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 | 下一篇

罗坎村

发布: 2014-5-30 05:19 | 作者: 袁劲梅



        从那次去罗坎到现在,又有十来年了,收集往事的黑花瓶里,又多了几枝干菊花。如今,前夫“石壕吏”新衣新裤跑到美国来看我,那是“朱买臣”来看“会稽愚妇”的架势。他已经爬上了做家长的位置,把多少年前老婆闹离婚失的面子挣回来了。他肚子鼓得像个小地球,红领带在紧绷绷的前胸挂下来,狗舌头一样拖在肚脐眼下。头发只剩三条,风一吹,就飘到一边,又被他抓回来,小心翼翼地放回头顶;恰好完成“欲盖弥彰”的任务。他向周围打量了一圈,递过来一张名片,说:“你这房子不错,在美国当个教授也算是够上中产阶级了吧。”我看了一眼他的名片,就知道他其实是说:你不就一个房子吗,我这几年官职有了,学术地位也有了,钱也有了。进退自如。比你在美国社会地位高。
        从前人给皇帝当官,得精通道德文章,不必“博导”。现在,现代化了,当个县级市的行政官,名片上还得写上“博导,流体力学”。我说:“没听说你读过博士呀。”他说:19XX年以前生的当“博导”'不要博士学位。言下之意:你跑到美国白花六年才弄到一个博士,不如我在中国等着,日子一到,直接弄一个“博导”。用生日决定学术水平,这种标准很有中国特色。不知哪个官儿生在19XX年12月31日,定下了这条生死线。我忍不住要开玩笑,说:“原来你是赶上了'黄金分割'。”
        可惜跟“石壕吏”开不出玩笑来,他平时板着一张“政府脸”,这辈子恐怕只玩过一次幽默:在儿子过四岁生日的那天,他从中国给儿子寄来一张生日卡。上面说:“你爸爸评上正研了!这是给你的生日礼物!”“石壕吏”从政多年,却从来没有和技术断钩,拿个正研究员再一心从政,脚跟硬,现在当官得有高学历,这是他多年的计划。他的幽默是想告诉我:计划实现了。可咱那四岁的儿子,正日夜热衷于恐龙,就像我当年热衷于肥猪一样疯迷。见了一个新物种,立刻就要归类。摇摇摆摆走过来,举着生日卡,要我给他爸回信,问问“正研”是“翼龙”还是“毛鬼龙”?
        两小时很长,我既想装成文明人,大度有礼。又觉得等你把一个人看得那么透,还装什么装?那些“当街大吵”早就让我知道他和我骨子里都不是文明人,是毛贼。我是罗坎村养出来的,他是朱家集养出来的。我们其实门当户对,不同的是:他想做官;我想做人。他要像蔓子一样在一个三角架上爬,那叫“官架子”,搭在那里上千年。一个等级结一个瓜。为了当某个位置上的“瓜儿”,他得使劲往上爬,还得左扯右拉,跟其他的“上瓜”“下瓜”“平级瓜”拉扯好了,才能不掉下来。而我,作为一个“官瓜妻”也得站好自己的位置,要当一片硕实肥大的绿叶,托着这个瓜,供着这个瓜,替他吹牛,大声吆喝:“不甜不要钱”。还要别有用心地访问其他“瓜妻”,手里拿着东海鱼油、西海除皱霜。这才能让所有的瓜儿都结成一家人。我曾经问过他:既然有经济杠杆了,你那么想当官干什么?他说:“有的人有钱,能办成事;我当官,没钱也能办成事。”这个回答很有一点魔高一尺,道高一丈的味道。要是我说:我是诗人,“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那我就只剩下一条路:挣断瓜葛,揭竿而起,战斗到离婚为止。这是一种选择:当傻瓜,还是当人。
        现在,我们各得其所,本应无爱无恨,各走各的路,可我却又在心里狠狠地看不起他,而他却踌躇满志,要向我证明他的成功。当我们对面坐着的时候,我发现我那个收集往事的黑花瓶里,与他有关的好事儿就没插进来过一枝。就算谈恋爱时有过几枝好的,也都给我拔出来扔掉了。我们除了小孩子,没什么话可说。
        “石壕吏”问:“儿子在干什么,人呢?”
        “到小朋友家研究恐龙去了。”
        “别尽让他研究古代的东西,没用。他得走向未来。”
