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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伙

发布: 2014-11-06 14:19 | 作者: 朱华



        六
        年底的时候,陈明和纪涛从厦门收工回到深圳。厦门的工程他们赚得比预想多出一倍,因为甲方急着赶工期,在材料、工费方面就审核得比较宽松,让陈明和纪涛得以把结算价做得如同注满水的猪肉。但纪涛这次回来却并没有应有的开心,反而是心事重重的样子。方妮问了他好几次,他都吞吞吐吐不肯说。
        快过年了,纪涛和方妮一起回老家,赶着春节前把结婚证办了,请了几桌酒席。回深圳后,陈明打电话过来请纪涛全家在好世界酒楼吃饭。方妮半年没见到陈明了,一坐下来就下意识地仔细打量他。陈明又黑又瘦,头发短短地立在头皮上,说话的语气明显跟以前不一样了,声调都抬高了几分,多了许多张扬和傲气,脸上写得分明就是“春风得意”四个字。徐沫却比方妮上次见到时更瘦了,一双又大又黑的眼睛嵌在脸上显得很突兀,虽然涂了粉和胭脂来掩盖憔悴,但眼神里的忧郁却掩饰不住。
        吃饭过程中陈明一直谈笑风生,方妮和纪涛也附和着,徐沫总是勉强地笑,话不多,眼神时常默默地落在陈明身上,而陈明全程几乎没有看她一次。
        “我觉得陈明已经不爱徐沫了。”回家的路上,方妮忧心忡忡地跟纪涛说。
        “嗯,以前是徐沫整天无中生有地怀疑陈明,现在陈明的心好像真的不在徐沫身上了。上次你跟我说那个舞厅小姐的事,我后来想起来确实有那么一个人,叫孙烨,东北来的一个女孩。某次我们请介绍工程的阿强去酒吧玩,那女的跟阿强认识,就在一起喝了一次酒,后来没再见过面。陈明说还在路上遇到过那女人两次。你跟我说的时候,他们还真没什么,可你跟我说过之后,大概徐沫拿她捕风捉影来的传闻去质问过陈明,跟陈明吵架,陈明就真的主动去找了那女人,现在他们往来很频繁,好像都同居了!这件事上,徐沫太失策了,她这么一闹,陈明竟跟她较上了劲,索性弄假成真了。”
        方妮一路听得目瞪口呆,鸡皮疙瘩都出来了:“陈明怎么能这样啊?他也太拿徐沫不当回事了吧?难道他真的想离开徐沫?他们可是共过患难的夫妻啊!”
        “何止是他们,连我跟陈明合伙的关系,也是前途未卜。”纪涛语气轻飘飘地说。方妮吃惊地看纪涛,发现他脸上的忧心忡忡更甚过她。
        “怎么说?!”
        “我和陈明在厦门工地上有些分歧,跟以前的分歧不一样,他变了。有次我发现他在材料账上做假,多出来的钱收进自己口袋。我俩合作这么多年,他还从来没跟我搞过这些手脚。我跟他谈了一次,他竟然提出把五五分账改成六四,理由是工程是他找来的,上下关系、材料采购都由他负责,我只是管管施工和设计,所以钱应该他多拿。这是他第一次跟我说这样的话,我完全没料到。这个工程造价四百五十万,我们可以赚一百八十万,他得到九十万和一百万,区别很大吗?值得跟朋友说这么难听的话吗?我当时就同意了四六分,但已经决定找适当的机会跟他分道扬镳了。”
        方妮在黑暗中默默地走着,感到空气中有彻骨的寒意。
        过了正月十五,陈明和纪涛就匆匆赶赴长沙做工程去了。
        三月中旬,徐沫打电话约方妮坐咖啡厅。
        “他已经彻底搬出去住了,所有东西都拿走了。还说如果我愿意离婚的话,随时都可以联络他办手续。”已经瘦成了纸片人的徐沫说。
        方妮无奈地把头靠在沙发背上,看着徐沫苍白清瘦的脸。她现在已经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内心有无边无际的沮丧。
        “现在不离婚已经不行了。”徐沫凄苦地笑着,“他坦白了在外面的确有个女人,还说之所以跟那个女人在一起,是因为她能给他家的感觉,而我从来没给过。”徐沫把头往后一仰,后面是软软的藤椅兜,若有若无地兜着她的脑袋,空落落的疲惫。
