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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晓渡谈顾城:我们这代人都有病

发布: 2013-11-21 20:41 | 作者: 徐鹏远



        凤凰网文化:他如果不去激流岛会不会好一点?
        唐晓渡:也许会好一点,也许不知道。
        我有时候觉得比如说插队这件事,它赋予我最大的一个品质就是坚韧,就是你不能轻易地被打倒,而且你不要逃,你要是有能力的话你就穿过去。我那天跟北岛说,我困难的时候会想到我的生产队长,我没有想到别的了不起的人,我就想到他那一副不逊的样子,他会说那又怎么样,大不了我这个生产队长不干了,你总不能不让我修地球吧。因为我无数次地听他这样说,我觉得这成为他的人生哲学了,这样的人你是打不倒他的,甚至你打不败他。这些你能从你的生存经验里面汲取很多,但是我讲过,那可能是因为它对应了你的某种性格,你发现自己的这种性格,然后它成为你的被意识的一部分。
        顾城尽管去过农村,尽管放过羊、挨过饿,但是那些东西他都不记,他也不转化,他只转化道路、天空、塔松、彩虹、露珠。其实第一次听顾城发言我几乎是着迷的,他那种语速虽然很慢、很平,但是他有一种裹挟人的力量。可是听多了我就很烦,不是烦他的平直缓慢,是烦他老说那一套,而且我觉得这一套是挺危险的。所以就我个人来说,我会和江河、杨炼成为很好的朋友,有非常密切的私人性的交往,但是我发现我跟顾城就没有,当然我们在很多场合上见面,他也来我这儿,我也从江河那儿听到大量关于顾城的轶闻,但是我从来没有过一个愿望说我要进入他的生活,我去他家看看,我没有过,好像你本能地觉得这种精神结构是非常危险的。
        而且我就觉得这种一成不变的语气,一成不变的姿态反而是很表演的,一开始你觉得很纯朴,比如杨炼说话都是手舞足蹈的、表情也很丰富,他没有,而且姿势是很固定的,声音是很平缓的,但是最后我觉得这个反而是很表演的,因为很像一种仪式,他没有对人类说话的那种感觉,他在对一个很遥远的可能是他的主在说话。个人仪式是不能在公众场合下进行的,所有在公众场合进行的个人仪式都是表演,个人仪式就是个人仪式,是一个人在独处的空间里面进行的,这也是后来西方知识分子对基督教的理解,我和上帝之间的事情是不要教堂的,我自己任何时候都可以跟上帝沟通,我为什么非要有一个仪式呢,仪式是众人的事情。
        英儿性格里也有非常极端的部分 激流岛岁月把她毁了
        凤凰网文化:刚才您说过英儿是您的同事,所以想请您描述一下她大概是什么样子的?
        唐晓渡:这么说吧,因为对我来说英儿就像一个小妹妹,我第一次见到英儿,她那时候还是学生,三年以后她到《诗刊》,我们又做了三年同事,她对我们也像大哥哥一样,很尊敬。她平时看起来非常清纯,不多言不多语。所以她出国这个事情出来,就觉得很惊讶,邹静之还跟我说她机心够深的啊,因为我们都没有想到,那个时候我们是一大帮人成天在一起玩的,没有发现什么,英儿就是跟在我们后面。她和顾城那一段,我也是后来才知道,就在那个会上他们就发展出感情了,当时我们都不知道。而且她很秘密,后来我记得她办签证去新西兰,我当时就说顾城也在新西兰,她说就是他们帮我办的,但是我仍然没有那么好奇说打探这个东西,也不认为她是投奔他们俩人去的。
        后来我看到英儿在激流岛的一张照片,我觉得这段岁月把英儿毁了,当然我没有看到真人,就照片而言,我觉得真的被摧毁过的感觉,英儿过去是很清纯的一个女孩子,后来我觉得那个照片不是她,跟我记忆里面完全是两个概念。
        顾城、英儿,还有一个文昕。我后来看他们三人通信,我说确实他们本质上是一类人,因为英儿性格里面也有非常极端的,但你看不出来,一般你看顾城你哪能看出来,文昕我没见过,顾城你看不出来,当然有洞察力的人从他眼睛里面能看得出来。所以有时候我也没有觉得英儿是一个机心很深的人,或者是你不愿意这样去想,但是就是因为她性格里面那种极端的部分,然后他三个人搅在一起,特别小资,因为英儿和文昕她们是在另外一种文化氛围里面成长起来的,像顾城我们都是一代人,他还弄得那么小资,当然顾城的道行比她们深得多。

