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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坎村

发布: 2014-5-30 05:19 | 作者: 袁劲梅



        农民的酒席,猪场人一般不去,我爸说:“去一家,就要家家去。反不如谁家都不去公平。猪场本来也走不开。”结果,家家请客,过后都会使唤女人或小孩子送点食物来。那些梅花糕、麦芽塘、韭菜炒小耦、莲子糯米粥是对猪场参政的报酬,对我,却都是长久热爱罗坎的理由。所以,那天罗清浏被拉走后,我就一路采一些野花儿,跟在后边往“祠堂后”走,等着他家酒席散了,罗清浏能给我送点什么吃的来,并没想到罗家去凑热闹。我心里是小孩子常有的那种无缘无故却又清澈如水的快乐,从第一个牌坊走到第七个牌坊,似乎觉得有一种水稻一样整齐的秩序,在罗坎的空气里,一排一排,密密地张开,绿色的。后来,我远远看见他们父子二人走进他家的白墙,突然又被人从院子里推挤出来,接着,吃酒席的人蜂涌往外逃,嘴里叫着:“猪吃人!”
        原来,罗清浏家五百斤的大种猪,突然从猪圈里跳出来,发了疯一样向吃酒席的人扑来,撞翻了桌子,撞倒了村长的侄女侄孙,踩断了侄女的一只胳膊,撞掉了侄孙两颗门牙。于是,不一会儿当事人和受害人都跟着村长到红墙猪场来找几个先生评理了。这种时候,作为猪场的小孩,我是很自豪的。觉得世界上的战争都能在猪场停止。
        受害的那家人说罗清浏的老爸想当村长,故意养出个猪八戒欺辱女人,吃人孩子。罗清浏老爸说:“没有的事。村上多少人家的猪都是这只种猪的后代,若这只猪会吃人,咱村子就是高老庄,白骨洞了。”
        农民们或在猪场院子里蹬着,或在墙根下蹬着,还有妇女倚着猪圈的半截红墙一边纳鞋底一边看热闹。猪场的几个先生都坐在长木凳上。村长站着:“不要胡扯。清浏爹你说清楚猪是咋疯的。都喂了些什么,弄得要吃人。”罗清浏老爸说:“我家猪不吃人。它就是见不得扫帚。您那侄孙举着扫帚在院里走,猪就急了。”村民们就笑:“鬼话,还有猪见不得扫帚的事?那猪识家什啦?”村长说:“你家的猪伤了人,你不给个说法,大家伙放不过你。把你送进县上局子里,可就不是这么说事的了。”罗清浏老爸急了:“我说的都是实话。我学着猪场先生训练它来着。没训练出真本事,就训出了这个扫帚疯。”
        就在村民们笑得前仰后合的时候,老戴、老耿、小耿、张礼训已经把案情搞清楚了。他们说:“条件反射。你训练猪的时候用扫帚打它的吧?”
        “不打怎么训?”
        罗清浏老爸如实招了。人家原来有了雄心,也想把自家的猪训练成士兵。猪不去粪坑拉屎,用扫帚打,猪不等亮灯就吃食,用扫帚打。四年打下来,就把猪训练成了“扫帚疯”。
        “科学是打出的吗?”村长语重心长地说:“若打能成事,不要猪场啦,办成刑房得了。科学也是你这样种田人碰的?”罗清浏老爸嘟嘟囔囔地说:“孝子不都是打出来的?越打越孝敬。”
        结案。村民们给罗清浏老爸两个选择:一是,杀了种猪设席,给全村人赔不是,猪头给村长侄女;罗清浏给村长侄女家捡三个月牛粪,跌打损伤一百天,至人家膀子好了为止。二是,把种猪贱买给猪场,钱分三份,一份给村里公积金,一份给断了胳膊的女人,一份清浏老爸自己留着;罗清浏给村长侄女家割三个月的猪草,至人家膀子好了为止;至于侄孙的两颗牙,就算了。奶牙,迟早要掉。村民也就不追究了。
        罗清浏老爸在两个惩罚中选了后者。罗清浏听说他要给人家割三个月的猪草,脑袋后面小辫子一甩,跳起来就说不公平。他爸的邪猪撞了人,他凭什么要去割猪草。割猪草这活儿可不像到茅坑发放报纸那么神气。还累人。
        村上的人说:“你和你爸还分家?”
