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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心人

发布: 2015-6-04 17:32 | 作者: 蒲火



             我们都是空心人
         我们都是填充着草的人
         倚靠在一起
         脑壳中装满了稻草
          --- T.S 艾略特


        第一章   放浪记
        
        他们都说我是一个罪人。这个事实我无法否认。但从更高的层面上来说,我们每一个人都是罪人。世界本是一座晦暗的监狱,我们每一个人都是其中的囚徒。福柯说,现代社会是一个典型的规训社会和极权社会。我还记得当初看到这句话时的那种内心悸动,我如痴如醉地读完了他的《规训与惩罚》,颤抖地记下他的灵性之光。记得读他的书是在冬季,我住在廉租楼房的最高层,冷冽如刺的风带着恶魔的号角钻入白墙的肌肤最后又渗入到我的皮肤,那是锥刺般的痛,那种痛我在监狱中体会过多次,而如今已经麻木。有一次一个叫做蝙蝠的独眼龙把图钉扎入到我的大腿内侧,血液汩汩而出,那种金属刺入到皮肤的痛与寒风侵入到皮肤的痛是如此的相似。我对蝙蝠怀恨在心,计划着亲手杀了他,就像廉价的香港警匪电影中那样。计划没有实施,因为蝙蝠在把图钉扎入到我的身体之后的第十三个月零七天便被送到了刑场,最后脑子被子弹穿透,脑浆从后脑勺喷出,像我记忆深刻的一条黑灰相间的老狗那样死去。那条老狗就叫做老狗,我出生的时候他就在这个世界上存在了。老狗一直保护着我,村里没有人敢欺负我。我十一岁的时候,父亲带着我和已经瘸腿的老狗去刚割完麦子田野,父亲背上扛着猎枪,腰间挂着琉璃绿并且装满汽油的塑料瓶。那时候空气中依旧留存着麦子的熟香味,太阳像是贴在瓦蓝色天空上的廉价装饰品,好像随时都会坠落。我问父亲要去做什么,父亲说这是你要长大的一天。走到一片宽阔的空地上后,父亲让我解开绳索,让瘸腿的老狗返回自然。老狗呢喃着,嘴里残留的口水掉进土中,泪水冲花了他的眼睛。他不肯离去,用舌头舔着我的脚趾。父亲生气了,他一脚揣在了老狗的身上,我照着父亲的样子去做,否则我便会挨打。老狗僵持了三四分钟,瘸着腿向远处的坟墓群走去,那是全村死者们聚居的场所。老狗不时地会回过头来看我,眼神中盛满了恐惧与无助。他在我们家已经呆了十三年了。老狗走了大概二十米的距离,父亲便取下了枪对准它羸弱的身影,父亲低声说了一句什么,像是咒语。他开了枪,而在那一瞬间,我知道老狗已经看到了猎枪,甚至子弹,甚至死亡。他发出了沉闷的叫声,轰然倒地。我哭了,但我不能哭出声音。父亲带着我走到他死亡的地方,老狗腹部的血滴了出来,染红了身下的土地。他后腿蹬着地,浑浊的眼球上却是清澈的天空。眼珠中是没有阴影的太阳。父亲把猎枪仪式般地交到我的手上,猎枪很重,背部还有残存的热量。对准他的头,给他一枪,让他痛快地去死,父亲说。我迟疑不前。父亲像往常一样将我踹倒在地上。我哭了起来,不是为我自己,而是为死亡的沉重。父亲拿起猎枪,有那么一瞬间我以为他会像射杀狗那样地射杀死我。但他没有,他粗糙暴戾的手把我拉起来了。父亲再次把猎枪交到我的手中,我不再退缩。对准他的头打下去,以前教过你使用这把猎枪,你不杀他,他会更痛苦,父亲说。老狗哀嚎的声音像是在祈求死亡。他装着太阳的眼睛注视着我。父亲在旁边监视着我。如果不杀死这条狗,我便是罪人。我对准老狗的头部,他的眼睛对着我,我拿下扳扣,子弹穿过他的眼睛进入他的脑浆,于是他死了。我没有哭,他的死让我变得平静。父亲满意地笑了,他把汽油均匀地洒在老狗的身上,而那是我第一次见到脑浆,闻到了脑浆的味道。你来点燃,父亲说。第一次点燃的火被夏风吹灭,第二次我小心翼翼地用左手护着火苗,最终将火苗引燃他的头部。那一刹那,火蔓延到了他的全部身体。那个遥远的杀死老狗的下午一直都残存在我的脑海,想到蝙蝠被子弹射的痛苦以及喷射而出的脑浆,我原谅了他。