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潤華《熱帶雨林與殖民地》的拘禁與流動書寫
摘要
王潤華《熱帶雨林與殖民地》匯聚了詩人過往跨國移動的經驗，並上承《橡膠樹》的南洋鄉土書寫，在與同時出版之《地球村神話》回視解構西方之的後現代視野的交互策應下，啟動了詩人對1949年後童年殖民地的記憶書寫。
相對於《地球村神話》，《熱帶雨林與殖民地》中這份對記憶的回溯帶有後殖民筆觸。詩人在書寫這南洋鄉土的殖民史是透過重構殖民地空間方式予以完成，因此全詩集的焦點即在於「新村」集中營的空間呈現。詩人透過新村外雖不能移動卻能自由生長的雨林，凸顯在集中營制度中被殖民者雖然擁有可移動的身體，卻被殖民者宰制了自我身體自主權的壓抑情境。
殖民者對被殖民者的身體控制，還表現在審查制度上。垂臨於被殖民者身體的殖民者目光，其實反顯出殖民者內在恐懼的陰影。因此詩集中詩人往往以黑影，隱喻集中營外反抗殖民者的「馬共」。集中營外反殖民者的主權抗爭，本身就在鬆動殖民者以權／暴力所劃下截然二別的分界，使意義發生辯證性的流動。在書寫實踐上，詩人即在樹林、黑影的意象複合、轉化下，一方面悲憫過往反殖民者那在鬥爭中不斷殘損的肉身，另一方面也將反殖民者昇華為具護守、釘根鄉土等多層次意義的樹林象徵，使得鄉土成為集結生命共同體的母土。
關鍵詞
王潤華、《熱帶雨林與殖民地》、跨國移動、鄉土、母土、後殖民詩學、本土詩學
Writing in Custody and Flow in
Wong Yoon-Wah’s Tropical Rain Forest and Colony
Hsieh Kun-Hua
Abstract[ Assistant Professor, Department of Chinese Literature, National Chung Hsing University]
Tropical Rain Forest and Colony converges the poet’s past experiences of cross-country motion, and is brought down with the South Asian local writing, Rubber Tree. In Myth of Global Tree published simultaneously, he reviews and mingles the post-modern visions of the West, launching the writing after 1949 on his memory of the colony in the childhood.
In contrast to Myth of Global Tree, the trace of memory in Selva and Colony has a sense of post-colonial touch. The port write the colonial history of native soil in south Asia through reconstructing space of colony. As a result, the whole collection of poems focuses on the space representation of the concentration camp in New Village. Through the rain forest outside the New Village, unmovable yet able to grow freely, he highlighted a conflicting scene-- the colonized, in spite of their movable bodies, the autonomy of body was governed by the colonizer.
The colonizer’s governance of the colonized’s body is also incarnated in the examination system. The colonizer’s eyesight falling on the colonized reflects a shadow of the colonized’s internal fear. Therefore, the poet often exerts the black shadow as a metaphor to signify Malaysian Communist’s fighting against the colonized outside the concentration camp. The struggle for autonomy is to loosen the definite boundary set by the colonized by power/violence in order to lead to the dialectical flow of meaning. Regarding practice of writing, with compound and transformation of forest and black shadow, the poet takes pity on the weakening body of the past anti-colonizers in the struggles on one hand. On the other hand, he elevates them as the forest symbol with multiple significations of guarding and rooting native soil that forms native soil as motherland that constructs their life community.
