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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坎村

发布: 2014-5-30 05:19 | 作者: 袁劲梅



         3. 走到哪儿也走不出罗坎
        
        我以为罗洋的父母会花大钱找律师,替罗洋想办法,或把他弄回国。但学校通知他父母的信一去无回音。我打电话给“石壕吏”一问,才知道“罗老总”被政府“双规”了,再有钱也不得挪用。不过人家留了话儿:“罗洋无论如何不能回来。”不知“石壕吏”是如何在这些人事变更中走平衡的,他反倒升了,当了城建部长。可怜的是罗洋,无人管无人问了。罪证确凿,赖都赖不掉。若是等他从监狱出来,怕是学生身份就没了,就得回国。
        我去探了他一次,给他带了一些吃的用的。罗家沦落到“抄检大观园”的田地,“石壕吏”却能升官,我还不知道我那个前夫是不是又该换个新外号,叫“贾雨村”了。说不定,他袖子里就藏了一张护官符。他那么巴巴地跑来,要我照看他领导的儿子,如今他那亲如“爹娘”的领导犯了案子,他却没事人一个。交到我手上的这个宝贝罗洋就像他一口气吹出去的肥皂泡,在哪里爆炸都与他无关了。这倒让我有点内疚起来,觉得罗洋来了以后,我也从没把他当个正经学生待,若早点告诉他,在美国的自由不包括违法行为,也许他也不会去行贿法官。现在,他在异国他乡,几乎成了孤儿。钱恐怕也不会再源源不断地来了。他能不自杀,就算是个英雄了。
        在探监房里,罗洋第一句话儿就是问那几个跟他一起吃过饭的同学,要我千万阻止他们来看他。他丢不起这个面子。我问他为什么要那么做?他说不过是想试试美国的官员贪不贪。
        这种作案动机让人笑掉大牙。但我觉得罗洋说的恐怕是实话。在这样的动机里,有“钱”带给他的那种素来的优越感和自信。只是有一点或者他没说,或者他还没意识到,他是带着一个在中国能行得通的假设去行贿的:利用人的私欲,有钱就不怕买不通道路。这个假设拿到一个成熟的法制国家来用,就有点傻了,而且,直接递红包简直是老农民的行贿方式,要多土有多土。
        那天探视,我对罗洋说:贪心的人到哪儿都会有。就像排队时总有人要夹塞儿。如果一个人夹塞儿,第二个,第三个人也可以夹塞儿,要是人人都夹塞儿,队就没了。没队,这样的社会就只能是谁劲大谁有饭吃。一个没有公正的社会,谁住在里面也不舒服。所以,就算有人会不排队,社会的大多数也要保持个队形。有个队形,并不是平等,人人舒服,想不排队的人就不舒服。但没了队形是人人不舒服。布朗教授跟你们讨论“灵魂的食物”,那些“”食物”就是灵魂保持队形的定力。
        罗洋瞪着眼睛不说话。“灵魂”本身对他可能就是一个陌生的题目,他那篇宝贝文章里,谈到的最高境界不过是哥们义气。可“情义”和“正义”是两回事儿。他不懂美国人从订下宪法起,就不停地花力气把权力和利益分开。许多事儿,我们中国还没来得及做。中国儒家的伦理纲常是过去社会的队形。它让社会有一种秩序。只不过,那个秩序说:谁是家长,谁可以不排队。这种秩序本身就给腐败留下了许多可能性。
        那天探监回来,我到布朗教授家去开晚会,布朗教授的那本<存在的形而上结构>出版了。他一时高兴,请了系里好几个同事到他家去喝酒。在喝酒的时候,我告诉他,他办公室三面窗户上的黑窗帘可以拿掉了,那个“切人心肺”、“强奸生姜”的混球已经因为行贿罪下狱了。
        没想到,第二天,布朗教授自己跑去监狱探了监。他说:他给罗洋“F”,不能就这么白给了,罗洋得知道为啥得“F”。他在监狱里跟罗洋谈了“存在的形而上结构”。罗洋很有礼貌,听了半小时,没有睡觉。然后说了自己的看法:“我在中国听老师说过'仓廪实而知礼仪'。我觉得吃饱喝足之后才能管灵魂的温饱。”布朗教授说:“不行,灵魂的温饱随时都要管,等到吃饱喝足之后再管,灵魂就已经被邪恶腐蚀了。”罗洋说:“我现在最想吃的是红烧猪大肠。”布朗教授说:“能让灵魂安心的最高善是'正义',即公众利益。猪大肠算是个什么东西?”