        “方妮,你知道吗?我跟他结婚的时候,住在一个铁皮房工棚里。”徐沫的声音在方妮的耳边如梦呓般飘荡,“我每天用这么大的一个白铁锅在煤油炉上给他煲汤喝,”徐沫用手比出一个巴掌大的圆形,“每天的汤里都有十几块钱的花旗参。三年前,我在酒店当客房服务员,每个月工资才八百块钱。工棚的天花经常生锈漏洞,不下雨的晚上,我们就躺在吱呀响的破木床上,透过破洞看天上的星星。下雨的晚上,他要拿苫布去房顶盖住。有一年我过生日,他用口袋里最后的二十块钱买了一块金帝巧克力送给我。那块巧克力我每天只啃一小口,吃了整整三个月。巧克力被热化了,我还舍不得扔掉,最后的一个月都在舔包装纸上的巧克力糊。”徐沫的头随藤椅荡来荡去,眼泪在摇荡中溅来溅去。
        “你们曾有过那么温馨的时光,竟然会走到现在……”方妮也感到前所未有的心灰意冷。
        “我现在经常想到以前,那段时间也许是我一生最贫困的时间,却是我一生最幸福的时间。”
        “你把这些话也说给陈明听,好吗?”方妮探身过去抓住徐沫的手臂摇,用鼓励的目光看着徐沫,“再努力一下!再挽回一下!啊?你们以前曾经那么好过,他不可能就这么彻底忘记的!”徐沫凄然地摇了摇头,看着自己被方妮握着的手臂。方妮的手,白嫩纤细,而她的手,粗黄的皮肤下蓝色的静脉清晰可见。
        “我的青春已经结束了。所有的话都已说完,现在即使是跪下来求他,他也只会认为我精神病又发作了——不怪他,我总是昨天还对他气急败坏地喊叫,今天就软言温语地认错,他已经被我折腾得厌倦了。”方妮颓然把手松开,看着徐沫的眼泪一滴滴滑下脸颊,落入到桌子下面的阴影里去。徐沫任眼泪落着,表情漠然,仿佛那是与自己不相干的人的悲哀。方妮也不停擦去自己流个没完的眼泪,两人就这么默默地哭,直到黄昏过去,夜晚降临。
        四月中旬纪涛回来了,因为方妮过生日。
        纪涛黑瘦了一些,仍是说着工地上与陈明的零碎冲突,最后说:“也难怪,他最近是比较郁闷。这边跟徐沫要办离婚,那边孙烨又怀孕了,他烦。”
        “怀孕了?”方妮停住了手中的筷子。
        “你可千万别跟徐沫说啊!这不能随便说的,一旦被徐沫告上法庭,陈明犯的就是重婚罪,要坐牢的!”纪涛正色道。
        “我不会说的,你放心。”方妮赶忙保证。纪涛只在家呆了一夜就匆匆坐飞机回长沙了。
        过了两天,徐沫忽然打电话给方妮,语气里似乎有一点喜悦:“方妮!我这几天都恶心想吐,你能陪我去医院看看吗?”
        方妮下班后赶到与徐沫相约的地方,徐沫一见到她就拉住他的手不放:“我怕是怀孕了!”
        “啊?你和陈明……”
        “三个月前,有一次……”徐沫不好意思地抿了一下嘴。
        检查结果很快出来了,非常令徐沫失望——阴性的,没有怀孕。徐沫的眼睛里刚露出的一点活气儿又消失了,恢复了往日的沮丧漠然。
        在往公交站走的路上,方妮不时看看绝望的徐沫,想着她失去了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方妮忽然就心软了,软得一塌糊涂。
         
        七
        长沙工程做完了,纪涛回到深圳。他又跟方妮发了一通关于陈明的牢骚。早已知道要拆伙,但他仍希望那一天来得晚一点,毕竟谁都不愿意与曾经亲密无间的合伙人兼朋友走到反目那一天。
        但那一天终于还是要来的。
        电话铃响的时候,方妮和纪涛还在沉睡。纪涛迷迷糊糊拿起听筒来时顺便瞥了一眼床头柜上的闹钟:才早上七点。
        “谁呀?”
        “是我,陈明!”陈明的声音阴沉无比,像来自另一个世界。“有什么事吗?这么早。”纪涛一听是陈明的声音,心里就完全醒了。
        “妈的你想让我坐牢是吧?”