Key words:Wong Yoon Wah, Tropical Rain Forest and Colony, cross-country motion, native soil, motherland, post-colonial poetics, local poetics
一、抒情與動機：少讀王潤華
我二十歲以前就在讀王潤華的詩。
至今我仍時常這樣想，為什麼國中時根本還沒離開臺灣新莊那個小鎮的自己，會在陰暗且又擁擠的小鎮圖書館書架間，抽出那本由一位幾乎旅行過大半個地球的詩人所寫的詩集，那樣莫名所以地細細捧讀呢？那個只能用青澀的面容背著厚重的書包，在桌案鋪排便條紙默寫一遍遍其實完全沒到過的中國地名，但卻對自己出生的臺灣渾然無所知的國中生，到底在王潤華詩集之中看到了什麼？而他的心情又該是怎樣的撲朔迷離？
現在回想起來，我只能說，那時的自己只是任憑王潤華詩作中那種種隱喻如遷旅的水鳥般，一陣陣閃逝過我的臉龐，在我想像力尚稱貧瘠的腦海中遺留下吉光片羽的意象。我那時沒看懂一個馬華詩人在我出生前的臺灣所留下的詩句，但也不知道多年後我竟得以在文學中獲致無數啟蒙，並且冥冥中與他的詩一再重逢。
二十歲以後，有別我高中同學們留在台北不是念企管就是念資管，我卻不知道從哪來的執拗，選擇「離鄉背井」—其實只有高速公路上四個小時的車程距離—跑到嘉義中正大學念中文系。對於這個被父母長輩不看好的選擇，我心裡夾雜著徬徨與期待，因此對於中文系的學業我競競以對。我由北而南的移動，本身實逆反著臺灣一九六０、七０年代，典型「上臺北到美國」的知識份子移動路線。有別於「傳統」的政經文化知識結構的慣性移動邏輯，勢必也將啟動對文學文化場域不同的觀看視野。
記得有一次艱苦地埋首文字學的大小篆文時，猛然就想起王潤華據甲骨文之形神遊為詩的組詩「象外象」，於是我起身繞進大學圖書館，在一排排書架間穿梭，只為找到那本我年少在小鎮圖書館讀過的詩集。
那或許只是一個重溫記憶的衝動，也或者是在呆板地對六書法則的演練中，一種心裡對煩悶的反抗，但再次摸索泛黃書頁上的字句時，經過大一大二相當基礎的現代詩訓練過的我，才真正從那詩篇中的意象領略到詩意。像第一次發現自己擁有觸覺後，所記憶到第一陣雨的冷與濕般，我鮮明地從王潤華的詩深刻記憶到了詩對內心隱密情感的一種指涉。那時，我特別愛誦讀王潤華的〈第幾回〉一詩，裡頭這樣寫到：
我們在龍門的陰影下擠來擠去
那樣多的人
追逐著一點聽說藏在城牆內的繁華
我們一次又一次，被推倒
怎樣長的繩子也繫不住太陽[ 王潤華《王潤華詩精選集》，臺北市：新地，2000年，頁28。]
這首詩用神話的筆調寫賈寶玉在盛極一時的賈府蕭條後，終於必須像個「男人」一樣，承擔起賈府未來的榮辱，埋首於以往不屑一顧的科舉試業。經過僵硬的八股文「洗禮」的他，負笈上京趕考，彷彿在龍門之下萬頭竄動的鯉魚。特別是「陰影」與「聽說」兩字，最能體現寶玉對世俗的無奈，當揮汗如雨像和稀泥般地擠身在京城應試的考生之間時，他那童少之際對真摯情感的信仰早已污濁不堪。我總想，黛玉消殞了，寶玉還剩什麼？
如果童少寶玉擁有的是一顆如玻璃精緻的心，那麼現在那顆玻璃之心必然充滿亂蕪的刮痕。寶玉在心裡始終安放著那脫俗的黛玉，即使他必須入俗，即使他必須戴上現世的枷鎖，與世上俗妄的人一同對空拋執繩索，無力地試圖圈套那象徵世俗榮耀的太陽。正如王潤華的詩題般，那個在往日與此在拉踞的寶玉無比困惑，不知道此刻的自己在「第幾回」的故事，不知道自己是龍門下那垂死的鯉魚，還是那在京城中那掙扎的考生。
當然，我更知道王潤華這首以神話手法拆顯寶玉被箝制又無力反抗，終然失去對情感那敏銳無比的觸覺的詩作，其實在惋惜寶玉之外，更意在興發他自身不斷旅遷於臺灣與美國刻苦求學的經歷。身處在臺灣僵化教育制度，選擇被社會公認最不適合男生念的中文系的我，當然能對王潤華寫下這首詩時，雜陳於心中的惶惶不安領略一二。我所以說只能「領略一二」，因為畢竟我還是釘根在自己出生的島嶼之中，但王潤華卻是離開遙遠的馬來半島，遠渡到臺灣又飄渡美洲念文學，他那時對自身的不確定感絕非我所能想像。
也或許如此，每當我面臨碩、博班考試極不順遂的僵局與波折時，我總會想起王潤華的詩。既聊以自況，卻也藉此自勉。於焉，對他早期的詩作裡那中國美學風味益加喜愛，至於他以神話書寫所隱晦之復又朦朧之的內在情志，在我每一次重新閱讀他的詩集後，彷彿又更讀懂了一些。
我剛念研究所碩士班預訂畢業論文計畫時，我很自然地選擇探討臺灣現代詩中所呈現的古典風格的問題，其中特別選了王潤華作為主要觀察的對象之一。我的指導教授知道後，特別與當時在新加坡大學執教的王潤華通信，沒想到王潤華竟親自從新加坡寄來他的簽名詩集，除了我早已熟讀的《內外集》，還包括《山水詩》、《橡膠樹》，以及當時最新出版的《地球村神話》、《熱帶雨林的殖民地》，特別是後兩本詩集，使我印象中的王潤華煥然一新。
但是我的研究計畫卻因為我剛踏入學術研究領域之中，相關的研究方法與論述推演的能力尚未成熟，於是未獲評審們的青睞，我這個碩士論文的研究計畫便只能暫遭擱置。後來我閱讀了薩伊德（Edward W. Said）《東方主義》、坎伯（Joseph Campbell）《千面英雄》、德希達（Jacques Derrida）《書寫與差異》等西方經典論著，初步豢養我對現代主義、神話學、後殖民、解構理論的認識。後續更以此重新出入戰前戰後兩岸那與殖民經驗交互相織的文學史，我這才體認到戰後臺灣文學史中王潤華所標誌的位置，及他千迴百折的跨國行旅背後，那始終與他血脈共融的後殖民身份。這也使我重新反省王潤華詩裡的中國古典風格，以及何以年少的我會對此產生如此偏愛的閱讀行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