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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心人

发布: 2015-6-04 17:32 | 作者: 蒲火



        进入到大学哲学班之后,我开始对哲学有了系统深入的学习。我热爱尼采,克尔凯郭尔和陀思妥耶夫斯基。我学习用他们的眼光来打量这个残缺不堪的世界。有一天下午,我冷静地打量自己的名字,嘴中发出声响。突然我意识到自己名字的另外深意:无名。无名者。没有名字的人。我把自己的发现告诉在一旁抽烟的安庆。学习哲学是为了让你成为更加理性更加逻各斯的人,而不是宿命论者,他半严肃半玩笑地说道。我讨厌逻各斯式样的哲学,我喜欢尼采和福柯这样的哲学家,我辩驳道。于是那天下午我们为各自的哲学立场而争论不休,最终的结果是我们都没有说服彼此。我们的友情却变得更加坚固牢靠。在这个哲学班里面我只有两个朋友:安庆和田芳。安庆是我的室友,而田芳是他喜欢的女孩。安庆和我喜欢哲学,而田芳极度厌恶哲学。她喜欢的学科是意大利语(因为她是意大利足球队的忠实拥趸),但是因为分数的原因被调至哲学班。她在课后开始自学意大利语,梦想着有一天在意大利生活。大一下学期,像很多人一样,在玫瑰与情书的进攻下,她缴械投降成为了安庆的女朋友。是的,那些情书大多数是我都帮他润色的,甚至我帮他写过两封情书。我没有谈过恋爱,曾经也没有持久地喜欢过一个女生,但是我会写情书,我把自己从聂鲁达和辛波斯卡的诗集中的句子转换成情书里面的一部分。在写情书以及看到安庆为爱情憔悴不已的时候,我再也无法遏制住自己内心的欲望:我有了自己喜欢的人,这个人让我寝食难安,让我神魂颠倒,这个人的名字就是田芳。承认这个事实是一个痛苦的过程,我必须要压制住自己内心喷薄而出的欲望。我表现得如同往常一样。单独见到田芳的时候我会躲到很远,看着她消失在远处的样子。夜晚独处的时候我会思念她到无法安睡,我强迫自己断掉欲念。半夜醒来之时,打开台灯,我会一遍遍地默读心经。不增不减,不生不灭,不垢不净。越是如此,越是清醒无助。我在床上想着她的笑容与身上的迷迭香味,闭着眼睛,用手抚摸着自己,任凭欲望从身体中喷薄而出最终流在了手中。欲望依旧会再次侵袭,我的身体成为被占领的土地。虽然安庆是我亲密的朋友,但是我依旧无法和他分享这种灾难性的爱。我选择了沉默而孤绝地去活下去。尽管他们几乎整天黏在一起,但是安庆并没有冷落我。他还是会和我探讨哲学与人生,和田芳吵架之后也会重新回到我这边寻找慰藉。于是我们三个人一起吃饭,一起郊游,一起读书。有一次我们三个人相约去爬华山,相互鼓励着到达了山顶。我们三个人蜷缩着身体熬过了寒冷的黑夜。那天晚上我们三个人说了一些话,但是大多数的时间却是看着远处群山投射下来的暗影。