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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坎村

发布: 2014-5-30 05:19 | 作者: 袁劲梅



        要说在罗坎判案子,我小时候也见过几次,不过没有法庭,我见的判案都在罗坎猪场。
        罗坎村其实就是一个家,罗家。最早的老祖宗叫“罗业华”。他是罗坎子孙的曾曾曾.......曾爷爷。与我无关,我姓戴,外来户。猪场在罗家的“业华祠堂”后面。“业华祠堂”门匾上有“孝悌出忠义”五个金字,不管何年何月都有人明着暗着一次次重新描过。以前罗家先人的牌位几路列开,王侯将相森罗林立。我在罗坎的年代,祠堂封了,牌位也就封在里面,落满尘土,如同埋在土地下的根。
        祠堂是罗坎的中心,石板街道像从心脏伸出去的筋络,把罗家后代的房屋一个一个联系起来。白墙依里面人的地位而定高低,灰黑色的细瓦像密密的牙齿,在高高矮矮的屋顶上排开,家家户户都咬在一起。人人都是亲戚,唇齿相依,一荣俱荣。白墙越往村外越矮,再外面就是一块块绿莹莹的水稻田。这些水田是磁力场,罗坎村的农民像一群小铁片,每天清晨就被吸了过去,织布一样在水田里来回忙碌;到天晚,磁力线一松,小铁片缩回各自的白墙,让炊烟从黑黑的烟囱里飘出来,在一片黑瓦屋顶上又结成一家。罗坎周围三面是大罗山,二罗山和小罗山,农民军排座次,高低分明。第四面是清浏河,活水长流。一代代罗家人都系在这块土地上。清浏河是惟一一条通到外界的水道。
        我们戴氏猪场属村子的外圈,红砖墙,一看就是外来户。至于我们这个戴氏猪场怎么会跑到罗坎村来的,我小时候想也没想过。小孩子把世界的安置看作天经地仪。罗坎村就是我的老家,白墙外面就该是红墙。直到后来,猪场撤了,猪都卖了,我也上小学了,这才知道:过去的日子叫“十年浩劫”。猪场是“下放”到罗坎村来的。猪场里养猪的几位老兄,都是教授。我爸不叫“老戴”叫“戴老”,“老耿”“小耿”不叫“老耿”“小耿”叫“大米草王”和“二米草王”,张礼训也不叫“张礼训”叫“康熙字典”。我之所以长在猪场,是赶上了“十年浩劫”的尾巴。
        罗坎是有结构的。一家挨一家的村落统称“家”,清浏河沿岸的集市叫“江湖”,在祠堂前面有一间小小的房子,叫“村核心”,猪场叫“祠堂后”。“祠堂后”为罗坎人判过很多案子,只是,我太小,能记得的案子都是我的小男朋友罗清浏老爸犯下的。能记住,也是因为记住了罗清浏。罗清浏后脑勺拖一根小辫子,脖子上挂一个银锁片,把他爹妈给他指下的娃娃亲撂在一边,整天带着我爬高上低。他和他爸都不是安分守己的人。
        我看见过罗清浏老爸和另一个男人斗气。两个男人都挥着拳头做出动武的架势,於是,立刻有一大群邻居从这家或那家的土门楼里跑出来,嘴里叫着:“回家,回家。”拉着这个,拖着那个,把他们往各自家里推,那个男人狠一点,被推到自家门口,还继续挥着拳头。罗清浏老爸弱一点,扭着头,在众人的肩头上说:“明天走着瞧”。然后两个人都凶神恶煞地叉着腰站在自家门里,嘴巴张着喘粗气。就在这时候,那家的女人又和自家的婆婆斗起气来。因为,婆婆把她往门外推,要她出门骂罗清浏老爸在拉屎时捏了她的大腿。女人不知是出於什么心思,就是不去。她丈夫正在气头上,被他妈在耳边嘀咕了两句,回手就给了女人一个耳光。女人给逼急了,抱起儿子,一路哭着跑到“村核心”,把孩子往村长跟前一放,然后,做出喝农药的样子,等着村长跳起来去抢下,孩子就叽叽哇哇在“村核心”哭个把小时,到了天晚,丈夫来寻,然后三口子一起家去。