        顾城和江河最要好 江河有点像他的精神监护人

        凤凰网文化:当时那一圈人当中顾城跟谁的关系比较好?
        唐晓渡:江河,他只跟江河。因为他一直比较怕北岛,北岛对他当然是像个大哥哥一样,但是他比较怕北岛。杨炼后来到了新西兰交往得比较深了,在北京这段时间,我跟杨炼是属于交往特别多的,我知道他跟顾城交往也是比较疏淡的,没有像他(顾城)和江河那样深和铁的关系。他有什么苦恼会找江河说,江河有点像他的精神监护人,所以江河可以非常随意地跟他说话,他才会在蝌蚪死时那样说。
        对江河来说他就是蝌蚪精神的教父,他认为他是园丁,蝌蚪是他培育的一个植物或者一朵花,他在某种意义上可能也认为,顾城也算是他的一个弟子吧。我想他是真正精神上的比一般我们说的大哥还要高一点。顾城也比较信他。
        凤凰网文化:他跟舒婷呢?
        唐晓渡:那个我想是交往比较密集的,但是我不知道。因为他们在一起出诗集,他们通信应该是非常多的,因为毕竟舒婷在空间上她在厦门,但是他们的风格和内在气质有一部分是交接的,但是从后来舒婷跟我描述的她的这些感受,可以感觉到她很爱护顾城,但是她也会觉得有很多不可思议东西。
        凤凰网文化:当时死亡的事情发生之后,您说您是跟芒克在一起接到的顾乡的电话,当时肯定是您有一个反应、芒克有一个反应,我想问的是大家在刚听到这个信息之后,各自的反应您了解么?
        唐晓渡:这个肯定是谈到过这件事,但是我个人记忆都不是很深了。芒克我记得,我们在一起,芒克长嘘短叹的,说怎么出这样的事情,他就觉得不可接受。杨炼,友友讲了铁青着脸,当然我们真见面谈这个的时候事情已经过去一个多月了。我想有一个感情是大家共同的就是很痛心,当然毕竟有不可思议和不可原谅的东西,单从诗从他本身作为一个诗人而且这么年轻是痛惜的,而且尽管深浅不一可情分还在。但是对谢烨的做法是超过了底线,是不可接受的。当然从精神上分析以后,你会知道他如果是处在那种狂乱的状态,是可能的,艺术家里面也不是唯一的一个例子,也还是有一些这样的事情。