甚至可以说,我原谅了我自己,作为一个猎人,作为一个罪犯。当我读到福柯的相关著作的时候,我的罪恶感渐渐地淡化,因为每一个人都是某种程度的罪人。不能说是他启发了我,只能说他说出了长久抑制在我心中没有合适言语去表达的东西。因为我也是某种创作者,是有着坚实的哲学基础的创作者,我将自己的想法写在黑色软皮十六开的笔记本上,我的想法还没有形成系统,这是唯一让我焦灼的事情,但是我相信自己的领悟力与判断力。在监狱的时候,他们允许我看书,但是不允许我写作。于是我将大量的精力与时间去记忆自己所写但未写出的文字上面,那些文字会在夜晚的梦魇中出现,我迷失在了自己所建构的文字迷宫中。而正是这种愿望让我在监狱中坚强地活下来,到了后来,我甚至喜欢上了这种幽闭的生存空间。每一道高墙也无法阻挡我的想象力,我的自由便是产生在这些限制之处。慢慢地,我成为了自己意志力的主人,我慢慢地接近着尼采所说的超人。尼采,一位清醒和伟大的人。我以前的狱友,绰号叫做雷光,因为没钱给他母亲买药看病,在抉择中选择毒死母亲最后自首。他进入监狱后郁郁寡欢,第二年便用不知从何而来的刀子割断了自己动脉,最后死在了监狱。知道这件事情后,我一点都不同情他,甚至是鄙视与厌恶他。因为在我看来,没有强大的意志力和控制力的人是无法称作为真正的人。我不能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我混淆于人群中只是为了更多的了解人群了解欲望了解所有悲剧的诞生。虽然我在监狱要度过六年的时间,但是我一点都不恐惧。后来甚至留恋这种自律的生活,单调重复却产生了丰富的思想。是的,我是罪人,但没有人可以真正充当我的审判官。我把这些想法告诉了浮士德旧书店刘伯,听完后他点点头,带着劣质酒的口气说,所有的人都是罪人,只有上帝一个人是审判官。我说,是的,唯一的审判官也都死了,所以我们便生活在这座疯人院里面。我们两个默契地狂笑,路边的行人们投来鄙夷的眼神。我不知道刘伯真实名字和年龄,但是大致可以猜到他约摸七十岁,独身一人生活。不过当他提出做我的父亲时,我拒绝了这种想法。在这个世界上,我不相信血缘的关系或者其他被定义的关系,那种确定好的关系是一种地狱般的存在。不过我还是喜欢和他聊天并且庆幸认识了他。他经常对着虚无说,你们都是罪人。没有人回复,虚无是一种自我的沉默。
        我常常想如果没有这六年的监狱生活,我会成为怎样的我,我会如何界定我的存在,我会用何种方式去界定生存的意义。虽然我不再与我以前所有的朋友联系,但是我可以判定我的几种可能性:第一,我会修完我的哲学课程,因为对其有深刻的热爱,我会继续读哲学硕士,有可能的话甚至会读完哲学博士然后留校教学,勤恳地扎在学术的前沿上,最后从讲师到副教授再到教授这层层的转变;第二,我会在本科结束后去找工作,当然哲学专业几乎没有市场的需求,所以我会从事一些基础的销售工作,掌握销售技巧以及与人沟通的技巧,慢慢地升到中高层领导,等到时机成熟的时候,我会单独地出去创业,建立自己的公司,而这也符合父亲对我的期待,也符合现代社会的物质化趋势;第三,我会在本科结束之后,读本校的文学硕士,毕业之后去一所中学当语文老师。当然这样做是为了给自己成为作家做好准备。当初我已经在一些文学期刊上发表过短篇与诗歌,小有名气,我想通过写作过上自己想要的人生。我把自己的这三个打算告诉了父母。父亲觉得最好的出路是第二条,最差的是第三条,母亲觉得最好的是第一条,最差的是第三条。当作家能顶个屁用,赚钱当官才是我养活你这么大的唯一理由,父亲对我说。母亲在一旁沉默,她看着在一旁动怒的父亲。当时我的内心每天都在煎熬中度过,不知道何去何从。我内心深处最想走的却是第三条路。后来,入狱推翻了我所有的路,我成为了一名罪人。我走进了窄门,却看到内心的惊涛骇浪。在监狱的第二年我便开始慢慢地推翻以前对于自己的自我设置。那些意识中的高墙在倒塌,倒塌的声音响亮却没有回音。日后在我自己的笔记本上,我清算了以往荒谬的想法:第一,成为哲学博士以后,留校教书,每年为了完成任务去写一些没有人去读连自己也读不懂的论文,为了发表却塞钱给那些没人理睬的杂志版面费。