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 | 下一篇

空心人

发布: 2015-6-04 17:32 | 作者: 蒲火



        我的名字叫做吴明。在进监狱之前我就厌恶这个名字。发出来的音庸俗虚伪,听起来像是另外一个词语:污名。从小学开始,我就尽量隐藏自己的名字,不再他人问起的时候自己也不会主动提起。后来我读霍桑的《红字》的时候,特别理解女主人公那种对耻辱的胆战心惊。名字是我的耻辱柱,甚至是我的宿命。但是,周围没有人耻笑我的名字,他们耻笑的是我。从小我便是一个结巴,说话的时候吞吞吐吐,词语和词语之间是冒汗的额头、浑浊的鼻音和他人的蔑视。小时候,我那么爱哭,受到耻辱后就爱哭,现在想起来就觉得可笑。面对我所遇到的窘境,父亲用粗暴的方式对待:他让我站在院子中间给他背诵唐诗三百首。吴明,过来,背背白居易的《长恨歌》,父亲把我拉到院子中间。那是仲夏的下午,蝉吸足了泡桐的汁液,无尽地唱着季节的挽歌。这首诗歌我已经在心中默背了很多遍,尽管无法理解他们旷世的爱恋,但还是对着空墙顺畅地背诵了三遍。但是面对父亲,面对任何人,我都感觉无言的恐慌。他们仿佛吸着我身上的汁液。我是仲夏的树。当然,在他面前我没有背诵出来。父亲像往常一样走向墙角,取来抽打母牛,老狗和山羊的鞭子,我已经习惯了这套程序。我闭上眼睛,太阳的光晕始终在眼圈上闪动,我听见父亲的咒骂声,我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小畜生,一句话都说不顺畅。每鞭打一次,痛苦少了一份,而耻辱却多了一份。父亲累了,离开了我。在一旁的母亲跑过来抱住我抽泣,我讨厌任何人的怜悯。推开母亲后,我独自走进房间,反锁自己,在屋子里面继续背诵诗歌。其实母亲偷偷地带着我去县城的医院治疗过两次,但是到了最后都没有什么起色。第三次准备从家里出发的时候,父亲拦住了我们。他夺过母亲手中的钱包,一把将母亲推到在地,准备用脚去踢她的时候,我抱住了他的腿。父亲没有再打下去,而是带着钱包离开了我们,后来在赌博中输光了里面所有的钱。姐姐在一旁看着我们,嘴角露出狡黠的笑意。她告诉父亲的,这个我可以确定。她从内心深处是厌恶我的存在。或许是因为我夺走了她所有的母爱,或许是因为我将来会继承所有的家产。母亲站了起来,走过去扇了她两个耳光,带着我离开了她。结巴这件事情一直纠缠着我,我将自己园囿到内心世界。我成为了班级最为沉默的学生,与此同时,为了证明自己,我的成绩却始终在年级前三名。父母都以我为荣,但父亲对我结巴这件事情一直耿耿于怀,他想要的是一个完美的儿子。其实应该感谢父亲,感谢结巴这个事实,我隐藏在了自己的内心这个安全地带。这个世界宽广无垠,经常可以听到一个男孩的阵阵呐喊。小学毕业的时候,我已经将唐诗三百首熟稔于心。我内心不断地膨胀,像是随时炸掉的氢气球。上了中学之后,我说话慢慢地通顺起来,虽然也时常结巴,却不被当做是一种疾病。但是我依旧是属于沉默的人。沉默庇护着胆小如鼠的我。那时候身体这个欲望的容器也在变化着。喉结慢慢地变大变结实,说话的声音粗糙深沉。腋下和大腿根的毛发也变得浓密黝黑。有一次夜里梦到裸体的语文老师抱着我抚摸我,醒来后发现内裤上粘满了精液,闻起来像是天竺葵的气味。身体上的一切都在变化,除了身高。初三之后,我再也没有向上成长。身高保持在一米五三的水准,别的人都像兽一样疯长,而我却像是被上帝诅咒过一样。从那时起我便一边祈求上帝一边诅咒上帝。我是被遗弃的人。曾经我怀疑自己是侏儒,为了证实这一点,母亲再一次偷偷带着我去医院检查验证。结果出来了,我不是侏儒。医生说我依旧有长高的可能,但是希望渺茫。母亲对此保留希望,我却没有。受到诅咒的人谈论希望是一种罪孽。我将自己封闭起来,只有用学习和读书获得存在感以及他人的认同。但是我依旧是他人眼中的怪胎,从小到大一直坐在班级的一排,成绩也保持在前三名。我不会笑,但在内心深处我耻笑那些连正弦定理和余弦定理都无法分清楚的人。