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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坎村

发布: 2014-5-30 05:19 | 作者: 袁劲梅



        几天后,罗洋来访。这个罗洋人高马大,穿了一身全棉的衣裤,耳朵上戴着耳塞,手里拿着MP3 唱机。属于罗坎式结构解体过程中长大的新一代,在我们猪场幼儿园上到大班,被父母接进城。现在又到了美国,从衣着看,也像个新世界人。说起话来有一点罗坎口音,可以叫作有罗坎特色的世界人吧。他一来,也自称和我是“校友”。我问他还记得多少“祠堂后”,他说记得墙上写的口号是:“计划生育,科学育人”。这个口号让我感到亲切,和咱那“科学养猪好”是亲戚。
        罗洋给我带了一条围巾做见面礼,还送了我儿子一只笔。我也没拿那围巾当回事,天冷了就随便扯来一戴。结果在校园里碰见一个越南籍的女秘书,她拿着我的围巾角赞口不绝,说:你有这么好的围巾呀!又说了 一个什么名牌。我还没有介意。直到她说:这条围巾要五百美元,我才惊得一跳。我全身上下的衣裤皮鞋加起来也不值五十美元。我收了学生的贿!这样贵重的礼物是什么?明显,是具有目的性的财富以社交的方式跑到我脖子上来,把我圈住。罗坎式的显富,在十多年后变成了不显山,不显水了。钱来得不声不响,花得也不声不响。当年罗清浏他妈穿在身上的四件毛衣,大概件件都是儿子、老伴给她挣来的;而这条不声不响绕到我脖子上来的围巾,却薄鬼一般狡猾,来处可疑,去处险恶。罗坎农民的小家子气在资本面前像冰山一样化了。
        我回到家,到儿子房间找到罗洋给的那支笔。第二天,又拿去给越南籍的女秘书看,人家一看,就说这是什么名牌金笔。怎么能给八岁小孩子玩?给医生律师用还差不多。我说:别说什么牌子,我也不懂,就说值多少钱吧。女秘书说:两百美元。
        我到了办公室,立刻打电话叫罗洋来。罗洋来了。我把围巾和笔退还给他。说:“在这里,教授收学生的礼物,止于几块巧克力。这围巾你留着将来送你的女朋友,笔自己用。”罗洋说:这是他父母的意思。别的也没说什么就把围巾和笔收回去了。
        过了几天,我看见那条围巾戴在一个中国女学生脖子上了。只当罗洋这么快就找到女朋友了。一问,才知道那个女孩子并不是罗洋的女朋友,不过是罗洋在请几个中国留学生吃饭时,随手挂在她脖子上的。人家罗洋拿五百美元不当回事。送条五百美元的围巾还真不算行贿。
        罗洋很会抓朋友,动不动就请客。只要和罗洋吃饭,都是他付帐。有几个中国留学生时常跟罗洋一起上馆子,吃起来热热闹闹,学校附近的餐馆里时常能看见他们高高兴兴地进进出出。到付帐的时候,谁也争不过罗洋。据说后来大家也不跟他争了,把“去餐馆”换了说法,叫“陪罗洋”。不是这个陪,就是那个陪,罗洋肯花钱,身边总有几个哥们姐们陪着。虽然去国离家,人家顿顿都吃家庭餐。罗洋有时候也请我,被我拒绝后,他就教育我说:为啥“吃”在中国那么重要?一吃就成一家人。
        有一天,我看见罗洋在校园路中央吻一个女孩子,长吻不止。美国学生不好意思看,绕开他们走,忍着笑。美国学生也拥抱接吻,但在公开场合,没人把事儿做得如此夸张。我路过的时候,在他们旁边立了两分钟,罗洋也没有发现。这让我想起我们罗坎那几个对着公路的公共茅房,男女坐在里面拉屎,来往行人路过,男人女人如太行王屋两座大山,泰然自若,巍巍不动。从罗家一代代喜爱异性的传统方式看,罗清浏老爸捏人家媳妇大腿的事儿,也应该是有的。
        罗洋吻的那个女孩也不是他的女朋友。只在路上吻了一次,后来就算了。他身边又换了几个中国男人跟着,也不像是学生,走在路上一排,高声说笑,迎面若有美国人过来,不管长幼都不让道。有一次被我在路上看见。问起来他们为什么这样做。罗洋说:“中国人现在有钱了,给洋人让道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我说:“让道不过是一种文明,用不着联系到国际关系。谁腰粗,谁就要吃小的,这是罗坎的坏家规 。”他说:“大的吃小的是全世界的家规。商场、官场、政治都是这样。”我说:“你找出一千个邪恶的例子,也不能证明邪恶是对的。难道你喜欢生活在那样一个吃来吃去的残酷社会?”他就笑,说:“我不过是在给中国人争口气。”
        快到期末的时候,布朗教授拿了一篇罗洋写的文章来了,神情紧张地说:“你看看要不要报警?”