        我不知道罗洋他爸妈给他转出来多少黑钱,只知道,他最后听了他父母的话,不择手段留下来,申请了政治避难。理由是:他去过西藏。支持藏独。受到中国政府迫害,父母已被政府监视,他不能再回国了。
        这个罗洋从出生到出国,都是中国官层的既得利益者。那么一个捍卫中国的人,说变,变了个底朝天。还陷害了中国一把。看样子猪大肠是喂不到灵魂里去的。我们中国的选官制度一定出了问题,得了中国好处最多的人,常常是害她的人。
        
        老邵丢了工作,卖了房子,在伊列城附近的一个小镇畜牧场找了一个临时工作。因为他要走,他创办的那个同乡会就召集着要给他开送别会。毕竟老邵为人热情,喜欢管人闲事,人缘挺好。卷到棺材生意里,怎么着和我前夫还有点关系,想起老邵的不运气,我也觉得不安。所以,我去了老邵的送别会。老邵的房子几天后就正式签字过户,老邵垂头丧气地坐在客厅的长沙发上,周围是包装好了的家什。大大小小的纸盒子,堆得比人高,只等着搬家公司来搬。墙上还有几幅字画没拿下来,那都是老邵自己的作品,有日出,有日落,有老鼠在转轮上跑,还有小夫人侧面向着空明的池塘。老邵说:“谁要谁就拿去作个纪念。都是业余创作,情趣所至,情趣没了,都是废纸,看了心烦。”
        老邵情绪一直不高,去送行的人就故意说些好笑的事儿,让他乐,或说些比他更倒霉的人,让他心理平衡,还有人故意抱怨自己的美国老板不讲人情,早就想辞掉工作不干了,让老邵可以惺惺惜惺惺。这时候,一大家人在一起的好处就看出来了。慢慢地,老邵就感觉好一些了,这是美国,哪儿都不是家乡,飘到哪儿都一样。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于是,老邵脸上也有了笑,招呼大家吃这吃那。他儿子又在中途突然拎着一只老邵最爱吃的“明炉烤鸭”来了,这一下,送别会成了团圆会。老邵没有什么放不开的,喝酒吃饭管闲事,还和过去一样活。老邵逢人就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我儿子今年就考上了爱荷华大学啦,有奖学金。”
        老邵管闲事的习惯一恢复,立刻就给我找事来了。他说:“石壕吏”为了罗洋和棺材一事给他打了几次电话道歉。他还说:“石壕吏”每次都很关心我,说他同意我找到合适的再嫁。我说:“老邵,你要再婚就再婚,谁也管不到我的事。”老邵就笑:“我们共同努力,共同努力。我记住欠你一个大人情。”
        老邵没明说他欠我什么人情,我知道他是指陪审团判案的事。他这样说,倒让我觉得不安,好像我在陪审团不是为了什么“公正”,而是为了“回报”。我说:“老邵,你还是断了你那邵坷庄情结的好。你不欠我什么大人情。”
        老邵就是老邵,他的固执和坚持不可抗拒。人家到了乡下牧场,在百无聊赖的长日子中,根据“石壕吏”提示的人名,居然从网上,把罗清浏给我挖出来了。“石壕吏”说:罗清浏是我的旧情人。
        我知道“石壕吏”的心思,他是怕我再嫁一个洋人,把他儿子异化了,只会爱猫爱狗不会做人上人,丢了他中国男人的脸面。老邵的热心我就不能理解了。好像他非得把个男人像还礼一样送到我跟前,心里才能摆平。这种做法就像他不停地提醒我去检查有没有得乳腺癌症一样奇怪。我说:“老邵,我们君子之交淡如水,不要管人家的私事好不好。”老邵就说:“我拿你当妹妹。”
        所有的中国女人都可以当中国男人的妹妹。妹妹的意思就是“酸葡萄”--暂时吃不到的“准情人”。不过你也别想跑,先把你的家庭所属表明了。我们没有亲戚不能活,朋友同事还不够,一定要上升到骨肉关系才安心;要不就直接是情人,也要到肉体为止。我们生命的意义非常实在,就在这吃吃喝喝几十年。罗清浏不也说过我是他妹妹?最亲密牢靠的人际关系都要落实的家庭关系上。这才好办事。