开始的时候还有人请教我问题,但是我都用散漫的语调,嘲讽的语气解答。后来这些人都远远地躲着我,或者换上另外一幅面孔讽刺我。那时候我只有一个朋友,名字叫做朱文,他是我的同桌。那时候我们上高三,学习压力巨大,每天都有成堆的卷子压在面前。我们是机器,吞噬着奇形怪状的各科题目。老师则像是巡警,时时刻刻地监视着我们这些处于监狱的囚徒。朱文各科成绩都差,但是却相当认真,每一个学科的笔记本都详解着知识的系统与要义。笔记本上红蓝黑三色笔分管着不同职能:红色是订正修补,黑色是过程演绎,蓝色是系统框架。他所做的这些都是我讲给他的,他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是崇拜我的,至少我是这样认为。我也很享受这种崇拜。我从来也不做笔记,那些知识框架和细枝末节全都在我的头脑中,每一道题目我都能看到出题人的意图。所有的老师都喜欢我,不,应该说喜欢我的成绩,班主任时常在全班同学面前说我是清华的料子。那是我唯一的快乐的时间,尽管整个身体已经被学习压榨干了。但为了证明自己,我一直保持着好学生的样子,而实际上那些无用重复的卷子让我感到恶心。一次考试结束后,朱文又拿起满是叉号的卷子让我细讲。所有的数学题目以前我都给他讲过,又重复讲了一遍。他呆滞的眼神和傻气的面孔让我觉得恶心,讲完后,我顺口一说,这么简单都能做错,简直就像猪一样。没有想到的是,他站了起来,指着我说,你才是猪,你是侏儒。教室里先是一阵静默,突然暴风雨般的狂笑和戏谑蔓延开来。我没有说话,任凭自己在风暴中颠簸。外面的暴风雨恢复了死寂,但内心的暴风雨却高涨起来。我站了起来,举起板凳砸向了朱文的头。后来的事情也就是那样了,我被停学了半个月,在班主任与各科老师的请求下又来到班级学习。而朱文的医药费却由我的家庭全部承担,那个时候是高考复习阶段,父亲并没有揍我,但他扬言如果我没有考到最好的大学,他便杀掉我。我一个朋友也没有了,我被所有的人都抛弃了。这样也好,一个人的世界如若足够的丰富便不需要其他的人。只有羸弱绝望的人才会需要友情。萨特说,他人是地狱,这一点我很早便体悟到了。我认为自己是上帝的宠儿。后来由于高考失利,我没有进入班主任所说的顶级大学,却也被另外一所重点大学录用。朱文第一年被一所大专录取,补习一年之后又被另外一所大专录取。后来,我听说他毕业后去了车间做了流水线上的工人。父亲没有杀我,相反,他以我为荣,因为我是那里唯一考上重点大学的人。父亲摆了宴席,亲戚朋友们为我祝福,那是父亲少有的温柔时刻。喝醉后,他单独和我说了很多话,他的那些假大空的梦想比玻璃还要易碎。没有说完,他便睡去了,那天他睡在了自己的呕吐物上面,做着空洞的梦。
        父亲从报考指南书上寻找他所认可的专业,最后他用铅笔圈出了经济学,管理学和财政学三个专业。就报这三个专业,将来肯定会有大出息,父亲严肃地对我说。在他的监督下,我在报考卡片上涂上了这三个专业的序号。到学校后,我向语文老师章懋请教。你喜欢这些专业吗?他问。不清楚,不过我不喜欢数学,我喜欢文学,我说。有一点非常重要:坚持你自己的选择与爱好,没有比这个更重要了,他说。那一次我们进行严肃而简短的对话。我一直敬佩章懋老师,他对文学的热爱,他的独身主义,他对体制默然抵抗等。我要离开的时候,他送我了一本尼采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成为你自己比什么都重要,这是他给我说的最后一句话。也许是受手头的这本书的影响,我最后填写的专业顺序是:哲学,文学,经济学。多少年过去了,我再也没有见到过章懋。后来,我才知道他被学校的领导所排挤,离开了学校,流浪了一段时间后给他母亲留下了一封遗书,最后他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没有人发现他或者他的尸体。他或许已经成为泥土与空气,但他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却始终没有消散。