的世界里面,而白天我都投入到永无止境的体力劳动之中。其实,我喜欢体力劳动,喜欢与土地打交道。汗水从汗腺中流出来,一部分被太阳晒干被风吹干,而另外一部分淌着身体流下,一直流到土地之中。一个人过于投入到这种简单的劳作之中会产生某种顿悟之感。一叶一木一菩提,一花一沙一世界,我常常想到佛教所强调的顿悟之感。我们只不过世间的微尘,总有一天又会回归到泥土之中。我以前没有做过多少农活,总将其当作乏味恐怖之事。母亲便用这种论调教导我,她喜欢看我读书的样子远远超于我拔草的神情。我小时候几乎没有干过多少农活,母亲和姐姐几乎承受住了家中大部分的体力劳动,而父亲几乎将所有的时间投入到了酒场和赌场。我想从那个时候开始姐姐对我的怨恨便不断积累,直到我成为罪犯后她的嫉妒与憎恶才完全削减。我们家有麦地、玉米地、苹果园和蔬菜园。其中我最喜欢的是在麦地劳作,因为那片麦地位于山坡上面,宽厚辽远,视野广阔,整个村子都尽收眼底。特别是午后的时光,麦浪在春末煦风的吹拂下来回摆动,沙沙声响时常会惊醒不远处的雉鸡,它们扑闪着翅膀从低空掠到另外一处。每当这时撒旦便撒开后腿向目标扑过去。结果也不总是一无所获。有一次撒旦嗅到了雉鸡蛋,那变成为了他难得的美味。有时候干活累了我便会躺在油菜花玉米地或者麦地上面,闭目养神,睁开眼后会看到天空中的云卷云舒,未留下痕迹却在空中飞过的大雁,被夕阳浸红的西边天以及风雨来临前压在村庄上面的厚云。我喜欢静坐在山坡上面,感受时间的流逝,超越时间的流逝,忘记时间的流逝。物我皆忘,天人合一。甚至有时候,我会忘记我是谁,我到底身处何处,我是幻化成客观存在的我还是虚无空洞的我。我越发理解庄周与蝴蝶的故事了。我享受着听风看云的日子,享受着独身一人探身到内在世界的日子。有一次,带着采摘而来的野草莓,迎着夕阳下山坡的时候,我突然被眼前的一幕所震惊:一个凝在灰褐色树干上的暗黄色卵摇晃着,慢慢地探出了头与触角,一只虫子从洞口挣扎着涌动出来,最后它挣脱掉了桎梏,张开了黄黑红相间的翅膀,向着有光亮的地方飞去。我看清楚了,那是一只燕尾蝶。我突然明白了自己想要的其实是一种简单的生活,没有吵杂没有虚妄的情感,自然通透。那么如今的生活不正是我所期待的吗。这种想法令我是释然,仿佛自己也挣脱掉了枷锁。我甚至打算永远呆在这个村庄直到我死。我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光明,那个时候光明正在给玉米剥皮。我才不要死在这个鸟都不拉屎的地方,我一定要走出这个烂地方,光明说完后把精光的玉米棒扔到了后身的玉米堆上面。我笑了但没有再回应,而是帮着他一起拾掇面前的玉米。光明是我在这个村庄仅有的两个朋友之一。我的另外一个朋友是无尾狗撒旦。其实,在雪融化之后,我去找了自己童年时代的朋友们,但是他们要么对我冷眼以对要么对我变相羞辱甚至有个人当面说我这种人渣应该被火车撞死。其实我已经预料到了这样的结果,而这样做的原因是我想要看到众多灵魂带着面具行动的样子,这种样子滑稽荒诞。在农村走进监狱就意味着带上了终生的红字。难道红字一定意味着耻辱吗,红字难道就不能成为一种荣耀吗。那么,流淌着耶稣血液的十字架是一种耻辱还是一种荣耀呢。与其说是他们用所谓的正常人的观念抛弃了我,不如说是我抛弃了这些痴妄的人。但是光明却欢迎了我。光明是我小学的同学,因为生性软弱,成绩总是倒数第一而被同学们耻笑为白痴。他们叫他白痴光的时候,他总是对他们还之以笑却从来也没有动怒。小学的时候我们并没有多少交集,印象深刻的是有一次他刚学会自行车,他吵着让我坐在他的后座上,然后他骑着自行车从山坡上面俯冲而下。我仍旧记得当时飞翔般的感受。车子速度越来越快,他无法控制车闸与车把,最后我们重重地摔在了地上。他摔断了左胳膊,额头蹭破,而我双腿的膝盖也被地面蹭伤淌出大块的血。那件事情发生之后,母亲再也不让我靠近光明。那个白痴总有一天会害死你的,母亲这样警戒我。从那之后,我便远远地躲着他。他是白痴他是瘟疫,人们都这样说他。光明在小学毕业后便停学了,他便开始了自己的农民生活。他家境贫穷,父母都是朴实憨厚的农民,比他年长十五岁的到姐姐已经远嫁到湖南,每隔两年回来一次。光明对我说几次他想要结婚想要孩子,而现实的情况是没有人愿意嫁给这个家境贫困的老实人。我问光明如果性欲来了怎么解决,他害羞地笑了,并且告诉我他在这个村子里面有三个情人,都是中年女人,他满足她们热烈的性需求,而她们会给他零花钱或者食物。他告诉了我那三个女人的姓名并且详细地谈论她们在床上不同的需求,其中有一个喜欢光明用鞭子抽打她。他在说这些的时候神光异彩,仿佛真的被爱神所青睐。最后他让我发誓不说出这些秘密,我点了点头。有时候,我想如果我是光明,我是不是会更加的快乐。如果我没有读大学,没有读哲学文学,只是耽溺于自己的欲望之中,我是不是会拥有快乐。在短暂的瞬间,我想成为光明的那样的人。但是很快我便否定了这样幼稚的想法。
           