        等老邵的魔术生效,罗清浏突然从天上掉下来,并且目的明确地站在我面前的时候,我发现罗清浏的头发还很旺盛,肚子也不像地球。模样谈不上好看,跟他爸当年打他的那个年纪差不多。穿了一件“破落衫”,胸前有一个骑马小人在打马球。我知道那是名牌,科技人士的休闲服。眼镜没了,换成隐型的,两只眼睛又一只大,一只小了。四十多岁的人,站在那里还算精神。他说他还有一个月就要回国“海归”了。
        从二十过到四十多,罗清浏过了一圈,也离了婚。也离得个斯文扫地。像他那样的出身,本来就不该找个军官家的女儿。人看上他,还不是就拿他当个“勤务员”?罗清浏决定“海归”,说出口的理由是:想干点实事。他先说大话:“想起来在罗坎砍柴交学费的日子,就像昨天。没有祠堂后的猪场,我恐怕都不可能知道什么叫“科学”。现在真成科学家了,总要找个用武之地回报一下父老乡亲。”说着说着,就又把他另一个说不出口的回国原因也说出来了:他那离了婚的媳妇不是好惹的。
        罗清浏出国前,在一个军用水港研究所工作,那时年轻,又娶了首长的女儿,前途很是看好,早早地就参与了一个大水工工程的主要设计,飞快成了最年轻的副总工程师。正干得好好的,他老婆偏偏又要他搞出国。他老婆说:“你指望你还真能呢,没我爸妈的关系,你能这么快当到副总工程师?”硬让他从部队退出来,留学。罗清浏不想退出已经上马的工程,觉得能接这么一个大工程,是在建造纪念碑。多少人一辈子也未必能得到这么一次机会。他老婆说:“你犯傻,你自己没有背景,等我爸一离休,我们怎么办?出国,好就不回来,不好还可以回来。是个活棋。”
        最后罗清浏还是听了老婆的。出国折腾了十多年,依然搞水工工程,可在美国几乎没有什么大水工工程可做。因为环境问题,三四十年代建的水坝什么的有不少还要拆了。罗清浏一直在大学实验室里搞理论。钱不多。钱不多就要吵架。美国并不像他老婆想象的那样适合每个人。最让他老婆不能适应的是:大家都要排队,是官是民都一样。他老婆喜欢不排队,总指望打个电话,什么都干成了。他老婆还不喜欢银行,喜欢现金,所有的钱都装在一个从国内带来的军用帆布书包里。走到哪儿背到哪儿,最多的时候能背到三万美元。罗清浏叫她放进银行,说背在身上太危险。他老婆说:那银行倒闭了不更危险?他老婆还有“藏金癖”,把好好的金项链,金戒指,玉手镯都藏在抽水马桶底下,时间一长,都沾上一些臭气,还要拿出来晒。罗清浏不明白,那些玩艺儿是戴的,都放在马桶底下晦气不晦气?后来,罗清浏发现,他老婆的“背钱癖”、“藏金癖”,其实是一种乡人进城的不安全感。到了美国,没有那种看得见,摸得着的关系网可依靠了,人就像吐不出丝的蜘蛛,不知挂在哪儿活了。加上语言不通,丈夫不硬,只有碰到那一帆布包现金,看到马桶底下的黄金,才能有一种“不怕了”的感觉。
        有时候,罗清浏听他老婆和别人谈话,一开口就是:“我给你介绍一个人,他的爸爸是某某某,他的妈妈是某某某的小姨,都是我爸的老战友。”罗清浏就觉得可笑,说:“像你这样有背景的人,当初为啥比我还想出国。”他老婆就骂他没本事,官当不了,钱也挣不多。罗清浏就说:“到了美国,我们是白丁一个,只能脚踏实地干。没有快钱从天上掉下来。不过,你包里背的每个小钱都是我自己挣的,用起来不会担心受怕。”
        罗清浏这样说的时候,似乎很堂堂正正,比年轻时当那个“副总工程师”还要心安理得。他老婆气得跳,说:“还有我挣的,我国内记者的身份丢了,到这儿来陪你,给你养小孩当老妈子。你不给工钱?”吵着还能动手,抓到什么都扔过去。开始,罗清浏也认了,忍气吞声地当他老婆的最后一块殖民地。再后来,国内他老婆以前的一帮部队姐妹都富起来了,这倒使他老婆以前计算的那盘活棋不活了。父亲离休,权力没了,自己混得还不如国内的姐们,连回国都不好意思。于是越发心理不能平衡,无端就能吵一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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