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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面佳人

发布: 2015-1-22 16:38 | 作者: 王琰



        晏语。他一路走, 一路回忆与晏语有关的点点滴滴。从医院到学校, 再从学校到宿舍, 又从宿舍到餐馆。这是他留学五年奔波得最为碌的生命之线。 他不知疲倦地走了一遍又一遍, 对一草一木有诸多留恋和不舍。当他最后从学校回家, 突然想到了老同学吴忻。吴忻搬来温莎, 因为晏语的缘故, 两人反倒疏远, 不似以往亲近。住院前, 无论如何应该去吴忻家看看。这样一想, 眼里告别的色彩更浓烈了。
        “李谦” 两字清晰地传入吴忻和晏语的耳膜, 他们呆住了。晏语脸色陡变, 猛站起来, 下意识朝发出声音的方向转身, 正对镶在门两边的玻璃, 这下, 晏语和李谦四目相睃。晏语僵了似地怔立原地, 动弹不得。
        吴忻呢, 猛听李谦两字, 先一楞, 很快想起把桑欣介绍给对方的话。随即喜笑颜开地从地板上起身, 招呼桑欣: “桑----” 一个桑字出口, 猛觉有异, 顺着她的目光望出去, 只见李谦正难以置信地瞪着她。
        “李谦。” 吴忻拉开门。
        李谦先还怀疑自己的眼睛, 门一开, 反怔住, 说不出话。
        “李谦, 是你啊。” 吴忻迅速调整情绪, 见他对自己的招呼置若罔闻, 一味直直地瞅着晏语, 立刻介绍道: “上次在餐馆说要让你们俩认识的, 想不到这么巧。她是-----”
        “晏语?” 李谦这才回过神, 自语般问。 
        “晏语?” 吴忻一听, 脸呈惶恐之色。想解释, 舌头打了结, 不由将一对充满疑问的眼睛射向晏语。
        晏语呢, 霎时的慌乱过后, 脸色从容起来。这一刻虽来得过于突然, 倒是一个好机会。自己爱吴忻早在李谦之前。是李谦苦缠硬磨, 更兼使出淋雨苦肉计。那时几乎所有认识她的人, 甚至包括她母亲都劝她嫁给李谦, 说婚姻光有爱情不行。然新婚第一夜, 便品尝到了没有爱情的赤贫。如果, 如果还有机会再爱一次, 她将不惜一切代价争取。这是她婚后最常对自己说的话。
        晏语思想到此, 眼里星光点点, 直视吴忻道: “我是晏语。” 
                               
        伤逝
        
        吴忻倒吸一口冷气, 原来她真是晏语。自己的第六感觉并不是庸人自扰。她-----为何这样做? 吴忻心乱如麻, 眼里那股懊恼和惭愧的神色更重了。
        李谦呢, 猛见晏语, 倒并没往男女苟合之事上想, 只不过稍微有些奇怪: 晏语不是最讨厌见吴忻么? 他们两个怎么会在一起? 