        “用不着你操心,未来早有了。人家的儿子叫'南光'。”
        “南--光?”
        南光是某本<儿童食物指南>的作者,那本书封面上有个胖脸娃娃。“南光”二字就写在胖脸娃娃头顶上。儿子早就指定那是他的儿子。我当时就肯定了。南光是我孙子。
        “石壕吏”说:“我要和儿子谈谈话,叫他好好学习。”
        我就拨了电话到儿子的小朋友家。儿子很文明,对他爸说:“您好。祝贺您又结婚。”
        “石壕吏”说:“你还学中文嘛?”
        “我妈说我太难教,她以后教南光算了。”
        “别跟我提南光,谈别的。”“石壕吏”不耐烦咱们这个子虚乌有的孙子。
        儿子就换了一个话题:“我妈说你的新太太像个汽油桶。”
        这下,我暗暗叫苦,童言无忌。这话儿是我说的,我出于怨恨、蔑视和看笑话的丑恶心态说过这话儿。尖刻是我的毛病。“石壕吏”皱着眉头:“嗯,她没有你妈漂亮,不过比你妈年轻。”
        儿子又说:“那您要当心,不要生个儿子太丑。”
        “还行,他才生下来,还看不出美丑。”
        “他叫什么名字?”
        “还没取名字。”
        “那就叫'南2光2'吧。”
        “什么?这是啥名字?”“石壕吏”对儿子叫道。
        我笑。还有点幸灾乐祸。儿子是聪明儿子,他脑袋里想什么,我当然知道。儿子喜欢<星球大战>里的机器人。那个机器人脑袋半圆,银色和蓝色相间,叫“R2D2"。“南2光2”,翻译得好!既创新,又科幻。可惜“石壕吏”是朱家集出来的,不懂在我离家出走后,过去的家庭结构就解体了。儿子既不是罗坎人,也不是朱家集人。人家是“新世界人”,前关心恐龙,后关心宇宙。科学得很。他爸那套“学而优则仕”,换成“新世界人”的语言,不过是“找工作”。他爸折腾了半天要当“人上人”,在“新世界人”的时代是“职业歧视”。
        “石壕吏”和儿子没话谈,挂了电话,抱怨了两句:儿子没上没下,一点规矩都不懂,真是跟谁像谁。意思是我把儿子带上了邪路,将来恐怕混不到他的水平。此后,我们这两个在闹离婚的过程中,把对方所有老底都骂遍了的旧人,就脸对脸,无话可说了。干等着那两小时过完,他走人。
        后来,“石壕吏”想到了一个我们两人都感兴趣的题目:罗坎。他说罗坎村没了,三年前被市里收去当民俗公园了。他邀功说:“罗坎民俗村的建设是我抓的。很有特点,你下次再回老家,就要买门票了。”
        “那村里人呢?猪场改的祠堂后幼儿园呢?”我问。没想到一个人的老家还能就这么没了。把一种生活方式存起来,展览给人看,是为了让它更值钱还是更不值钱?
        “石壕吏”说:“从我们上次去过罗坎之后,没多久,罗坎村就样样都走了下坡路。村子越来越空,留不住人。到现在,只有那个沾了你家猪场风水的幼儿园还发达。青壮年一个个都进城打工去了。孩子留在罗坎,老年人在家给年轻人看孩子。”
        看来“经济杠杆”还真是条金箍棒,一点都不含情脉脉,一直打到农民的老家去。“石壕吏”描述的是一种新的家庭结构,和我小时候见过的四堵白墙一家人,三顿饭一大家子围在一张桌子吃的罗坎家庭不一样了。罗坎的人不再像小铁屑一样被绿莹莹地水稻田吸引住了,工厂和城市是力量更大的磁场,把农民从土地中拉出去,嫁给社会工业化。七个牌坊撑了上千年的罗坎和我的小家庭一样,说解体就解体了。最后,连“老家”头上也贴上了商标,拿出来卖钱。真不知罗坎人东家的份子,西家的酒席,数不清的礼数和修身养性的情趣在离开土地之后,都变成了什么样子?
        “石壕吏”开始对我提罗坎出去闯生活的人。谁最出息,谁最坏。报了几个名字我都不记得了。最出息的那位当了什么“罗总”。最没出息的当了“杀人犯”。“石壕吏”见我记不得这些人,就扳着指头算,算了半天,算出来“罗总”是罗清浏的表妹夫的堂兄,“杀人犯”是罗清浏堂姐夫的表侄。这关系一算清楚,他问我:“这下你该记得了吧?”我说:“我记得罗请浏后脑勺上有块大疤,他叫我用黑蜡笔给他涂成黑色。我花了半小时才涂上去。”