父亲看到通知书那天暴跳如雷,当场砸掉了手边的茶壶,但是一切为时已晚,命运是无法改变的,就像希腊悲剧中的俄狄浦斯王的弑父娶母的现实。哲学算什么屁东西,他对我怒吼。我内心嘲讽着他的无知。但是对外人的质疑,父亲却总能说出哲学专业的种种好处。父亲带着多重面具生活着,就像所有人一样。后来,我进入监狱,成为了囚徒。父亲将所有的矛头指向多年前那个午后,我违背了他的个人意愿而选择了哲学这条不归路。哲学是最无用的学科,只有那些疯子才会对其感兴趣,你最终会后悔的,父亲说。我没有后悔。相反,我觉得这是一种幸运。在狱中度过的六年时间更加强化了我的看法。每当想到我能够与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庄子,老子,康德,黑格尔,陀思妥耶夫斯基,海德格尔,维特根斯坦,尼采,拉康,福柯等等伟大灵魂进行交流,我便感到万分的庆幸。他们所写的书是通向极乐世界的桥梁。那些日日夜夜阅读他们的时光也是我感到灵魂自我升华的时光。内在的我不断突破了身体桎梏的限制,一次次地向上运动。也正是哲学佑护我度过了监狱的漫长时间。我活在自我的时间里面,而外在的时间却在加速运动。有一天,当狱警告诉我可以出去的时候,我怀疑起了时间的一致性。最后,我甚至依赖于这种时间上的幻术,我依靠哲学与文学泅渡了在外人看来的艰难时间。在监狱的前三年,母亲每个月都会来看我,每次都会给我带来一本书。这些书是我给母亲列的清单,每个月只有一本书。每读完一本书,我就期待着下一本的到来。囚房的床下面塞满了书,夜晚睡觉的时候我甚至可以听到书籍们的窃窃私语。我对这些书的爱远远地超过了对人的爱。或者说,我对人没有爱。我常常见到爱的幻影,却没有见到爱。母亲最后一次来监狱的情形我记忆犹新:她穿着黑色的长裙,脖子上挂着玳瑁珍珠,手上戴着结婚时的银戒指。她老了,皮肤的褶皱吞噬掉了她脸上的光晕,浑浊的白内障吞噬掉了眼中的光亮。最重要的是,她说话的声音变得极其微弱,像是灯火旁飞蛾闪动翅膀的声音。我再也不能来看你了,母亲佝偻着身体说道。为什么不来,你不来的话就没有人给我带书了,我说。母亲浑浊的眼球泛出明亮的泪珠,我看见自己在其中闪烁不定。我老了,我也快要死了,这是我带给你的最后一本书。母亲说完后便把一本精装本的圣经给了我。我知道这本书没有在我的清单之列,但是我依旧接受了。我没有问母亲为什么会预知她的死亡,我没有这种嗜好。我对死亡从未感到过恐惧,无论是他人的还是我自己的。你知道你进监狱之后,我就入了教,成了基督徒,我每天都为你祈祷,母亲说。我不需要你的祈祷,我也不会去读圣经的,我说。母亲没有理会我,她继续说道:经过这么长时间的祈祷,我的心也放下了,我感觉得到了上帝的宽恕与救赎,我们每个人都是罪人,每个人活在这个世界上都是来赎罪的,希望你慢慢地能够体会。我没有说话。我们彼此沉默了一分钟便分开了。从此母亲再也没有回来过。开始的时候,我还期待着母亲每次月末能来看我,因为我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等待。半年过去后,母亲再也没有来。我的心死了。我知道母亲也死了。我没有感觉到难过,我唯一失落的是我剩下的日子只能去啃食那些已经读完的书以及圣经。虽然没有成为基督徒,但是我将漫长的时间都投入到圣经里面。我喜欢读上帝的动怒,上帝对人的惩罚以及上帝的专制。我无法相信这些故事但是我宁愿自己相信。离开监狱时,除了圣经以外,我所有的书都留在了牢房。

最新评论

删除 引用 Guest  post at 2015-6-10 18:17:15
诗和小说存在着不可协调的矛盾,你摘抄的四行也并不能给你的作品带来什么大的升华。

查看全部评论……(共1条)

发表评论

seccode



View My Sta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