那晚的星辰距离我们很近,我们三个人找到了属于各自的星宿。那晚在山顶过夜的人很多,但没有喧哗与骚动,人们各自仰望着天空,思考着内心的道德律。快起来,太阳快出来。田芳摇醒了我们。我们三个坐成一排,望着不远处的东方。太阳出来了。太阳是血红的,宛若新生儿,身旁的人都欢呼起来,迎接新的生命。那时候我看到了田芳眼中涌出的泪珠,太阳光在泪珠中闪耀。我在那个时刻更加确定了对她的爱。下山之后,我们三个人都虚脱了。安庆在一家叫做雅典娜的小旅馆给我们预订了房间。我们三个人倒在了柔软的天鹅绒大床上面,昏头睡去。一直到裹挟着松柏气味的山风吹进房间,我才模模糊糊地揉开眼睛。夜晚来了。他们两个人还在一旁睡觉,我转过头,田芳酣睡的脸孔正对着我。她的脸有些婴儿肥,鼻梁上有淡淡的雀斑,但仍旧无法阻挡她的美。我慢慢地靠近她,她浓密的黑发散出杏仁的香味。多么美的人啊。我想去亲吻她的脸,但是却不能。一阵躁动席卷到我的内心,走进洗浴室,打开蓬头,水从上面洒下,沿着我的皮肤一直往下流,欲望仍旧占据了我的身体。我靠着冰冷的墙面,用手抚摸自己摇晃自己,我闭着眼睛,想象着触动我的是她。最后水冲走了我的欲望。打开浴室的门之后,他们两个人半裸着身体在床上亲吻。看到我之后,他们便分开了。你洗澡用了好久,田芳说,我们等你等了好久。或许那是因为我沉醉于欲望中,忘记了时间。田芳没有再说话,她仿佛懂了我的所作所为。回到学校后,我无法遏制对她的想念,于是我单独约她出去,她爽快地答应了。吃了晚饭后,我们一起走到学校的小径上,路边的灯诡异地发出暗光。我把我的想法告诉了她。她冷冷地笑了。我不会喜欢你的,她说,我甚至没有办法把你当做朋友。她像是变了一个人,或者是想彻底地断了我的欲念,她每句话都带有刺。为什么,我问。很多原因,你丑你矮你穷,她当着我的面这样说。我矮。我重复了一遍。是的,你知道别人叫你什么吗。他们说你是怪胎,是侏儒。她轻蔑地说。侏儒。是的,正是这个词语激怒了我。多年以前正是这个词语让我把椅子砸向了我唯一的朋友,如今这个词语又从另外一个朋友的口中说出。我失去了理智,将她按到在身旁的桉树下面。她想要喊叫,我用手勒住她的脖子,钳制住她的呼喊。最终她不再抵抗。褪掉她的衣服,我进入到了她身体中,双手疯狂抚摸她的乳房,她没有反抗,眼睛迷离地看着我。没有想象中的快感,欲望很快便喷射而出。我站起来,看见她冷漠的嘴角带着嘲弄,那天夜里头顶的星辰依旧在看着我们。我跑着离开了,我以为这会成为我们之间永久的隐秘。但是我错了,不到午夜,我便听到外面吵闹的声音。接着是敲门声音,接着是两个壮硕的警察将我从宿舍床上拉下来。我判断错误了。安庆在一旁问到底发生了什么,警察冷静地说,他是个强奸犯,是一个受害人报的警。我没有辩驳,也没有后悔。我要开始狱中的生活了。从那个时刻起,他们都知道我是一个罪人。我没有辩驳。经过监狱的洗练,我只想回答他们:你们每一个人都是罪人。
        
