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 | 下一篇

空心人

发布: 2015-6-04 17:32 | 作者: 蒲火



        第三章  逃离记
           
        经过三个小时四十分钟的摇晃,绿皮火车终于到站了。我下了火车,肩上背着从长安城带回来的衣物和书籍,姐姐说会有人来接我。没有人来接我。下火车的人三三两两地散开了,而留在雪地中的脏脚印很快又被大雪覆盖。我搓搓手,双脚不停地运动以增加热量,口中的热气遇到冷空气后又凝结成冰晶。不远处的售票员用奇异的眼神盯看我,小屋中的炉火映红了他的青蛙脸。等了二十分钟也没有人来接我,眼前白茫茫的大地已成不适之地。偶尔会听到犬吠与鸡鸣。这个偏僻之地没有公交与出租,我只能步行回家。这段回家的路约摸七公里,大雪淹没了路,却淹没不掉我对路的记忆。那个挂着凤凰岭三个字的站牌在雪中摇摇欲坠,仿佛要带着这座村镇的记忆随时倒塌,猩红瘫软的大字时刻提醒着这座小镇的绝境。从车站出来后,我在路旁的好再来饭馆吃了顿牛肉面,身体渐渐地回暖了。从饭馆出来之后,雪变小了,抬起头来甚至可以仔细辨认出雪花的形状。掉落到我皮肤上的雪随即融化。我的身体是它们的坟场。一条黑色无尾狗跟在我的身后,我走它也走我停它也停,我们这样持续了二十分钟。出了凤凰岭之后我以为无尾狗会离开,但是它没有。我蹲下来,吹着断续的口哨,拍着双手欢迎它。它迟疑了。它向后面的村镇望了望,向后退了两步。它打量着十米之外的我,歪着头,瞪着眼,最后向我扑了过来。我把它抱了起来。它是条公狗,重量很轻,没有尾巴。我给它取名叫做撒旦。撒旦偎依在我的怀中,每隔一会儿便会舔我的手。它忧郁的眼神中透露出了某种绝望。我说,撒旦,我们相遇了就是种缘分,我会照看好你的。撒旦扑腾着双腿,胸中发出呜呜的叫声作为回应。我突然想到多年前的下午父亲带我去猎杀老狗的场景。老狗死前绝望无助的眼睛盯着多年后的我,眼睛中的泪珠始终没有落下来。我对狗的信任超过了人。死的时候老狗甚至没有名字。而如今我也是一个没有名字的人,一个抛弃社会也被其抛弃的人。我紧紧地抱住撒旦,迎着风雪,朝着那个叫做家的地方驶去。我像是青年的奥德赛,迎接着命运的起落不定,而我接受命运给予我的一切,像向上推动石头的西西弗或者是捆缚在石头上的普罗米修斯。到了,那个叫做安阳的村子到了。那个村落在雪中已经沉睡。我的双手已经筋疲力尽,风雪却如同刺刀一样割在手背。我时时刻刻地观察着撒旦,搂在大衣里面,和他说话,生怕他死去。撒旦,我们快要到家了,到时候就有热饭热水了。撒旦以微弱的声音回应着我,我感受到它的吐息声在不断地弱化。我加快了回家的脚步。路过那个刻着安阳村的石碑,向前走了一百二十步,然后左拐便进入到了我七年多都没有到过的故乡。故乡。我在口中咀嚼着这个词语。有种反讽之感刺入脑海。故乡,故去的乡土。既然已经是过去的了,为什么还要返回,为什么追溯,如果时间是螺旋向上的,那么追溯是否就意味着反时间反自然。不是的,时间是个圆圈,是首尾咬噬的蛇。我们现在经历的时间与故去时间,现在的行为与故去的行为在意识中是同时发生,相伴相随的。这不正就是柏格森或者普鲁斯特所要去付出行动打败时间的理论根据吗。我走着,家的距离越来越近。路上所碰到的两三个人似乎都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他们。冬季让人的面容和身躯同时变形。虽然大雪模糊了视野,但依旧可以感受到村庄的变化:以前泥泞的路变成了脚下的水泥路;以前的旧屋大多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两三层的楼房;以前路旁的巨大的泡桐树被水泥杆所替代;以前的热情活力被冷漠死寂所替代。我把头上的帽檐往下面扯了扯,不想被他人看见,我多么像是契诃夫笔下的套中人。路上的行人三三两两从身旁走过,没有人和我打招呼。我绕过了三个弯,路过我的小学母校,再向前走了五十多米才到了我的家。红色的大门紧闭,我站在门口,弹掉身上的雪花,把撒旦从怀中抱出来。它没有死,我亲吻了它的鼻尖。我敲了敲门,没有人回应。我看到大门旁边有一个红色按钮,便走过去按响了它。