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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殖民/本土的馬來亞

发布: 2014-8-21 15:30 | 作者: 解昆樺



        這段詩以對比開展詩意,藉著比反抗殖民者身上還多子彈的樹,一方面側顯出英日軍於熱帶雨林殖民地中,啟動戰爭暴力地以槍彈掃射的慘況。另一方面,也以依舊屹立的樹木為反殖民者提供了一個具示範意義的「立場」。無論日本與英國,對馬來亞來說都是殖民者。就如同樹木一般,反殖民者不會在英日間做任何的投降。在此可以發現,詩人已微妙地利用對比與認同修辭,將樹木意象作為反殖民者主體形象內容的一部份。
        諾伯舒茲在《場所精神》中曾指出:「而空間則是一種關係系統,並由介繫詞所表示。在日常生活中,我們很少只是談及『空間』,而是以物在上或下,在前或在後,或都是在……之中,在……範圍內,在……之上,由……到……,沿著……,緊鄰……來表達。」[ 諾伯舒茲著,施植明譯《場所精神》,臺北市:田園城市文化,1997年,頁16。]從樹「上」的子彈,乃至於樹在山脈「裡」繼續生長,這些介繫詞都隱喻著自我與鄉土空間護衛豢養的存有關係。相對來說,前文分析〈新村印象—一個小孩記憶中的緊急法令〉「之二」中於新村外林立的樹木,乃隱喻比被殖民者擁有更多自由權的主體,但在「之八」中的樹木,則顯然已轉變為一形象更鮮明的反殖民主體。在〈在寂靜的山中〉「死亡」一節詩人也寫到:
        
        我倦了
        就躺在灌木林中休息
        一棵樹倒下去的時候
        不會選擇地方[ 王潤華《熱帶雨林與殖民地》,頁110。]
        
        這裡的「選擇地方」不是政治方向與立場的選擇,對反抗殖民的受難者來說,根本不存在的選擇,因為倒地的地方就是自己的鄉土。也正因為倒地之處就在自己的鄉土,死亡者的躺臥姿態反而更像是在母親╱土懷抱中熟睡休息的嬰兒。在〈山中歲月—記我小時回憶中有關馬共的種種印象〉的「九、葬禮」,詩人更以悲憫的口吻如此寫到:
        
        我們在爛泥中挖個洞
        把他扔下
        像農夫播下種子
        他不是中彈腐臭的屍體
        而是一粒種子
        雨季過後
        他又是一顆愛陽光的大樹[ 王潤華《熱帶雨林與殖民地》,頁99。]
        
        反抗殖民者的身體既然成為了殖民者政治的戰場,以其碎裂、彈孔,展現殖民者論述的暴力修辭,藉以強化其論述的「正確」、「不容質疑」。那麼,反抗殖民者身上的彈孔,就是他們反視╱抗殖民者的觀點。而被殖民者受難身體的「轉化」,又何嘗不也是一種修辭,透過詩人的意念,使其超越殖民體制的箝制。
        詩人透過「子彈—種子」作為起點意象,在主體、植物、鄉土發展連鎖轉化以表達他的思考。細部來說,子彈埋在他們肉身,他們的肉身則復被埋葬在自己那佈滿熱帶雨林的鄉土。他們自己彷彿就是另一片鄉土,要消化他們體內子彈所凝結的抗╱鬥爭隱喻。但被埋入母土的他們卻又是另一枚種子,讓母土轉化他們的痛楚與悲傷,成為一棵樹。在熱帶雨林與殖民地茁壯的樹,在此依舊是與反殖民者合一的隱喻,但更強調一種由陰影而陽光的轉化。陽光代表一種詩人對反殖民者的評價,也為他們安排一個永遠在鄉土上生長,並且護守鄉土的位置。
        不過,樹木還具有一「集結」意涵。樹一方面以樹梢樹葉迎向天空吸收陽光,同時另一方面也以土地裡鋪展的樹根抓牢著大地。因此,在此樹,或者說與樹交互隱喻的反殖民者,彷彿是臍帶,集結鄉土與天空。這不只使得鄉土空間更為立體化,更以其「集結」生命的方式,使鄉土帶有生命共同棲居的場所意涵,將鄉土提升至母土層次。至此可知,王潤華的樹木意象不只是一在殖民地上反抗殖民之標的,更具有對比於「集中營」,將南洋鄉土「集結」為生命共同體的寓意。
        整體來看,作為集中營的新村也可說是複數類別的英日殖民者,以及反抗者與熱帶雨林自然空間三者融合後的殖民地景。王潤華反覆以空間書寫探勘童年所生存過的殖民地,不止在解放記憶的門鎖,還在復甦其中的歷史。
        