        第二章 回归记
        
        离开城外的小监狱,便来到城市的大监狱。我喜欢这样一句话:离开了母亲的子宫,便来到世界的迷宫。看到外面刺眼的光线,我便开始怀念阴暗孤绝的监狱生活。看到外面世界的崩塌与荒诞,我便开始怀念在母亲子宫的生活。如果有权利选择的话,我只愿意呆在母亲的子宫中,吸允着汁液,在羊水中间自由来往。我没有选择的权利。二十七年七个月零七天的晚上,在与死神搏斗了整整六个小时之后,母亲生下了我。我是难产儿,头大身小,出生时面带紫色,医生的一巴掌便开始了我的啼哭生活。在从子宫到世界的那条狭窄幽暗的隧道里,我差点死掉,母亲或许也瞥见了死神面目的狰狞。但是这些想象中的死亡并没有发生,剪掉脐带后我与母亲的唯一关联到此结束。我成为了一个独立的人。我也有权利决定我的死亡。之后的日子里,想到死亡我毫无恐惧,死是生的延续,死是永恒,生是瞬间。我只是想在死亡召唤的时候,完成作为一个人的使命。我的使命是什么。我也不知道但我也未曾放弃寻找。他们说一个罪人谈论使命与希望是一种更大的亵渎。他们活在世界上就是吃喝玩乐嫖赌然后等死。他们说人生的最大的意义就是没有意义。他们说了很多很多,但是这些说法像屎壳郎般令我厌恶。想到了但丁的《神曲》,他们才是在地狱中被烈火灼烧钉在耻辱柱上的罪人,他们发出的嗷嗷咧咧的喊叫声就是他们在现实生活中这种虚无空洞的言语。监狱的生活让我从地狱走到了炼狱,而天堂的荣光就在不远处。从监狱到长安城是一条颠簸艰难的路,就像那条连接子宫与世界的路。我再一次毫无选择的成为了新生儿。接我回城的人是我的姐夫,壮硕如熊,脸左侧鼻梁处有一道刀疤。那刀疤是他在菜市场为了一块鲶鱼的重量而被人砍的。自那次以后人们开始叫他阿刀。是的,他在菜市场卖鱼和海鲜。夏季的温度让他身上散发出浓烈的鱼腥味,手指甲中间还粘满了鱼血。他开着长久未冲洗的白色面包车,车内放着腻歪的口水音乐,车子后面放着纸箱和腐坏的海鲜。他掏出一根廉价烟递给我,我接过来夹在自己的耳朵上面。他点燃烟,深吸一口气,作出一副享受状。烟雾缓缓地从鼻中吐出,刺入的阳光在烟雾中混为混沌。他的样子让我觉得恶心。出来后就好好做人,这也是一种新生,他对我说。他低沉的声音与浮夸的背景乐格格不入。我佯装着点头,没有言语的回应。新生。是的,就是这个词语让我感到疑惑。这样的词语从一个屠夫的口中说出让我颇为惊愕。一个每天都会屠杀生命的人和我谈论新生。想到这个词语的时候我只会联想到圣经,金刚经和道德经。这三本我反复阅读的书让我偶尔会产生新生的幻觉。抽完了一根烟后,他把烟蒂扔到窗外,关掉了一首苦情歌曲。他仿佛要和我谈论极为深邃的话语了。你打算以后出来做什么,他问。我不知道,还没想好,我说。在里面呆了六年的时间还不够你去想吗,他摆出一副卫道士的样子。我没有再说话,我讨厌这种失败的说教者。途经一条小路的时候,车子上下颠簸,他肥大肚子里面或许也藏着圣经故事里面的宝物。我们像热带鱼一样在海中游荡。我们彼此沉默。他又打开了收音机,调至交通广播。主持人夸张地介绍着路面的情况:东西南北四条大街都交通堵塞,二三四五环上面都发生了车祸,其中一个车祸导致五人死亡三人重伤。广播结束后便是痔疮广告人流广告包皮广告,紧接着又是女主人嗲声不断地人情关怀。都是狗屎,姐夫怒吼后把手砸向喇叭按钮,气喘吁吁的面包车也发出一声怒吼。我没有任何回应,观看着向自己扑面而来的长安城。如果暂时不知道要去做什么,那么就来给我帮忙,姐夫说。我点头。一个小时四十五钟后,面包车驶进了南门城墙。长安城已经不是六年前的样子了,古旧的残存建筑物与拔地而起的现代建筑物犬牙交错,极为丑陋,特别像是年过古稀的女人做了一个失败的拉皮美容手术。面包车开得快起来了,迎面而来的人与物成为车窗上的溢彩流光。我打量着这座古怪的城市,这座城市也巡视着我。我知道自己与这座城市的故事又要重新开始。姐夫一边咒骂交通咒骂环境咒骂城市咒骂政府咒骂人类,一边在城市迷宫中来回冲撞。交通广播插播了一条命案,主持人用浑厚的声音讲述了这个命案的来龙去脉:一个女人把脑瘫的儿子一把屎一把尿地抚养成人,最后自己也全身烙下了病根,丈夫卷走了钱遗弃了他们,故事的最后,这个女人承受不住压力,将儿子从二十三层的楼房推下,紧接着自己也从同样的高度跳下来。故事完后,接着是一些情感专家对此事的看法与态度,他们针对此事起了争执,主持人在一旁无法调和。我正听着入神,姐夫突然关掉了广播。主持人所剩下的半句话消失在了虚空中。我们到了,都是一群傻逼,姐夫说。姐夫家租住在一个叫做安康堡的城中村,一排排六层高的楼房像是做自我审查而又沉默不语。三十六排五座六楼便是他家的住址。姐夫把面包车停在了衰败的月季花旁边,嘤嘤嗡嗡的蜜蜂绕着花朵跳着死亡之舞。姐夫打开门,沿着盘旋的台阶向上走,我则紧跟在他的身后。这段路像极了炼狱中拾阶而起的台阶,而姐夫仿佛是我的指路人我的维吉尔。到了。姐夫打开了门。一股油烟味从厨房溢出来。姐姐正在做饭,她回头看见了我,只说了一句话:你回来了。我点了点头,跟着姐夫走进了房间。

最新评论

删除 引用 Guest  post at 2015-6-10 18:17:15
诗和小说存在着不可协调的矛盾,你摘抄的四行也并不能给你的作品带来什么大的升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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