        “什么意思?”纪涛腾地坐起来,也已醒来的方妮直起了身子,看着纪涛。
        “你他妈别揣着明白装糊涂!方妮把孙烨怀孕的事都告诉徐沫了,现在我和徐沫办离婚,徐沫开口要一百万!不给一百万她就上法庭告我重婚罪!方妮怎么知道的?这件事除了你谁还知道?”
        方妮紧紧贴着纪涛的脸,听到了陈明从话筒那边传来的所有声音,她的脸都吓白了,全身发抖。纪涛皱着眉头看了方妮一眼,对听筒说:“这事我是跟方妮说过没错,但是不是方妮对徐沫讲的我就不知道了,你最好弄清楚再说话!”
        “你叫方妮听电话,我问她!”
        “你想说什么冲我来好了!没必要找她!”
        方妮去抢纪涛手里的听筒,被纪涛的手有力地挡开了。纪涛紧握着听筒,脸严肃地绷紧着。
        “一百万!我去哪弄一百万?你那多嘴的老婆上嘴唇一碰下嘴唇,我他妈就得破财!你们是不是想让我死啊?我死了能让你们好过?”陈明沙哑阴沉的嗓音里带着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冷酷和凶狠。
        “孙烨肚子里的孩子是你的吧?你跟孙烨是事实婚姻吧?你有没有犯罪?徐沫知不知道、是不是敲诈、告你还是放过你,这些都跟我们没关系。犯罪是你自己的事,自己的事自己解决!”纪涛果断地将听筒从耳边拿下来,重重地放在机座上。
        方妮怯怯地看着纪涛咬着下嘴唇。纪涛皱紧眉头看着她,半晌才说:“我叫你不要说,你怎么还是说了?”
        “我……我看她太可怜了!她打电话给我,很高兴地说她可能怀孕了,要我陪她去医院检查,可检查出来却没怀孕,她都绝望了……”方妮抹着眼泪。
        “你知道她会拿这个要挟陈明吗?”纪涛依然以责问的口气说。
        “我不是……我只是想让她不要再对陈明抱什么幻想了……可是即使她拿这个要挟陈明,难道不应该吗?一个被坑骗的女人,难道不该讨回她的权利吗?”方妮声气越来越弱。
        “唉……算了。你真是一点也不了解徐沫,你只看到她的这一面,几年来陈明跟我讲的却都是另外一面。我这个人不爱背后议论别人,所以从来没跟你说过,这也怪我,如果早告诉你你早就有防备了。徐沫根本不是你想象中所谓的如何爱陈明、离不开他。在陈明刚认识徐沫的时候,徐沫其实是在跟酒店的一个领班同居,她隐瞒得很好,陈明完全没有发现。认识陈明之后,她可能觉得比较之下,陈明更有升值潜力吧,就立刻割断和领班的所有关系,甚至辞掉了那家酒店的工作,和陈明住到了一起。陈明过了一阵之后才从别人口中听说这件事,但他觉得徐沫一个女孩子在深圳漂泊不容易,选择男朋友的时候现实一些也可以理解,所以便没计较。可是徐沫在对他跟异性的接触整天严防死守的同时,还暗中跟前男友来往,让那个男人往她的服装店拉顾客。这虽然不是什么不得了的事情,但陈明偶然一次撞见,那男人带顾客来徐沫的店买衣服时,徐沫脸上堆出的媚笑完全是暧昧的!那一瞬间,徐沫的形象在他心中彻底坍塌了。徐沫把物质看得太高,在她心目中对物质的追求永远是第一位,以前我和陈明没有赚很多钱时,陈明求了她很久她都坚持避孕不肯为陈明生孩子,现在她对陈明恋恋不舍不肯离婚,爱的成分不能说完全没有,但一支看涨的绩优股眼睁睁离她而去的不甘心占了大部分,敲诈一百万证实了我的猜测。傻宝,你被她利用了!”
        方妮愣愣地听纪涛说完,手脚都冷了。脑海里回旋着那天坐在咖啡厅里徐沫倒在藤椅靠背上凄然的脸,夕阳中滑到阴影中去的一串串眼泪……她固执地摇摇头。她不能相信这世界上有女人会掩饰得如此成功,如果真的是这样,徐沫可真是个天才演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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