        在布谷鸟飞过之后,在麦子收割之后,在苹果成熟之后,时间便缓缓地从万物生长万物衰败的情境下流过。时间是气体,麦香味与玉米味便是时间酝酿的。时间是液体,那条向远处淌去无限循环的渭河便是时间给予的。时间是固体,它藏匿在布谷鸟,麦子与苹果的身体之中永无失去。时间是一切,看见的听见的触到的都是时间。时间是生又是死,死死生生,周而复始。时间不死。留恋时间是多数人娇痴的疾病。我从来也不会去留恋时间,而是与时间相恋相知的人。苹果采摘完之后,家里的农活也基本做完了。我开始利用白天的时间读书写作以及与老人们聊天。村民们对我的态度似乎也发生了转变:刚开始的时候他们蔑视我躲避我,甚至会走到我面前辱骂我,而现在他们仿佛接纳了我,对我的存在再也不指指点点而是冷漠处之,甚至有人会对我以礼相待。其实,我一点不在乎他人的眼光或者看法。那些容易迁怒于他人,容易以卫道士面貌出现的人往往自己就是空虚狭隘的伪君子。例如那个挡着我的面骂我是强奸犯的红霞,其实是在光明那里解决性欲的臃肿女人。有一次,她又在众人面前大声地喊着强奸犯,我转过头径直地走到她跟前说了五个字:你是个婊子。她仿佛明白了什么,怔住在那里,从那以后她再也没有当面羞辱过我。农民们忙着去活,忙着去死。村场就是生死场。近一年的乡村生活让我渐渐地融入其中而无法逃脱。但是我错了,一件事情的发生彻底改变了我的态度。那是入冬的第一场雪过后,一声声的警笛声闯进了静谧的村庄。村民们都从各家跑出来,循着声音的方向围去,像是猎犬围困受伤的野兔。原来这座村庄发生了命案,一个叫做小荷的女孩被杀害了,尸体扔在了麦子堆旁边。村民大山看到此景之后便立即报了警,并且守在犯罪现场周围。大山向警察陈述自己看到的情景,村民们三三两两地向警察介绍这个女孩的情况。她叫做周小荷,十六岁,中学毕业后便不再上学而是在家里务农,她为人乖巧懂事,从不惹事,见到村里人的时候也会打招呼。村民们纷纷地表示了愤慨与同情,这个时候小荷的父母挤过人群,他们趴在女儿的身上哭起来。突然他父亲站起来喊道:我知道这是谁干的。他走了过来,他向我走了过来,村民们纷纷地让开了路。我看到了他眼神中的杀意。他走了过来,然后是沉重的一拳砸向我的左脸,我倒在了地上,恶心地吐出了一滩血。村民们像是炸开了锅,他们的议论声淹没掉了身旁还未关闭的警笛声。我在意识混乱中听到了他们的愤慨。一定是他干的,他坐过监狱,他以前就是个强奸犯,他是人面兽心,他是杀人恶魔,他学到的知识都学到屁股眼里了,他白上大学了,他白读书了,读书顶个屁用。众生喧哗,我看到众人像恶魔一样准备吞噬掉我的肉身。那个男人准备再次打我但是被警察挡住了,身边的黑茉莉把我扶了起来。黑茉莉要带着我离开这个黑洞,但是人群已经将我们层层包围。警察最后走了过来,用铐子把我带走了。坐在警车上,我回头看着人群,他们身体积累的怨恨全部爆发出来了。眼前的一切模糊了,我太累了,我需要睡觉。等我醒来的时候,我已经呆在了看守所了。吃完酸菜冷饭之后,我被带到了审讯室。有两个男人审讯我,胖子先谆谆诱导想要让我承认事实。但是我的答案始终一样:我不知道,我不认识她。后来,瘦子走了过来,一脚把我从板凳上面踢下来,然后脚踩着我的脸说,你这个强奸犯,赶快承认,否则白受罪。我没有什么要承认的,我说。瘦子开始踢打我,我抱着肚子像狗一样从胸腔中发出闷声。最后胖子呵斥了瘦子,他们把我又送回到牢房。我在监狱呆了整整十天,我无法承认自己未做的事情。有一天,狱警打开牢门后说,你可以走了。我走出了牢房。外面的阳光刺在脸上,黑茉莉和光明在外面等着我。光明问我,呆在里面是不是很痛苦。我说,我宁愿呆在监狱也不愿意回那个村子了。我再也不能呆在这里了,我需要改变自己。第二天,我又踏上了新的路。我把撒旦留给了黑茉莉。父亲说走了再也不要回来了,我点了点头。光明送我到那个叫做凤凰岭的火车站,足足在那里等了半个小时才听到火车汽笛的声音。我问光明是否一起去,他摇了摇头说他还有三个女人要去对付呢。我笑了。那天,雪又从空中飘落而下,整个世界的肮脏与丑陋都被大雪覆盖了。
        
        作者简介:
        
        蒲火,本名丁小龙,有小说、诗歌、散文与翻译发表于国内文学杂志与报刊。著有长篇小说《无光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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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新评论

删除 引用 Guest  post at 2015-6-10 18:17:15
诗和小说存在着不可协调的矛盾,你摘抄的四行也并不能给你的作品带来什么大的升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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