从门内传来了庸俗的门铃声,来自过气歌手的最新俗作。我听到了脚步声在靠近大门,多么像是狱警在靠近牢房时所发出来的啊。我不知道见到父亲后第一句话应该说什么,或者什么也不说。我猜想到最坏的结果便是父亲把我挡在门外禁止我踏入家门,毕竟唯一一次去监狱探视我的时候父亲便选择与我段清关系。门打开了,不是父亲,而是一个面容枯萎却浓妆艳抹的女人。吴明,你回来了,你爸等你很久了,今天下雪了,所以他没有去接你,他说你认识回家的路。女人喋喋不休了好多,但是我并不厌恶她。后来我才知道她是别人介绍给父亲的女人,他们没有领结婚证,没有办酒席便开始搭伙过日子。别人都叫她黑茉莉。家里以前的老房子都消失了,在废墟上建起了这座两层楼房。走进房子,我才发现铺着的水泥还没有粉刷,杂货摆满了墙角。又是一座监狱,我心想,但是我没有说出口。我再次见到父亲了。他坐在炉火旁喝着浓茶看着电视台中滚动播放的中东战争。他看了我一眼,只是一句话:你回家了。然后目光又再一次落到主持人夸张的表情以及战争残酷的荒谬的对比之中。在电视台上,两名年仅十六岁的男孩捆绑着炸药在敌人的坦克前进行自杀式的爆炸。爆炸的轰隆声把身边的撒旦吓倒了门外。也许它也意识到了自己是不速之客,所以在地上显得颤颤巍巍。父亲老了,满脸的皱纹里面写满了岁月的艰难险阻与时间的惨烈。黑茉莉给我准备了面食,我一口气吃了三碗。之后我又用奶粉和咸肉喂饱了撒旦。吃饱喝足之后,黑茉莉用铁链把撒旦栓到房外的柱子上面。撒旦安稳地睡了,这种捆缚或许对他来说是一种安稳。父亲把电视声音调小,往炉火中加了新的煤炭。火在他眼睛中跳跃。回来了,有什么打算,父亲问。没有,还没有打算,我低声回答,看着炉火。我不能说我在写作。那打算在家呆多久,他问。还没想好,我说。嗯,那就先呆在家中帮忙,什么时候想好了就告诉我,父亲说。我点了点头。令我吃惊地是,父亲没有想象中的决绝,相反衰老让人变得慈和。至于我打算做什么,我心里还是有目标的。透过窗,外面的雪停止了,长时间的凝视令眼睛酸痛。还不如长久地凝视黑暗呢。
        这真的是一场没有止境的雪,从我回家算起整整下了二十一天。雪从天上曼妙而下,覆盖住了乡村的丑陋与原始,走出屋外后会意识到童话般的存在。三三两两的麻雀在榆树下面啄食嬉闹,三两个孩童在一旁屏住呼吸观看着即将进入陷阱的猎物。原来他们用两指长的树枝撑起一个铁盆,三米多长的白色尼龙绳子绑住了树枝。雪花落地的声音湮没了紧蹙的呼吸声。麻雀扭着头,相互唧唧喳喳地交换意见,它们开始逐个向铺满了麦粒的陷阱飞过去。男孩迅速地拉掉绳子,两只麻雀飞走了,还有一只留在了陷阱中。那两个男孩飞奔过去,口中吹着口哨,雪融化在他们粗粝稚嫩的脸庞上面。撒旦也从我的怀中跳下去,向陷阱处跑去。我跟在撒旦后面,循着留在雪地上的梅花烙印走了过去。一个男孩把手伸进去,向内部试探,十秒钟后便提着麻雀的翅膀。麻雀发出哀怨的叫声,撒旦则在一旁嘶叫。帮我把绳子拿过来,满脸雀斑的男孩对另外一个怯懦的男孩说。他们一个抓住麻雀的身体,另外一个用红色细麻绳绑住麻雀腿。或许因为力度过大的缘故,腿上渗出的雪染红了红绳。绑好了,该让它飞起来了,雀斑男孩说道。雀斑用麻绳的一端绑住自己的手腕,接着他把麻雀向空中一扔,撒旦跟着其扔出去的方向跑了过去。麻雀飞起来了,它冲向了飘零着雪花的天空,挣脱了引力的桎梏。有那么一瞬间它拥有了自由的姿态。男孩轻轻地拽了拽手中的绳子,麻雀便径直地坠落下来,沉重地砸落在地。撒旦跑了过去,围绕着麻雀嗅来嗅去。男孩赶走了撒旦后,走到麻雀的身旁,抚了抚它瑟瑟发抖的身体。两分钟后,他像第一次一样将麻雀投掷到空中,结果却一样:麻雀飞了起来,麻雀被扯下来,麻雀摔在了雪地上面。男孩显然投身到了这种游戏的快乐中。他又把麻雀举起来,像前两次一样抛到了空中。这次麻雀没有搏击天空,而是头朝下沿着抛物线重重地落在了雪地上面。雀斑男孩显然被激怒了,他再次把麻雀扔向空中,麻雀再次选择直接落地。雀斑男孩放弃了,他把麻雀装进了口袋,呼喊着自己的同伴一起归家。妈的,下次让你飞你还这样的话,我就直接把你喂给这条没尾巴的狗。他指着的是撒旦。男孩们离开了,带着自己的战利品失落地离开了。撒旦跟在他们的身后走了十米多远,最后悻悻而归,舔着我的鞋子。我把撒旦抱在怀中,沿着环绕安阳村的路,观看着这个世界的沉浮。