        罗清浏小脾气还挺大,站起来就要走。张礼训一把拉住他,要做“思想工作”。才说了一句:“子为父隐,木兰从军,割股啖母,说的都是小孩子要替家长分忧”,被罗清浏胳膊一甩,推了一个趔趄。
        这下风声急转,大家都从罗清浏家的猪转过来说罗清浏的不是。公平是一村人定的,不是你一个小孩子说了算的。结果,倒还真的成了棒打出孝子。罗清浏的老爸当众抄起扫帚就打罗清浏,嘴里骂着:“打死你这个小杂种,当奴才的命还敢翻天!”有人嘴里说别打,也有人说要打,大部分人等着看热闹。一扫帚打下去,罗清浏头上肿起一个鸽子蛋。
        我心里非常同情罗清浏。罗坎人打孩子都喜欢当众打,从来不顾小孩子的感受。罗清浏老爸明显是要打给人看,下手还不算重的,有真打的,能把小孩子的耳朵给割下一块。我知道罗坎人有欺负弱小的毛病。以后,我仔细想过这个问题,觉得其实就连那些牌坊上说的事儿,也都是欺负弱小,没有公正可言。凭啥人家十九岁守寡就得养一群儿子?凭啥九岁的儿子要养四十岁的老爸?明明是社会或成人的责任,却都推到家庭或小孩子身上,难怪中国过去几千年也不用养老院,托儿所。如果,社会福利问题各人自家解决,那社会公正自然也是各家自己的事。要那些民法宪法干什么?罗坎人自有自己的规矩,人和人之间的位置就是这些规矩排出来的。不然,谁养人,谁被养呢?
        罗清浏挨打那天,很是难堪。脖子拧着,小辫子也散了,黑呼呼的手背不住地在细长的眼睛上揉一下,眼皮一眨,就有一滴眼泪滚出来。他本来就一只眼睛大,一只眼睛小,像一大一小两颗黑豆。那天,大黑豆里全是委屈,小黑豆里全是仇恨。最后是我爸和两耿跑过去拉住了罗清浏老爸的胳膊,告诉他:“猪场不是打人的地方。要科学育人。”先生们发了话,大家都得了台阶下。罗清浏老爸的凶器停在空中,农民们也点头称是,说:“要能把人育得像猪场的猪那么听话就好了。”
        结果,小小的罗清浏还是被村长和村民们逼着写了一份检讨书,贴在某一个关于当孝子的牌坊上,让各处到“江湖”上赶集的人读。在那几个牌坊上,动不动就会贴上一些检讨书或者喜报。这是罗坎人的修身养性,罗坎人喜欢张扬自己教子有方和丰收喜讯。第二天,张礼训自家的女婿因为不肯在把旧报纸送进茅房之前,按照岳父的指示,把每一份报纸上的“张”字叉掉。引起争执,也把张礼训推了一个趔趄。同样都是“趔趄”,公平的问题就被提出来了。猪场的女婿干了不敬之事,坏了罗坎的规矩,不处理,以后猪场就没有威信,如何再开口裁判是非?于是,猪场几位老兄和村长一商量,招呼村民来开会,一时呼声上下,与张礼训老先生撑腰。张老先生都不用开口,村民们就又逼着张家女婿写了一份检讨书,一视同仁,贴在牌坊上。和罗清浏的并排,风吹日晒,三个月才掉光。我们实在不能不承认罗坎是个有德性的村庄。
        罗清浏老爸的种猪后来真到了我们猪场。那猪看上去憨厚仁慈,全身是膘,和别的种猪没什么区别。我爸说:它的种叫约克夏。若和苏联长白猪交配,能生很好的瘦肉猪。我爸还说:“你可以跟它玩,但千万不能给它看扫帚。它给训练坏了。”我七岁,农村野地里长大,我爸刚走,我就对我弟弟说:“怎么样,我们拿把扫帚试试看?”我弟弟三岁,我说什么,他都说:“行。”於是,我们两个人扛着一把大扫帚,向约克夏的猪圈走去。离着还有五米远,那猪突然上窜下跳,蹦出猪圈矮门,向我们冲过来。吓得我们掉头就跑,认定它要把我们吃了。我弟弟跑了三步,大嘴一张,坐在地下大哭等死。因为扫帚在我手里,那头约克夏认定我是定时炸弹,跟着我紧追不放。直到老耿小耿对我大叫:“扔了扫帚!”我才明白过来。扔下手里的祸害,保下小命。
        第二天,我对罗清浏说:“你家的那头猪真有扫帚疯,吃人哩。”
        罗清浏说:“猪都没打成奴才,人倒打成奴才了。罗坎的规矩就是大吃小。等我长大,再也不回这个罗坎村。我当科学家去。让他们在这里东家吃西家喝吧。我恨罗坎。”
        罗坎的美和规矩,甚至罗坎的怪事儿都是曲径通幽。不过,就算小孩子什么都没有,他还可以有希望长大。我们再看。
        
