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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伙

发布: 2014-11-06 14:19 | 作者: 朱华



        方妮坐在床上哭的就是这件事,她蓦地感到这个世界上她最爱的人跟她之间的联系竟是如此单薄,那些细密绵长的感情、那些青梅竹马的甜蜜回忆,走到了今天已化做灵魂上看不见的彼此融合,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而这沉重的结合居然只能寄托在两个脆弱的肉体上,这肉体要在世间经受种种磨难,随时会分离、损坏、消失,随时会被突如其来的不幸击垮和吞噬。
        这是多么残忍的事情,生命是如此脆弱,爱却又如此深重。
        纪涛,求你不要出意外!如果你平安回来,我要每分钟都与你在一起,再也不分开。我要时刻知道你的下落,不管是你死、还是我死,我们都要互相知道,不要像一滴水滴到沙漠里,无声无息地消失在陌生的角落……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方妮觉得每一分钟都象一年,纪涛出事的黑色猜想在她心中越来越响地撞击着,她越来越相信这是真的,并且已经开始被不安征服,与悲哀和绝望对抗起来。
        忽然,外面的门“咯”地一响,然后是有人在玄关换拖鞋的声音。方妮心一松,眼前金星乱冒,软软地倒在床上。
        纪涛走进卧室,看到方妮在床上躺着,有点意外地问:“咦?你怎么还没上班?”
        “你一夜没回家,我还能上班吗?”方妮的眼泪无声地流了满脸,她听到自己的声音颤抖得不成腔调。“我……唉,我被田志骗了,把我们最后的积蓄葬送啦!”纪涛心溃神乏地仰头朝天地向后倒在床上。方妮支起软弱的身体,呆呆地看着纪涛的脸。纪涛忽然睁开眼睛,看着方妮说:“你知道刚才我想到了什么吗?——死。”
        方妮不顾一切地扑上去覆盖在他身上,亲吻着他的脸,眼泪和鼻涕都粘在他的脸上:“我才不在乎!所有的钱都没了也不在乎,去乞讨、去睡大街,我都不在乎!我只要和你在一起!只要你活着,和我在一起活着,让我失去一切都可以……”
        纪涛用最后的力气抱住方妮的身体,在方妮的肩膀阖上了一夜未眠的布满血丝的眼睛。
         