为了职称的评定,费尽心思,艰难跋涉,最后气喘吁吁拿到了职称却发现自己已经迷失在了非哲学的荒诞之间。第二,从小厌恶与人过多的交往,利益上的交往更是如此,看多了尔虞我诈的现实后,建立公司这种想法却是与自己的人生观背道而驰。每次去书店,看到那些满脸滑稽的商人所出的书,不是教你诈,就是教你骗,想象都觉得恶心。生理与心理上的双重恶心。第三,成为真正的作家是几乎无法实现的,在监狱中我重读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福楼拜,尼采,卡夫卡,易卜生等作家的书。他们已经写出了世界上最好的书,那么其他作品还是否又存在的必要。再者,一些所谓的作家却打着这个名号出卖自己的灵魂,将自己卖给撒旦,极权和利益,成为了他人的喉舌和刽子手。当然,我没有完全否认第三条路,只是我知道这条路上更多的是虚假面具下的虚假灵魂。我依旧写作,一个笔记本接着另外一个笔记本,我只写给自己看,或许以后会写出不朽的东西,或许会与我崇敬的艺术家们站在同一个队列。这并不是梦呓,我也在这条路上一直向前,前面全部是黑夜。我没有自我安慰,我感觉自己在不断地向超人靠近。当然,我走上了第四条路。一条从未想过的路。这条路黑暗幽深,通向未知与虚无。但是慢慢地在这条路上我重新定位了自己,认识了自我。甚至有时候我会庆幸自己选择了这条路,这条走向内心的光明之路。斩断了物质和欲望的困惑之后,更为纯粹的精神世界向我打开了大门。我从未渴望得到他人的理解,因为这与卖淫并无二致。我进入监狱的前三年,母亲几乎每个月都会来看我,每一次都带着我让她买的书。我并不爱她也不爱任何人,我不懂得什么是爱。母亲每次临走之时都会嘟囔一句话,这些书都把你害了,要是没有上学该多好。我给她报以虚假的笑容。父亲和姐姐只看过我一次。父亲说与我斩断所有的联系,他还说当时应该用猎枪也将我打死火化,还能够给世界除害。走后,他说,你真的连那条老狗都不如。姐姐站在一旁不说话,只是鄙夷地看着我。他们兑现了诺言,再也没有来过。他们让我感到恶心,与他们的血缘联系让我痛恨我自己。后来,这种恨意消失了,取代而来的是怜悯。他们都是可怜的人,他们都等待着被救赎。那段时间我正在读《福音书》,逐字逐句地去默读,去领悟。我想象着耶稣去救赎那些得了麻风病和痢疾的病人的画面,那些人会起死回生。但是当他见到灵魂坠落的人,他是否会救赎,他怎样去救赎。这些都是我无法想象的。那个杀死老狗的遥远下午,父亲已经成为了我诅咒的对象,我诅咒过他下地狱下阴间。后来,我原谅了他甚至为他祝福。我想他的灵魂一定受着地狱之火的折磨。对于姐姐,我们从来没有过真正的交集,唯一交集可能就是我们先后在母亲的子宫呆过。她是未开化的人,我为此感到羞愧。母亲带来的圣经成为了我长久以来一直阅读的书,我不是基督徒,更不是尼采那样的反基督徒。我喜欢读里面很多字眼,例如上帝,宽恕,自由,启示录,窄门,洪水,耶稣,复活和爱等等。出狱之后,我已经熟读了整本圣经,有的段落甚至可以诵读。例如《启示录》中的大部分篇什。如果母亲还活着的话,看到我对圣经如此熟稔却又不是基督徒,她不知是喜是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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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新评论

删除 引用 Guest  post at 2015-6-10 18:17:15
诗和小说存在着不可协调的矛盾,你摘抄的四行也并不能给你的作品带来什么大的升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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