        五、結語
        一九六0年代起王潤華於「東南亞-東亞-美洲」的遊歷,既在跨國/界文化衝擊建構自身的知識譜系,也在尋找自己的精神地標。王潤華帶著異鄉人、邊緣者的雙向焦慮,發展自己跨國/界的旅程。這旅程中因知識與精神追求而起的困頓、不確定感,使得書寫成為一種必要。這不只在調節自身異地孤寂之感,還在藉此梳理、辯證其所歸屬的馬華群體在世界文化價值體系中的衝突。
        對詩人來說,馬來亞既是母土,卻又是相對於西方強權中心的邊緣地帶,是以一九七0年代末後向馬來亞的回歸,本身就是一種神話學式的啟蒙英雄回返。王潤華這種啟蒙英雄的歸返,為國族群體帶來的不只是原本不可見的遠方,還包括對迷濛內在主體的建構工程。
        因此詩人在一九八0年代後的詩作穿梭在兩岸、東南亞、歐美,一方面辯證臺灣與大陸間的文化中國,以及歐美西洋等複數文化系統,另一方面則開展了南洋鄉土風物書寫。藉此,交織出一亞洲後殖民與後現代相互紊雜結構的圖景,展現詩人對邊緣處境中自我乃至族群之歷史主體的建構意圖。終而成就出《地球村神話》與《熱帶雨林與殖民地》,這兩本具後現代與後殖民交互策應性能的詩集。可以說,在《地球村神話》與《熱帶雨林與殖民地》的交相策應下,使得馬來亞重層出一「鄉/本/母/國土」的立體化層次。
        在實際操作上,《地球村神話》使鄉土書寫突破對內的單一凝視(gaze),提供跨國比較、全球視野的性能。但從詩人以東方中國古典的遠洋想像話語「重/新寫」西方帝國,可知跨國全球書寫並非單純要製造「對照」的文本效應,而是要以「回看」的姿態,擺脫被殖民者為殖民者所「異化」的位置,進而折顯出殖民者異化他者時的偏畸形象。因此《地球村神話》的越界並非對國界的跨越,更是對「殖民者/被殖民者」與「定義者/被定義者」之身份界線的跨越,進而產生對殖民者神話的解構效應。
        《熱帶雨林與殖民地》明顯上承《橡膠樹》的南洋鄉土書寫,但透過《地球村神話》的策應,將「南洋鄉土」明確鑿顯出「南洋殖民地」的殖民史場景。整體來看,《熱帶雨林與殖民地》是為那被殖民者禁制/噤聲的人民,為那被遺忘/抹消的集中營,留下文字證詞。如果摧毀歷史最好的方式就是遺忘,那麼,復甦歷史最好的方式是書寫。每一次書寫,都代表記起來,或者記了下來。何況以意象,以象徵,以詩。王潤華《熱帶雨林與殖民地》每頁紙扉,都是碑石,為飄搖的馬來亞,為哭泣的雨林,永遠記得。
        
        參考資料
        (依作者姓名筆畫順序排列)
        Mike Crang著,王志宏等譯《文化地理學》,臺北:巨流,2005年6月。
        王潤華〈論「紅樓夢」中謎語詩的現代詩結構〉,《大陸雜誌》第九十卷第二期1995年2月,頁21-27。
        王潤華《熱帶雨林與殖民地》,新加坡:新加坡作家協會,1999年。
        王潤華《地球村神話》,新加坡:新加坡作家協會,1999年。
        王潤華〈新加坡的五月詩社〉,《文訊》第176期,2000年6月,頁49-50。
        王潤華〈後殖民離散族群的華文文學〉,《文訊》第189期,2001年7月,頁64-70。
        洪淑苓〈生命的紀念底片—王潤華《熱帶雨林與殖民地》評介〉,《文訊》第170期,1999年12月,頁21-22。
        徐舒虹〈試論淡瑩、王潤華的詩〉,《臺灣詩學季刊》第24期,1998年9月,頁129-147。
        陶東風、金元浦、高丙中主編《文化研究第四輯》,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03年。
        黃暐勝〈回鄉的時刻—閱讀王潤華〈榴槤滋味〉〉,《文訊》第215期,2003年9月,頁28-29。
        黃錦樹〈內╱外:錯位的歸返者王潤華和他的(鄉土)山水〉,《中外文學》第23卷第8期,1995年1月,頁76-101。
        鄭慧如〈出位之思—解讀王潤華「象外象」〉,《臺灣詩學季刊》第24期,1998年9月,頁160-168。
        諾伯舒茲(Norberg-Schul, Christiaan) ,施植明譯《場所精神》,臺北市:田園城市文化,1997年。
        薩伊德(Said, Edward W.) ,蔡源林譯《文化與帝國主義》,臺北縣新店市:立緒文化,2001年。
        
        ──《南方學報》第一期(2013)

        作者简介:

        1977年生,臺灣苗栗縣,平埔族。目前於台灣中興大學中文系任教,出版有《轉譯現代性》、《臺灣現代詩典律與知識地層的推移》、《心的隱喻》、《詩不安》、《詩史本事》等研究專著。曾獲臺灣文建會臺灣文學獎首獎、教育部文藝創作獎、國家文化藝術基金會創作補助、中國優秀青年詩人獎、梁實秋文學獎、吳濁流文藝獎、全球華文星雲獎。電郵:[email protected]
        
        ===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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