        十
        纪涛隔着一张暗褐色的桌子看着对面刚坐下的陈明。眼前的这个留着寸头、满脸胡茬的邋遢男人,穿着胸前印着“蛇口看守所”字样的铁灰色无袖囚服,枯瘦的脸上毫无表情。纪涛从烟盒里掏出一根三五,看了看站在一边的警察,征得同意后递给陈明。
        陈明狠狠地吸了一口,背向后靠去,望着天花板长长吐出一口烟。
        “我问了律师,他说可以要求庭外和解。医院我也去了,孙烨的腿虽然伤得重,但是完全恢复的可能性很大,只是需要的医疗费不少。她要求你除了负担全部医疗费用以外,再赔偿她一百五十万,才同意庭外和解的要求,孩子也归你抚养。”纪涛眼睛看着桌面,淡淡地说。
        陈明浑浊的眼睛瞪着纪涛,脸上出现了不以为然的嘲弄表情,半天,才又瞪住纪涛问:“你说我还有一百五十万么?徐沫敲诈了我一百万,这都拜你们两口子所赐;孙烨跟我结婚后陆续明偷暗挪地花完了我最后的一点老底,见我实在榨不出油水了,她才跟一个香港人跑了。她跑了我无所谓,可别抱走我儿子啊!我找到她一问,敢情那香港流氓自己不会生孩子,就是冲着孩子才要她的!女人真贱!只要给钱,她什么都肯卖!”
        陈明边说边很响地用指节敲着桌面,被看守的警察喝止。
        “陈明,有些话我从前没跟你说过,你是一个固执的家伙,根本听不进我的劝说。现在你虽然不再拿我当你朋友,可我还一直当你是,所以今天不管你听不听,我都要告诉你。知道你为什么走到今天这个地步吗?因为你自私。你觉得身边的人都是来为你服务、供你驱使的。这两个女人,扪心自问,你爱过谁?你哪个都没爱过,你不仅没爱过她们,也没有从内心真正地尊重过她们。在你眼里,徐沫是为了钱才看上你的,孙烨也是如此——诚然,她们两个的确都有或多或少的卑鄙动机,可你有没有反躬自省,在这两段关系中你做错了什么?你从来就没有以心换心,你心里只有你自己,和你用来衡量全世界的钱!”
        纪涛冷冷地说完,把一盒三五拍在桌上,起身准备离开。
        “纪涛!你得救我!”陈明忽然站起来嘶哑地叫。
        “救你?谁来救我?我最后的八万块钱刚被田志骗去了!”纪涛苦笑着说,然后一脚深一脚浅地走了出去。陈明望着纪涛的背影,站在地上呆若木鸡,然后被看守推搡着走出会见室。
        纪涛回到家里,感到虚脱了一样头晕目眩。看着窗外刺眼的阳光,他想:这个城市是冷酷的,它见证了太多失败的人拖着沉重的步伐退出战场。方妮下班了,她看到纪涛坐在客厅沙发上发呆,就默默地拎着手上的菜去厨房做饭。
        两个人坐在餐桌前吃饭的时候,纪涛端起饭碗时说:“今天我去见了陈明的律师和孙烨,还去看守所看了陈明。”方妮含着饭粒含糊地应了一声。
        “方妮,我们可能供不起这套房子了,不如把它卖了吧?”纪涛踌躇着,一双筷子在米饭上虚划。方妮低头努力地拨着饭,不说话。“过了今年的难关,明年我们再买更好的啊!”纪涛抬头望着餐桌顶上的一组三个磨砂长线吊灯,这是方妮最得意的淘街收获品,造型简约时尚,淡黄色光线柔和充分,是意大利进口货。
        “唔……”方妮咽着嘴里的饭粒,泪水扑簌蔌地落到饭碗里。她装做呛到了,猛烈地咳嗽。纪涛起身去倒水。倒水回来,方妮扬脸笑着对他说:“卖了吧!这个房子我不喜欢,离我公司太远了,每天换两趟公交好烦!”
        纪涛隔着一桌饭菜看着方妮的笑脸,心痛渐起。
        纪涛快刀斩乱麻,三天之内,就把供了十六个月按揭的房子卖了,得到现金一百二十万,又到看守所让陈明写了授权书,三十万卖掉了陈明开了十六个月的宝马,凑够一百五十万,带了钱去医院见孙烨。即将痊愈的孙烨见到钱,也没说什么刁难的话,痛快地签了庭外和解协议书。把襁褓中的孩子交给纪涛时,她要求再看孩子一眼。而那一眼,除了些许留恋外,也没有泪水的光亮。
        九月底的一天中午,纪涛坐在小货车上在看守所外等陈明。十一点整,剃了光头的陈明拎着一个旅行袋,从看守所黑色的铁大门里走出来,站在明晃晃的正午太阳光下,用手遮着阳光四下看。
        纪涛侧头看着他,忽然有一种错觉,仿佛五年前的九月,也是这样的中午,他拎着旅行箱站在深圳火车站四下张望,寻找陈明的身影。看到陈明从一个书报摊的太阳伞下悠闲地向他走来,脸上带着满不在乎的微笑,眯着眼睛。 今天的阳光跟五年前一样猛烈,世界仿佛没有改变过。
        路上,陈明对纪涛说:“咱们还在一起干吧,两年内把失去的钱再赚回来。”
        纪涛摇摇头:“我找到个工程监理的工作,工资待遇还可以,可以学到很多管理知识,咱们在这方面欠缺太多,现在学,将来会有用。”
        “觉得自己干风险太大了吧?还是打工保险。”陈明在镜子里看着纪涛的脸。
        “这方面想法也有,你呢?”纪涛也看了陈明一眼。
        “我只能自己干。”陈明“啪”地按动打火机,把一支烟点着。
        两人都不再说话,车子沿着浓密的树荫悄然疾驰。
        方妮比平时更早地起了床,悄悄地穿好衣服拎起包出了门。纪涛还在床上熟睡着。
        方妮边走边哼着歌,轻松地四处看。清晨的空气很好,太阳还在高楼大厦的丛林深处慵懒地移动。方妮的歌声哼得越来越走调,最后竟变成了低低的啜泣声。她的手始终在衣服口袋里捏着一张纸,那张纸已被她揉搓得破碎不堪。
        那是一张B超照片,上面是肚子里才怀了六周的孩子。今天她是去医院做人流手术的。她没有告诉纪涛,因为她知道此刻告诉他,只会给他平添痛苦,她宁愿自己吞了这一切,也不愿让他再承受这巨大的压力。她的脚步中逐渐夹杂着踉跄,在啜泣声中,她的手始终按在腹部舍不得离开,想象着那个只有黄豆大的孩子正在那里隔着肚皮不断亲吻着她的手,她越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但她踉跄的脚步一步也没有停过。
        已经起床的纪涛正坐在阳台上做一个东西,那是他趁方妮不在家的时候做的,已经接近完成了。他小心地把房子的四壁顶端涂上玻璃胶,然后把作为屋顶的一个三棱体放上去,稳稳地扶着,等着它们粘合。
        那是一座玻璃房子的模型,用那块被他砸坏的玻璃茶几面制作而成。它玲珑剔透,在阳光下折射着奇妙的光辉,透过表面,可以看到房子内墙上悬垂着蓬勃生长的藤萝属植物,它们能使炽热的阳光变得温柔,在大理石光洁的地面上投下蜷曲的阴影。几把白色雕花铁椅子随意摆放在地中间,坐在椅子上面,就可以看到层层繁复精致的天花之上有一片蔚蓝的天空。天黑了以后,还能看到天上所有的星星。
        纪涛把已经完成的玻璃房子摆在餐桌上,这样方妮一进门就可以看到它。他又端详了一会儿自己的作品,然后为它盖上一块浅蓝色的纱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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