男孩们走了之后,剩下的麻雀俯冲了下来,开始啄食剩下的麦粒。一只笼子在寻找一只鸟。多年前的一个夜晚精神被狂热所占据的卡夫卡在自己的黑色八开笔记本上写了这句话。那个时候的白昼,卡夫卡在一家保险公司做普通职员,他为人内敛友好,是这个世界上所谓的正常人。而到了夜晚,被写作的狂热所驱使的卡夫卡成为了自己的上帝,他独自面对稿纸,面对着虚无与荒谬,写下了对自我世界的审判。他曾经写出的这句话令我触目惊心:对于我来说,笔就是我的身体器官。我想只有将写作视为使命的人,才能够写出那样的话语。那么,对于一个与世界保持距离犹如上帝般存在的人来说,笔是他的身体器官的话,那么写在白纸上的文字便是流淌出来的血液。谁又能够否认《圣经》是上帝指派他的使者们用血液写就的奇书呢。谁又能够否认卡夫卡就是上帝的使者呢。或许像卡夫卡这样的作家应该就是上帝本人。上帝不是一个人,上帝是所有的人。只不过只有极少数的人在自己的身上发现了上帝的属性。我想我就是其中之一。我不会把这样的念头告诉任何人,他们会用虚妄,谬论,夸夸其谈等等来蔑视你身上所带有的某种上帝属性。正如他们用所有的这些抹杀掉自己的上帝属性一样。我并不是基督教徒,但是我喜欢用上帝这个词语。上帝是无限多,又是无限小。上帝是既是有又是无,指代着所有又什么也没有指代。这样的概念在道教关于道,佛教关于五蕴,物理学关于熵中都有类似的看法。但是我更喜欢上帝这个词语,读到这个词语的时候我会想到无限的荣光,是经历过地狱,炼狱,天堂之后才能够看到的无限荣光。人们为了获得生活就得抛弃生活,卡夫卡在自己的日记本上写出了这样一句话。多么令人振聋发聩的一句话啊。我想象着患有肺病的卡夫卡在夜间捕捉着自己思想,与歌德、尼采、福楼拜和克尔凯郭尔进行着精神对谈的身影。那个冬季,我在读卡夫卡所有的作品。我觉得越靠近他却距离他越遥远,就像他自己所写的城堡那样。父亲对于这样的我已经不再抱有期待,或者说他已经无暇顾及我的存在。没有热情也没有冷淡,这多么像卡夫卡在一篇小说《判决》中所描述的那样的父亲。父亲清醒的大多数时间都沉溺在了眼前的电视中,他最喜欢看的是新闻,尤其是充满谎言与悲剧的新闻:战争中阵亡的士兵,被遗弃的慰安妇,被地震摧毁的村庄或者是政客们满口的欺骗与推诿。是的,父亲用虚妄的悲剧感来驱使自己作为悲剧的存在,而这种悲剧有很大一部分来自于我。父亲以前有很多朋友的,几乎半个村子的男人都是他的朋友。父亲出手阔气,喜好赌博喝酒,性格爽朗。他这种乐观的人生底色来源于我。从小开始,我的成绩名列前茅,几乎每次都是班级第一。父亲逢人便夸奖自己儿子的聪明才智。这对于当时的我来说既是压力也是动力。我努力认真地学习,永远都坐在第一排,永远听从老师的教导,没有叛逆期没有恋爱期没有青春期,更没有雨季花季青春季。我的季节只有冬季。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获得父亲的点头称许,而偶尔的考试失利获得的不是父亲的狂怒便是冷漠。我并没有让他失望,从小学考到重点中学又考到重点大学,成为了这个落魄村子第一个进入重点大学的学生。之后,他宴请了他所有的朋友,从清早吃喝到夜晚,最后整个人都沉睡在了自己呕吐物上面。记得那天逼我猎杀死老狗之后,在回家的路上,父亲说了一句我永远也不会忘记的话:你知道,你是我唯一活下去的理由。直到如今,我依旧不能够参透父亲所说的这句话的完整含义。但是,我知道父亲坍塌了。可以想象的是,在我进入监狱这件事情,在我因为强奸进入监狱这件事情对父亲的毁灭性的打击。全村所有的人都在议论这件事情,他们乏味空虚的生活有了更多的佐料。父亲突然间失去了所有的朋友,失去了权威,也是在那个瞬间父亲突然间衰老了。父亲目光呆滞地看着电视,偶尔也会独自喝酒,喝完酒后要么摔东西要么踢打黑茉莉,他不在对我袒露任何心声。他和我一样已经成为了空心的人。

最新评论

删除 引用 Guest  post at 2015-6-10 18:17:15
诗和小说存在着不可协调的矛盾,你摘抄的四行也并不能给你的作品带来什么大的升华。

查看全部评论……(共1条)

发表评论

seccode



View My Sta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