        是吴忻的欲言又止、吴忻眼里阴晴不定的暖昧使他疑窦顿起。再看晏语, 头发凌乱, 半截毛衣向外翻转, 露出束在腰间的格子衬衫。 他突然明白了一切。他不光明白了两个人的关系, 更想通了晏语对吴忻没来由的怨恨。曾被吴忻小小玩弄过的女生恰是晏语自己。思路一旦畅通, 热血直往脸涌, 与此同时, 被欺骗的委屈、惆怅、愤怒及失落等种种情绪, 洪水般在胸中泛滥, 似要把他淹没。
        他一生痴情, 忠诚对人, 结果只得了妻子一副空壳; 他信仰执着, 渴望靠自己的智慧和勤奋在异国土地换取一方净土, 偏身患绝症。老天的公道呢? 公道在哪里? 他想狂呼, 想痛哭, 想奔走相告, 让世人都来谴责吴忻和晏语的薄情寡义。当他走出医院大门, 被即将面临的死亡吓得手足无措、心情沮丧到极点: 他还年轻, 曾信誓旦旦要爱晏语、保护晏语一辈子, 老天何以忍心让他带着遗憾而走? 那时的他, 模糊地感知生命短促, 心底仍闪亮一盏希望之灯, 是晏语。只要晏语在身边, 不管什么样的困难都能逾越。突然间, 这盏灯也灭了。他彻底心灰意冷了。
        死吧, 还有什么好留恋的? 死字从脑中一闪, 体验到前所未有的轻松。
        晏语终于找到了爱情, 没有他似乎活得更滋润。他-----他还有什么可遗憾的? 他的目光在两人脸上游动, 眼神渐渐平和。再没有比这更好的结局了。他摇摇晃晃转身出门, 只觉头痛欲裂, 天旋地转。
        “李谦, 你听我说。” 吴忻飞快追出去, 一把抓住他。李谦静静地看着他, 没有一丝怨恨, 可是, 头太痛, 他想立刻躺下, 立刻。他皱紧眉头, 脸被扭曲得十分难看。吴忻只觉他对自己厌恶不堪, 心里懊悔。 
        “李谦,” 他一再重复: “她说她叫桑欣, 李谦, 你在听吗? 我……有过怀疑, 没想到她……她竟真的是……是……”
        “晏语。” 李谦接口道, 眼眸凝向远处, 说: “你曾负过她一次。这次, 千万珍惜了。”
        “你胡言乱语些什么呀。我真的不知道她是你妻子。我不是在故意伤害你。”吴忻急得满头大汗, 道: “她一直自称桑欣。 桑欣, 还记得吗?”
        “记得。” 李谦一点头, 眼前闪过晏语伤心怨恨的脸。那时他们都年轻, 她眼里的愁波在他看来是荡人心魄的, 殊不料别有怀想和寄托。
        李谦黯然道: “她自称伤心, 是暗示你以往之事。你们在我之前早就认识, 她----” 李谦艰涩道: “对你一往情深哪。” 话说到此, 胃部掠过痉挛, 额角渗出一排排细密冰冷的汗珠。
        吴忻听得一头雾水, 只道李谦已被气得神经失常。 大凡人们表达愤怒的方式有两种: 嚎叫和沉默。李谦的反应介于两者之间, 非但不骂吴忻和晏语, 还说些风马牛不相及的话, 听了比骂更难受。
        “李谦, 我知道无论说什么你都不会再相信我。我……我们……” 吴忻嗫嗫嚅嚅, 还在试图为自己的清白辨护。
        “你爱她吗?” 李谦问, 并不看他。
        “谁? 桑欣?”
        “不, 是晏语。”
        “我……我……我一直以为她是桑欣啊。”吴忻终于喊出了心底的冤枉。
         李谦转过脸, 逼视着他, 语气陡转焦虑, 问: “不管她是桑欣还是晏语, 你爱她, 你说过你爱她, 爱她一辈子, 对吗?”
        “我……”
        “回答我。”
        “是,可是——”
        李谦苍白的嘴唇露出微微一笑, 温和地凝视着吴忻道: “那请你好好爱她罢。”
        “你----” 吴忻没料李谦如此大度, 羞愧道: “天涯何处无芳草, 我吴忻再无耻, 也不会要抢你的老婆。” 
        李谦凄凉一笑, 道: “她爱的是你, 一直都是你。” 说完, 见晏语远远朝他们走来。 那个白色的身体裹一团湿雾, 飘飘渺渺, 忽远忽近。他又似听到了那晚的雨声。雨中的她也似这样, 飘逸得象团雾; 他呢, 更以满怀勃发的激情去迎接。如今想来, 一切都已那么遥远。李谦眼眶一酸, 低下头。
        “李谦, 我想跟你谈谈。” 晏语的声音不大但很坚定。李谦知道她要说什么, 脸色更苍白了, 眼神仍一如既往, 温和地看着她, 说: “你想说什么我都知道。再见了。” 他不舍地凝了她一眼, 嘴角牵动, 试图递给她一个微笑。
        “再见了。” 他又对吴忻说。在太阳里无声地挥了挥手。
        “李谦。” 吴忻和晏语同时叫他, 他们都觉得他神情很特别, 很异样, 心中惴惴不安。
        李谦没再回头, 眼泪却 “哗” 地流了下来, 流得满脸都是。
        眼看李谦的背影越走越远, 吴忻一转身, 带着极度的恼和怨, 诘问: “为什么骗我和李谦, 为什么?”