        那篇文章的题目叫“灵魂的食物”,这是布朗教授给的题目。按他的期望,学生应该讨论精神生活的形而上追求,因为人有理性,不是动物,幸福感不光是身体感受,更是精神感受,光有物质食物还不能给人真正的幸福感。
        罗洋英文很不好,书大概也没读。因为题目里有“食物”二字,文章开头就列了几个中国菜,每一道菜名都惊世骇俗,一道叫“陈先生的皮烧鸡儿子”,一道叫“抄他娘的生姜爆烤龙虾”,还有一道叫“丈夫和妻子的肺切成片”。我脑袋使劲一转,能把那第一道和第三道还原了:“陈皮烧子鸡”和“夫妻肺片”。那个“抄他娘的生姜”是什么,猜不出来。
        文章再往下看,大该懂了罗洋的意思:他在谈如何识别人。他请几个中国学生吃了这么一些好菜,学生们吃的时候互称“大哥”“小妹”,关系亲密。但他还不能相信他们。如果他需要做挺而走险的事,得靠忠心耿耿的铁哥们。他花钱结识了两个福州偷渡来的黑工、这些人抱团讲情义。他帮助这两个哥们各还了蛇头一千美元的偷渡费,这两个哥们就跟他铁成一家人,为他杀人都肯。有钱就可以买来灵魂的食物--义气。
        这文章狗屁不通,看起来却是满篇杀气腾腾。文章结尾处,布朗教授用红笔给了个大大的“F”。我对布朗教授说:“报警就不必了,主要问题是英语不好。没懂你题目的意思。”第二天,布朗教授就把他办公室的三个窗户都用黑窗帘给挡上了。他说:“我给了那个危险分子'F', 谁知道哪天就会有一颗子弹飞进来,把我和我老婆的肺炸成碎片。”
        我再次碰见罗洋的时候,见他依然大大咧咧,并不为一个“F”烦恼。据他说,他数学尚好,得到了“C”。我问他“抄他娘的生姜”是什么东西,他说:“干姜嘛。”这样的英语也能来留学,实在让我怀疑他是找人代考的托福。
        
        快到年终的时候,老邵急急忙忙跑来找我商量事。邵志州戴维邵着急地说:“我遇到麻烦了。罗洋是你前夫介绍来的,我只好找你商量。这事儿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原来,老邵手上有四万块钱,是他的癌症试验室让他去买白老鼠的。因为试验室里存着的老鼠还很多,新老鼠来了没处放,还要人喂养。所以老邵就没有立刻去买。那天跟罗洋谈起买宠物养,罗洋说他要买两条银鳗养。老邵就说:你要在动物试验室里呆着,就什么宠物也不想养了。就提到了手上有四万美元,能拖一天是一天,不想早把老鼠买进来,多事。罗洋就说:“钱停在手上是死的,还不如投出去,转一圈,生出一点新钱来,然后再买老鼠。”老邵揉揉罗洋的头,说:“你这小子心眼活。不过这事儿在美国做不得。犯法的。”罗洋说:“我找我爸手下的人,让你的钱快去快回,回来的时候还牵一群子孙。这多好。两个月功夫就能做一笔。”
        罗洋说的那些人,做棺材生意。美国人在伊拉克打仗,天天都有死人。在中国做一批棺材,卖到美国来,一笔就赚。
        老邵算算试验室里的老鼠再用四五个月都没问题。心就有点动了。他也不是贪污。试验室的钱他一个也不会拿。等到需要老鼠的时候,有四万块钱买就行了。於是就同意了。他把手中掌管的四万块钱都投到中国去做棺材了。
        结果,钱一出去,左等也不回,右等也不回。等得老邵提心吊胆。看看试验室的老鼠一天天少下去。老板已经问过两次,新买的老鼠什么时候进来。那批棺材死了一样,还没踪影。老邵着急了,找了罗洋好几次,要他催他爸手下的那些棺材商,又担心那些人把他的钱贪污了。罗洋依然是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说:“不就四万美元吗?到时候,钱不回来,从我银行账号里先拨一笔还你,让你去买老鼠。”
        老邵不知道罗洋有多少钱,四万!他买房子头一笔定金也就才两万。他一年吃喝付税养儿子也就只能存个五千块。他说:“你罗洋二十刚到的小家伙,哪来这么多钱?”罗洋说:“关系就是钱。愿意为我舍命的人都有。别说四万块钱。”老邵这才把心放下来一点。罗洋父母有钱有关系。