         2.  罗坎式结构的解体和各色世界人的出现
        
        半年以后,陪审团和罗坎的故事都没人再提了。所有的事情都会成为过去。过去没有时间、没有远近,三十年的差距,半个地球的间隔,凡掉进过去的黑洞,都成了插在同一个黑花瓶里的干菊花。有心的时候看一眼,没心的时候忽略不计。所以,那天我在一棵大橡树底下碰见邵志州戴维邵的时候,我们俩都没提被告和陪审团的事。
        邵志州穿着实验室的长白褂子,捧着一盒大虾饭,坐在大树下的长椅子上正准备吃,树阴慷慨大方,小风呼呼,锯齿形的橡树叶子打打闹闹挤挤扎扎,在老邵的白褂子上凌乱游动。老邵头顶上的叶子、脚底下的树阴都是活的。老邵的脸也活了,比在法庭时展开得多,还有一种跃跃欲试的神情。他看见我路过,就赶快合上饭盒,笑容满面地站起来,解嘲似地说:“又当单身汉啦,做点好的自己吃,不省了。”
        于是,我也就停在树阴下,跟他聊了几句。也都是家常话。我问他老家邵坷庄在哪里,父母身体可好;他问我老家在哪里,有没有小孩,叫什么名字,上什么学之类。然后,他说:他要发起成立一个同乡会或者联谊会什么的。“一个人不成家,孤单。”老邵说,“找些老乡来喝一杯,做几个家乡菜,写几笔书法,叙叙乡情,唱一段黄梅戏。到时候,请你。”
        我对“同乡会”之类不感兴趣。就和罗坎的那种来回吃酒席差不多。不过就是一大群走向世界却依然闲着无事干的的老婆们,外加几个听老婆话的学者聚在一起互相抬举,凑热闹,都是因为在自家的金鱼缸里过习惯了。美国钱要挣,中国关系要结,样样割舍不下,于是就想着切一小块中国带到美国来过。要这样,不该叫“留学”,叫“建立殖民地”得了。为啥我们中国人走到一起就要扎圈子?一有圈子就难免有帮派亲疏、背后说坏话。烦不烦?而且,在美国,圈子里的人一闹,还没有一个“祠堂后”作仲裁,最后都是不欢而散。我对老邵说:“戴维,别以为我是你在法庭上看到的那个正经人儿,你要把我弄进你的同乡会,你就是自己把一粒老鼠屎扔进了自己的粥里。”老邵说:“哪能呢?不过是聊以自慰,自得其乐的事情,人总得活得有点情趣。”
        他邵志州戴维邵还真有本事,一个月后,不仅建立了同乡会,召集着要过中秋节,还打电话告诉我:他找到了一个人,男的,这个人中秋之夜非要见我不可。老邵卖关子,就不告诉我这人是谁,叫我自己想。
        我费劲想了一圈儿,实在想不出哪个旧情人能跟老邵沾上边。
        中秋快到了,老邵热情洋溢,一个电话接一个电话打来,要我说定到他家去聚会。还说他这是要谢我。
        那样的聚会叫“罗坎模式的高级阶段”:厨房里,一群老婆围着小桌子包韭菜饺子,说着张家夫妻买了新房子,李家儿子赢了钢琴赛,王家岳母摔断了腿,赵家先生才找到新工作;客厅里,几个先生坐在沙发上谈癌症(老邵在癌症实验室嘛),谈升迁,谈中国变化真大,谈油价上涨,一个个都很爱国。若碰巧有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来了,还会真不真假不假地说谁谁谁你该得诺贝尔化学奖。要是有人指出我来,说这里还有个不搞癌症的,会写诗。那下面一句就是:好呀,还有诺贝尔文学奖等着呢。这种鬼话,只有一个功能,就是把人羞愧至死。也就是我们中国人敢做这种帝王梦。得个奖都目的明确:好做人上人。像我这种介于老婆和先生之间的文人,过日子凭兴趣,且没有宏伟目标,头上还插根草标:离异。在这样的聚会上只能手足无措,上下游走;东转转,西转转,在人家书架上抽本“名人传记”翻翻,又拿起人家儿子的电动玩具开动一回,等着主人叫:吃。然后塞一肚子饺子回家。第二天拉饺子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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