        “我……” 晏语一时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 隔了片刻, 说: “你会明白的。”
        “我不想明白, 我也不要明白。” 吴忻大声说。
        的确, 正如吴忻对李谦说的那样, 天涯何处无芳草, 他吴忻再寂寞也不会去偷老同学的女人。
        李谦和晏语走后, 他即像受了奇耻大辱, 恨得捶胸顿足。如果说这个世界上有他不想伤害的人, 就是李谦。 两人原本关系很好, 出国后, 更是亲眼目睹李谦对晏语一片痴情, 他若再横刀夺爱, 还算人吗? 
        他当晚奋笔疾书, 在信中把和晏语相识的前因后果写个明白, 只求李谦相信他。一封信过去, 石沉大海。鼓足勇气打电话, 总没人接。
        时间一天天流逝, 李谦的沉默等于给他们的友谊判了死刑。当赵君再次出现替他卖房时, 他竟得到了李谦的死讯。
        赵君神情黯淡地问他: “晏语还记得么? 她丈夫突然死在医院里了。唉,” 赵君叹息道: “可怜,晏语和朋友出去写生, 不知人在哪里。”
                                  
        浑厚无边
        
        晏语自在吴忻家与李谦一别, 没敢回去。心想, 事情既已挑明, 吴忻和李谦两人都觉受骗, 正在气头上, 等过段时间, 他们心平气和了, 再坐下开诚布公一谈。
        她借宿一位密友家里, 没过几天, 与画友们一个个联系上, 乘着春暖花开之际去美国南部写生。 原以为经历这些烦恼, 出游会给她带去一些快乐, 谁知, 两天过后, 即心神不宁。朋友们都在忙着选景、画画。她支好画架, 眼前看到的却不是美国南部的旖旎风情。刚开始, 她发疯般想念吴忻, 似乎仍听得见他皮肤底下血脉的奔涌声。 她用手轻轻地触摸画布, 仿佛上面留有他的体温, 心灵便一阵悸动。
        三天后给吴忻电话, 吴忻仍是那句责问: “为什么骗我?” 
        “因为爱。” 隔着无垠的空间, 她倾诉衷肠。
        吴忻不为所动, 愤激指责: “你是李谦的妻子。李谦爱你, 爱你, 我……” 他说着, 眼前浮现李谦的脸, 心头一酸, 哽咽道: “你这样做,对得起他那……那浑厚无边的爱么?” 
        晏语也沉默了, 片刻后, 幽幽道: “各人的命吧。你只看到他的付出, 却无法体会我心底的惆怅和失落。我爱你早在认识他之前, 是他……他……” 晏语说到此, 耳膜里灌满了雨声,原想借此机会细诉情缘, 哪知, 吴忻不感兴趣: “我不要再听解释。我只希望你记住,你是李谦的妻子!而我, 决不做任何对不起老同学的事。” 说完, “啪” 挂断电话。
        晏语捏住话筒, 耳朵嗡嗡直响。她的脸白了, 手脚冰冷。从小到大一直在呵护和赞美声中长大, 何曾受过如此怒斥? 她强忍快要滴出的泪, 不假思索地拨响家中电话。李谦, 深受委屈的晏语此刻最想听到李谦的声音。
        李谦不在。这以后数日, 晏语几乎每天打电话回家, 总没人接, 她被一股不祥的预感笼罩: 她怕李谦深受刺激, 一时想不开自寻短见。
        李谦不接电话, 晏语的整个旅程就有阴影伴随, 所思所想也从吴忻过渡到李谦。奇怪, 过去李谦任劳任怨的付出她视若无睹, 此刻在春意融融的美国南方, 几乎每遇一件小事都能使她想起李谦的种种好处。
        和她一起出游的画家们生性懒散自私, 平时唱赞美诗般说她如何如何美, 关键时刻, 个个自顾不暇, 哪有闲心问她晏语是否渴了饿了还是累了? 有天, 她急性肠胃炎发作, 又吐又泻, 没一个人愿意留在旅馆陪伴她。她孤伶伶地躺在床上, 嘴里发着几声虚弱的呻吟, 想起李谦, 热泪霎时涌出。
        她又默默咀嚼吴忻形容李谦爱她的四个字: “浑厚无边。” 他对她的付出,用这四个字是一点都不为过。晏语心里又一阵难受, 哭了起来。她也不知为何伤心、委屈。 短短两个星期, 吴忻的不讲情理、朋友的自私使她突然对人生有所领悟。 她是生在福中不知福。可, 真要她舍弃爱情, 又觉不甘。福与爱情原本不应该冲突的呀, 何以上帝如此苛刻? 