        成长在畸形人文生态下的我们这代人都是病人

        凤凰网文化:1993年到现在正好是20年,我想问的问题就是关于顾城的一个意义。当年这样一个圈子,走过了20年,现在想一想顾城的死对于这个圈子和身边的伙伴有什么意义?或者您不太了解其他人那儿,在您这儿,您个人有什么意义?还有一个意义是顾城的死对中国的诗歌有什么影响?
        唐晓渡:我先回答你后一个问题,其实我有时候在想顾城如果再往下写会是怎么样子的,因为当他写到了《城》的时候,他整个意象是非常破碎的,我甚至觉得尽管他那个《英儿》仍然写得非常畅达凄美,但是他是很难往下写的,从他整个创作状态来说,我觉得有点难以为继,我相信他尽管没有谈过内心的写作危机,应该也还是有,除非他能有一个巨大的自我突破,就是他的状态必须改变,我说的包括生活状态和精神状态。
        如果单纯从生活状态来说,比如说像加里·斯奈德在加州的山里面呆着,我不知道这样的生活方式是不是也对顾城有某种启示,因为后来他也有很多禅宗的东西,加里·斯奈德在那儿就是悟禅的,他在日本学禅,然后过一种最简单、最质朴、最原始的生活。当然他还会开车进城见朋友什么的,加里·斯奈德的精神是非常强大的,他不像顾城的精神结构那么脆弱。顾城你都很难把他归类,你要用唯美我们可能会觉得太浪漫了,但是顾城他的那种浪漫不是华兹华斯、雪莱、拜伦这个意义上的浪漫,也不是史雷格尔,甚至不是徐志摩、戴望舒似的浪漫,他都不是,他就是一种具有巨大自我伤害能力的浪漫。他的极端使他的诗有传统性,但是那种东西是要反过来伤害他的。
        凤凰网文化:但在出国以后,他在诗上有很多形式上的探索。我记得他有一首诗在文字的排列上,整个的图形是一个酒杯的样子。
        唐晓渡:那个对他来说是雕虫小技,因为以前阿波利奈尔、后来的马拉美他都读过,图象诗对顾城这种诗才的人来说太小菜一碟了。我想讲的是一种有机形式,比如说排成酒杯的那个形式,或者是有的排成方框的形式,这个跟他的心境也是有关的,因为顾城并不会是一个为了玩一个图像去写作的诗人。所以我一直说他的写作是很真实的,即便是跟时代的错位也很真实,他的解体、他的崩溃、他的变形、他的破碎都很真实,他后来那个形式跟他的内容是完全一致的,包括他在早期朦胧诗这个大的框架、大的审美风格里面,他的诗是比较轻浅的。芒克始终就认为顾城凭什么成为代表性的诗人--当然这是他个人的想法--包括《一代人》,他看到我的文章,他说晓渡你真怪,你也跟着他们一起说,什么代表作,什么玩意啊,他就觉得顾城的诗写得幼稚。但是我不这么看,可能像对芒克这样一个内心饱经沧桑、诗也沧桑的诗人来说,像顾城那种诗就没什么意思了。但是你要把顾城作为一种精神类型来看,他不在这个层面上显示出他的独一无二性,是在另外一个向度上。其实现在朦胧诗几个代表人物,每个人都是一种范性、都是一种诗歌的可能性、都有一个对当时整个的当代诗歌来说的不可替代性,可以复制,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追随者,但是是不可替代的,因为是他首先做出这样的尝试。
        凤凰网文化:那他的死对于您有什么影响?
        唐晓渡:谈到这个东西我觉得真的又是一个很苍茫、浩茫的话题。我有时候会涕然而惊,我们这一代人在那样一个畸形的人文生态下成长,比如说我刚说的顾城的美,或者说他在生活当中那种纯情,有非常专制的东西,我不想说我仅仅把它归结于我们所受的教育或者是无意识经验积累,包括我们的生活方式,我们的语言方式,那种精神生态对一代人的伤害是比我们已经估计到的还要深。以这种背景来讲艺术家也好、知识分子也好,建立一个健全的足够强大坚韧的理性是多么困难的一件事情,因为整个社会的文化生活不支持这些东西,相反会暗中鼓励狂暴、非理性的、非此即彼的这种东西,它通过将你各种可能性都堵塞把你往这个方向去逼。当然我说和一个人心智和一个人性格都有关系,和你自己怎么汲取这些东西都有关系。但是我一想到顾城那种无助的状态,真是挺凄凉。我不喜欢这个东西,我不会允许自己落到这步田地,但是我特别理解这种东西,也不是顾城一个人,我很多朋友,只是程度不同。
        但是反过来,既然这个东西是被给定的,你必须通过持续的精神自治来超越这些东西,你要自我建构起一个足够强大而且自洽的精神结构,尽管里面可能是矛盾冲突。对个人的追求我们没什么话说,不好去诋毁或者是评判人家,他对纯美的追求你不能说他不对,因为那是他从自己的经验里面找出来的,或者是他的精神需求天然的指向这个东西,你不能说这个东西对或者不对,但是你知道他守护它是多么的困难。
        后来,第三代诗人其实在精神上是把自己彻底放下来了,包括提出那些口号"反崇高,反理性",反这个反那个,或者是中间有一个过渡的--"像上帝一样思考,像市民一样生活",他都是要放下来,然后回到日常生活、回到一些基本的常识层面来思考很多问题,你不能再是那种意识形态对抗,或者是在回避、逃避这个对抗当中来选择另外一个极端,你还是要回到你内心的大地、回到你生存的大地来重新建构这个精神。这个东西可能就比较不那么脆弱。
        另外就是说它对诗提出的挑战更大,因为像顾城的诗其实某种意义上在诗歌史上都是被给出过的东西,当然我们也可以认为第三代人之后包括现在的诗人们干的事情,美国诗人可能都干过了,但是对于我们这代人来说,我觉得意义还是特殊的,因为我们这个先天缺陷太大了,顾城只不过是一个极端,其实我们程度不同都是这样,要说有病的话,人人都是病人,只不过病的程度不一样而已。
        我从来怀疑形而上的死 诗本质上没教我们极端和死亡
        凤凰网文化:刚刚交流当中提到顾城和海子的眼神很像,我忘了在哪儿看到过,有这么一个说法,因为这俩个诗人最后的死亡都是自杀的方式,海子的自杀是以身殉诗,而顾城则是以诗殉身,我不知道您对这个观点有没有什么想法?
        唐晓渡:我有想法,我跟西川谈过这个问题。我的一个基本看法是,如果我们进入到这个世界的内部、进入一个人的内心和很具体的生活细节,我从来是怀疑真正的形而上的死亡。当然我们说“以身殉诗”的时候,我们是说他的死亡是形而上的死亡,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死亡,但是实际上死亡、自杀都有非常具体的原因,而且它是一个多种因素合成的结果,不会说一个人纯粹为了诗
        作者:徐鹏远 吕美静  编辑:白色羊  来源:凤凰网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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