        走到半道,撞见罗清浏老爸拉着罗清浏往猪场去,罗清浏手里捧着一小碟梅花糕。於是,那三口子也统统折回“祠堂后”,一副要把官司打到底的样子。村长就敲钟,召集大家到猪场大院开会。这就是判案。兄弟姊妹闹事,都是要找外人评理的。猪场的能人没一个姓罗,和谁也不沾亲带故。诸如这样的小案子,他们常常几句话就能平了。判案就成了猪场的副业。
        原来,罗坎有三个公共茅房座落在高坡子上,对着路口,可以一边拉屎一边看风景,且男女共用。家家都是亲戚,兄弟姐妹都是从光屁股一块儿长大的。男女之事并不像城里人那么诡秘。但是,要有人就此把事儿造大,多半可以借题发挥。至于罗清浏老爸有没有捏人家媳妇的大腿,这样的事其实是天知地知。不想把事儿造大,就没事。可那媳妇被丈夫逼着点了头,而村长又决定凡有伤风败俗的事都要严管,罗清浏老爸就活该被重判,定为监督审查三个月。监督审查期间,停止罗清浏老爸参加村委会的权利,还要贴一张告示,叫大家和他划清界线。罗清浏老爸倔头倔脑说不服。茅房就是那么造的,女人来了他想不看都不行。女人就坐在旁边,不当心碰一下,怎么就叫“捏大腿”?
        这个“不服”把人们一下子难住了。整了罗清浏老爸,这以后怎么办?总不能不让女人上茅房吧?
        于是,猪场的几位老兄头对头,商量了一分钟,就把案子里最困难的问题给解决了。他们决定:从此以后把张礼训订阅过的旧报纸,在几个茅坑墙根上放一堆,上茅坑的人拿一张报纸在手,没人的时候赶蚊子,有女人走来遮着脸。从此是非不就没了?
        这个决策后来让罗坎人非常敬佩,凡去那几个公共茅房拉屎,连手纸也不用带。猪场的能人管这叫“建设新农村”。至于分放报纸的工作,当场就交给了小孩子罗清浏。而罗清浏老爸是旧农村的最后一个牺牲者。这个决定在村民大会上一宣布,挤在猪场院子里的大人小孩都很兴奋。大人喊了口号:“人民公社好!”“打倒林秃子(林彪)!”“小心火烛!”小孩子们在人堆里窜,有的用尖声尖气的声音学着大人们的样子喊:“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也有的咧着缺了牙的嘴儿唱:“我们的祖国是花园,花园的花朵真鲜艳。”大人小孩都幸福地笑。这个世界进步太快了,形势大好不是小好!
        罗清浏老爸被村民们监督了三个月,一上茅房就有人看他拿不拿报纸遮脸。弄得他走到那儿手里都提着张报纸,一有人对他指指点点,他就把脸放在报纸后面,闷头闷脑在水田里苦干了三个月。到了第三个月末,大家觉得罗清浏老爸可以刑满释放,回到罗坎大家庭来了。他已经用拼命劳动挣回了大家的信任和同情。
        就在罗清浏老爸被解放那一天,“江湖”上来做生意的外地人突然说:在城里给罗清浏家找到了一门远房亲戚。罗清浏老爸的腰就立马硬起来,走到哪儿都赶上其他人高了。就连那家跟他吵架的凶狠男人也来主动招呼他一块儿下水稻田,还把牛借给他使。罗清浏老爸也聪明,在关键时候把烟斗递过去了。于是,两家人就又像兄弟一样,蹬在树阴下呼噜呼噜地喝粥,还把自家腌的韭菜花往对方碗里夹。互相吹捧说:你媳妇腌的比我媳妇腌的香。好得恨不能把自己媳妇的大腿送过去给对方捏一把。
        罗清浏对我说:要是没有“祠堂后”那个“建设新农村”的公正裁决;要是他家没有挖出那门城里亲戚,他爸明天一出门就能踩泡牛屎。
        以后,不仅罗清浏,而且他的老爸也成了我们猪场的常客。罗坎的结构也慢慢有了一点点小变化。当年,祭拜“业华祠堂”里的祖宗被定作是封建迷信。於是,再多跑几步,到猪场去,就成了罗坎人日子里的新生事物。动不动就会有农民和江湖上的人跑到猪场来,找先生们评公道。这样,慢慢地“村核心”就和“祠堂后”分了工:婆媳之间鸡毛蒜皮的小事到“村核心”;有重大纠纷就上猪场。猪场的那几位老兄除了养猪,又有一点儿像陪审团里的角色。他们说话不多。张礼讯说:言多必失,祸从口出,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但是,他们若说了,罗坎人定信以为真。就是村长和村干部也没有对先生们出言不逊的。罗坎那个地方,规矩很大。我爸常说:知识分子有好新癖,喜欢自己整自己,结果,什么都给你砸了。文化倒是农民在守着。
        