        眼看五个月了,钱还没回来。做棺材的人说木材出了一点问题,国内禁止伐木,管得厉害,看样子生意不好做。老邵已经不再想发财了,只想老鼠能接上。罗洋答应立刻给他四万块钱,先替他国内的朋友把本钱退给他。老邵连滚带爬把老鼠订了,就等着罗洋的钱,却不想罗洋出了事。
        事,说来本来也不是大事,罗洋借给一个中国留学生几百块钱,学生从中国带进了一旅行袋“小尿人”,头上热水一浇,小人屁股一蹶就撒尿。这个学生拿了这些小尿人到小学门口去卖,五块钱一个。结果因为没有营业执照,受到了学校的起诉,被法庭传唤出庭。这个同学来找罗洋想办法。罗洋说:“就这点儿小事?到时候我陪你去。我倒要看看美国法庭胆敢欺负中国人。”
        去法庭的日子到了。罗洋和这个同学按时去了。这样的小民事法庭,也就一个法官一个书记,没有人旁听。他俩在过道里排队,等着。先看美国老百姓进去,出来,并没有什么胆怯的样子。头一伸,看见里面坐的法官也没穿黑袍子,也没高高坐在审判台上,红红的脸膛,就跟老农民一样。等了半小时,两人半点惧怕也没有了。等轮到叫他们的案子了,两人就大大方方地走进去,隔着一张办公桌,在法官对面坐下。罗洋一句话不讲,拿出一个信封,沉着镇静地往法官面前一放。法官问:这是什么?那个中国学生也不知道。罗洋两只胳膊自信地抱在胸前,微笑着不说话。法官打开信封一看,里面是三千块钱,顿时像抓到火一样跳起来,当场把着两个人逮捕。他们犯了“行贿罪”。罗洋还算义气,自己做的事情自己担了,没把那个留学生扯进去。一个人下了狱。
        罗洋一去不复还,老邵急得上窜下跳。他才买了房子,手上的现钱不足一万。要是老鼠不能按时接上,他要丢了工作,房子贷款就付不起了。他骂罗洋笨蛋,三千美元就想行贿法官?昏了头了。
        这样的事,老邵跟我说,我有什么办法?我说:“老邵,你活得没有原则,还要再次以身试法呀。为了那么一点小利,就让一个半大的纨绔子弟指挥着转。这事是你自己的责任。”老邵唉声叹气,骂我那个前夫害人,介绍了这么一个“青红帮”到这里来,小小的年纪,学了这么一套世故,不把美国变成中国式的“江湖”不甘心。他提到“江湖”,我就又扯到罗坎,我说我们罗坎的“江湖”就是一个扩大的罗坎,来来往往的生意人都找着当地人拉关系,结干亲,结一个没有血缘关系也要建成血缘关系的大家族。罗洋这小子定是从小跟着他父母在江湖上闯荡,官场、名利场上那一套游戏规则见多了。一来美国就要拉你做他干爹呢。
        好在罗洋还有江湖义气,那天去法院之前,给老邵把支票寄出来了。老邵第三天收到了支票,大大松了一口气,在最后一分钟把老鼠给运回来了。又过了一个月,老邵的棺材投资赚的利钱也回来了。这下,他想起罗洋,人家小伙子没骗他。家里还真有人。
        罗洋以“行贿罪”被捕后,他的房东按他填的紧急联系人来找我。一是房租问题,二是电话费,三是他的宠物得有人喂。我到罗洋的住处去了,屋里堆的都是他在网上买来的各种新玩艺。电脑还开着,屏幕上开着几个网上购物的窗口。有一本课本压在还没开封的照相机盒子底下。一张电话账单上就打了一千多美元的长途电话。客厅里一个其大无比的鱼缸,里面养了两条银鳗,买银鳗的收据随便和那篇布朗教授给了“F”的论文窝在一起,两条银鳗三千块,正好是收买法官的钱。我真不知道这样的孩子出来留学干什么?
        我把两条银鳗给他带回家养,其他交给老邵处理。儿子看到银鳗,说:“放了。”这个新世界人是动物保护主义。
        老邵虽然按时把老鼠给买回来了,但是,到年底,老板找他谈话:他支出老鼠钱近半年,老鼠才进试验室。半年,两批老鼠都养大了。他明显是挪用了公款。老邵被解雇,还得交出所有用公款赚的黑钱。老邵邵志州还是被罗洋坑了。
        老邵决定卖房子那天,他儿子打电话来,说:“我为您的错误遗憾,但我还是很同情您的不幸。”几个字儿,说得老邵热泪盈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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