        “石壕吏”说:“你从小就喜欢男人头。”他话里带酸带刺,我立刻回击说“可惜,挑多了,一头也没挑到。”我知道我很讨人厌,不会让步。但“石壕吏”明显过了吵架的年龄,有了一些领导对待群众的风度。他只是说:“十几年前我们到罗坎,我干了什么坏事,你要叫我'石壕吏'?要不是我坚持搞民俗村,你老家罗坎恐怕已经给房地产公司拍卖了。”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叫他“石壕吏”,他干的那点儿事,最多也就是个拉虎皮作大旗。既谈不上腐败,又谈不上贪污。但我的容忍度从来比较狭隘。我说:“你拿了人民的权力,只要你不代表人民了,你就是腐败了。
        “石壕吏”说:“跟你说白了,我还真不贪。想当官做事,都得我这样活。这次抓民俗村,整下了罗坎的村长,那才叫'石壕吏'。利用计划生育睡女人,利用修路卖土地,拿回扣。不像话。”
        罗坎村长们在我记忆里都是老农民的形象。一时间怎们变成地主了?也许私欲就像性欲,在人本性里,一刺激就活。金箍棒不仅能打人,还能变成蝇子,钻人肚皮里去,把欲望都给发酵起来。“七个牌坊”和“农业学大寨”的时代,没这个发酵剂。农民是蜂巢里的一只工蜂,和家族不分家,蜂巢在,工蜂才能活。那时的人理解的“个人”,是家庭结构里的个人。每个个人所在的位置都是家庭结构里的位置。他们长得都很像,举止也相似。你放一个屁,我就知道你肚子里要拉什么屎。风调雨顺之时,这些大哥大姐,干爸干妈就喜欢在屋檐底下闹事骂街。屁大的一点事儿也能闹出帮派情仇来。其实,那是因为大家心里踏实。“家”是有的,怕什么?你爸的猪伤了人,你就得去给人割猪草。你做,给你一碗“精神饭”吃,叫你孝顺儿子;你不做,给你一扫帚“皮肉苦”,管着你灭了人欲。碰上为所欲为不听管的,还可以枪毙。大家异口同声,你只好为别人活。
        突然,资本成了钻进茅草房的大象,挤倒了桌子,撞翻了凳子,进得来,出不去。罗坎的农民像被人捅了蜂巢的工蜂,漫天飞,自由了。过去对付“人欲”的家法不灵了。手一松,让“钱”去控制社会。楼房跟着钱流出来,商品跟着钱流出来,农民跟着钱流走了。不会在财富的洪流里游泳的,成了最受欺负的一群,会在财富里游泳的,拿到财富也不知道要财富的目的,一碰就成为最容易腐败的一群。
        话讲到这里的时候,老邵来接人了。“石壕吏”站起身,手放在肚皮上,说:“我们谈得很好。以后再谈。趁你俩都在,托你们一件小事:我有个领导,是个老总,最近把儿子送到美国来读书了。就在小戴的大学。能关照就关照一下,小孩子叫罗洋,会点武术。我叫他过两天来拜见你们?”
        老邵说:“没问题,校友的嘱托嘛。”
        我说:“我不管,老邵愿意老邵管。”
        “石壕吏”说:“这个罗老总是就是刚才跟你说到的罗坎出的能人。和你的朋友罗清浏沾亲。这罗洋就是罗总的儿子。你不看在我的面子上,看在罗清浏的面子上,他的小表侄子你总该关照一下吧。”
        我说:“幸亏我没嫁给罗清浏,嫁一个就等於嫁了一县城。我好不容易才和你们朱家集离清了,这又冒出一县城。”
        “石壕吏”并不放弃:“这样说吧,那小罗洋还是你的校友,人家也上过几天猪场幼儿园。”
        到这时,我完全明白了“石壕吏”今晚专门来看我的目的。离了婚,还指望我继续给他当绿叶子。又扯出我的罗坎旧情,又给我找了个校友,又当着老邵的面说,就是让我不好拒绝。说起来不就是关照一个孩子吗,其实,是他大蜘蛛吐网,离了婚也让你逃不脱。他对你好必是有目的。我说:“你还是'石壕吏'的风格呀。'领导'就是你的爹娘。”

发表评论

seccode

最新更新



View My Sta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