        “祠堂后”在罗坎村不仅有政治地位,而且有灵气。连猪都能教成士兵。不信?张礼讯的典故里说:孙子能把吴王的三千美人训练成士兵,我们怎么不能?古人能做到的,我们要做到;古人做不到的,我们也要做到。倘若猪场五百头猪成了五百个士兵,那<孙子兵法>都得重写。
        在我的记忆里,“祠堂后”猪场红墙上写的标语是:“农业学大寨,科学养猪好”。现在看,那前一句是“中学为体”,后一句是“西学为用”。为了这个目的,老戴、老耿、小耿和张礼讯都睡在猪场,我和我弟弟也睡在猪场。我爸是场长,猪场就是我的家。不臭。我们的猪讲卫生,懂礼貌,一窝一圈,喂食在屋里,拉屎到墙根的小洞口。清浏河接过一条水管,猪场的家伙们先洗澡后洗猪。虽说养猪是体力劳动,文人的脑子闲不住。那么多聪敏脑袋窝在这么一个小山村里,还不想着点子干点儿流芳千古的事儿?大胆假设之后,就是小心求证。老戴、老耿、小耿管猪儿们的“条件反射”,张礼讯管它们的“思想教育”。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进我们猪场就跟进军营一样。猪儿亮灯吃饭,摇铃拉屎,排队散步,让人都不忍心吃它们。猪的聪明我是从小就知道的。我养的小猪崽子是学龄前儿童,“军营”里的那一套还不会,但人家就已经会抱着奶瓶喝米汤了;粉红的小鼻子顶住我的肚皮,就跟我生的一样。
        “祠堂后”猪场的奇迹,又让罗坎的农民惊讶不已。罗坎的猪几千年都是在屎坷子里吃,屎坷子里拉。啥时候成人啦?于是,猪场就成了一个充满智慧的希望之星。罗坎人要是抱怨穷日子不好过,会说:“活得不如猪”或者“还不如投胎到祠堂后”。我长大以后,读到伊壁鸠鲁讨论猪的幸福,脑袋里理解的猪全是我们猪场的。它们是胖呼呼的富农,悠哉悠哉地吃,悠哉悠哉地睡,天塌下来不管,肉体上无痛苦,心灵上无烦恼,活上那样一辈子,不是很幸福?突然有一天被人一刀宰死,那不是它们的错,是它们的命。至于杀它们正义不正义,到死都不是它们想的问题。这样的世界多容易?我们猪场那群成了人精的富农猪,是七十年代人撒在罗坎的希望种子。
        我记得在那样一个贫穷却到处长着“美梦”的时代,罗坎村还有一个大案子,发生在罗清浏家的酒席上,也是到我们猪场判下来的。
        罗坎人都沾亲带故,一家婚丧嫁娶,一庄子人都能蜂拥来凑分子吃酒席。人家出了你的份子,下次该你出的时候,你也不能不出。从村长到孤寡老人,大家日子过的都差不多,份子可大可小,送一捆柴也可以算是份子。酒席也可大可小,有钱就吃肉,没钱就吃花生,吃什么都叫吃酒席。永远也吃不完。小孩子在野地里玩得好好的,说被拉回去叫人,就被拉回去,舅爷、叔爷、姑奶、姑父一圈叫下来,头顶被人拍得生痛:这娃儿懂礼。
        那天,罗清浏跟我在七个牌坊那里打赌:是牛跑得快还是猪跑得快。罗清浏十一岁,上小学了。他刚从山上砍了一捆柴,说要砍一千斤,卖了交学费,读书识字。我们俩坐在柴堆上,屁股底下像有一堆汉字,后背还倚靠着那个贞节寡妇的牌坊。心里很踏实,以为日子永远都会这样,再过下去就自然到了人人平等,家家富裕。后来,罗清浏被他老爸招回家去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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