        就在她自嗟自哎, 心意在吴忻和李谦两人间徘徊时, 吴忻突来电话。
        李谦死了。   
        李谦从住院到离逝只短短两个星期, 时间短促得出人预料。据说, 他走得很平静, 嘴里只用家乡话叫了两声: “妈妈。”
        李谦的追悼会很多师生都参加了。人们争相回忆李谦, 说他助人为乐、勤劳节约、再加品学兼优, 实是一位难得的好学生。还有半年, 还有半年就毕业了, 他发往底特律某家软件公司的一封求职信也有了回音。李谦, 眼看苦日子快熬出头, 你就这么等不及么? 他的师兄望着李谦遗像, 眼泪簌簌地往下掉。
        晏语如泥塑木雕一般把身子缩在会场一角, 眼尖的人还是把她给认出来了, 立时, 窃窃私语声四起。
        “看, 她就是晏语。”
        “李谦对她百依百顺, 家里什么都不要做。这样的好男人, 可惜没人心痛。”
        “听说她刚从美国回来, 连李谦最后一面都没见上? 有这样的怪事?”
        “她在外面花天酒地。李谦在病床上奄奄一息。难怪李谦最后临去时都不再叫她的名字。”
        “哎, 听说李谦是被活活累死的。他打工的餐馆老板人称周剥皮, 谁去都做不长, 李谦一干三年, 真不知他怎样熬过来的。”
        这些议论句句直入晏语耳朵。她完全麻木了般听着, 脸色死灰。突然, 听到有人提起吴忻, 说李谦的一切后事都是由吴忻处理的。 她身体一动。
        吴忻在哪里? 吴忻在哪里?
        没有吴忻。吴忻料理好李谦后事, 回底特律了。李谦之死对吴忻的震动远远超出了晏语的想像。吴忻对美国再没一丝留恋。他决定回国, 越快越好。
        “那不是李谦的夫人么?” 终于有人点晏语的将了, 大声叫她: “我们一直找你。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这下好了, 有你参加, 李谦他……可以放心走了。” 那人说着, 声音低下去, 眼圈一红, 又加句: “李谦他……他真是一位难得的好人哪。” 那句话像是特意说给晏语听的。说完瞟一眼晏语, 眼神带着怨。
        晏语心中一痛, 眼前闪过李谦宽厚温存的微笑: “你的胃痛好些了么?” 他突然在人们的说话声中从照片上走了出来, 径直来到她身边, 看着她, 关切地问。
        “你……你还惦记着我的胃?” 晏语屏息问道: “你难道不恨我?”
        “恨? 为什么是恨?” 李谦道: “我曾答应过要爱你、保护你一辈子。如今是我食言, 若说恨, 只恨自己无法再陪伴你, 照顾你。”李谦黯然道, 声音越来越轻, 脸容越来越模糊。
        “李谦。” 晏语的手在空中乱舞, 大声叫。
        “如果有来世, 还愿意做我的妻子么, 晏语?” 李谦问。
        晏语一楞。
        “你不愿意, 晏语, 我知道你不会愿意。”李谦苦笑道: “是我太贪心, 忘记我吧。 我走了, 我真的该走了。” 
        “不, 你别走, 别走。 你别用这种方式惩罚我。” 晏语惊恐地瞪大眼, 眼前哪有李谦的影子? 可他分明来过, 他的话句句清晰。晏语趺跌撞撞地冲到李谦的灵像前, 双手颤抖着伸出去, 抚摸那张微笑的嘴唇。往事一点一滴地回到眼前, 她心如刀绞、泪如雨下: “李谦, 你真残忍, 为什么会是这样? 为什么?” 她的眼神痛苦凌乱, 像是发了疯般尖声问: “为什么你不等我回来? 不等我回来?”
        李谦在照片里静静地凝视她, 嘴角边挂着那一缕永恒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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