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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晓渡谈顾城:我们这代人都有病

发布: 2013-11-21 20:41 | 作者: 徐鹏远



    近日,著名诗歌评论家唐晓渡先生对话凤凰网文化,回忆了他所认识的顾城以及两人之间的交往。以下为访谈全文:
   
        顾城很注意自我形象  与谢烨确实是一对金童玉女

        凤凰网文化:顾城好像总喜欢穿一件中上装的上衣。
        唐晓渡:他穿一个灰的,灰中山装,而且只要可能,那个风纪扣一定是扣着的。那个在我们即便是1980年代初,大家也很少穿这样的衣服,再说那个当时包括杨炼什么都是足够时尚的。他不苟言笑,然后穿的那个,目光比较清澈,看起来目光清澈而且比较纯粹但是有一种迷茫,一直到他发明了他那个帽子以后,这才破了他这个形象。我认为,我回去想这个事,我觉得其实顾城是一个很注重自我形象设计的人。当时不觉得,当时就觉得他好像这人很拘谨,怎么老喜欢穿这个毛式制服,后来我知道他有两三套一样的衣服,春秋天、冬天他都穿这一套衣服,可以换着穿,他是通过这个强化一种形象,强化他的形象包括色彩,给你留下一个很深刻的印象。这个帽子在当时是绝对先锋的,而且很有张力,就像一个人穿着扣着风纪扣的中山装,突然戴了一顶很怪异的帽子,很有张力,所以我想顾城是一个心思很缜密的人,是一个很注意这个自我形象的人。
        凤凰网文化:那个时候他跟谢烨一直在一起?
        唐晓渡:谢烨跟顾城几乎是形和影的关系,从我第一次聚会也许没有谢烨,但是此后我觉得只要顾城在,谢烨一定是在,而且谢烨是我见到的唯一的一个,就在我的记忆里面他们在(一起)。1987年走了以后,我们实际上没有再见过,就在那几年里面,我们在一起的时候谢烨永远用着崇拜的目光看着顾城的。比如说蝌蚪对老江河她也很崇拜,但是在我们认识的时候还能看到崇拜的些许,就是看你的目光是很关注跟神往的,你知道这个表情都是聚集起来的,五官都向一点集中,所以含着笑是那样的,谢烨是一直到最后,我说的最后是1987年以前,顾城说话的时候谢烨都是这样看着他。
        我当时记得1987年是在昌平有一个会,那一次晚上在我们宿舍里面,那时候还是几个人住一个人宿舍,三四个人,是老平房,然后搁着床,像招待所一样。然后谢烨是一晚上都是这样看着顾城,因为顾城一会儿站起来说话,因为那个聚会比较放松……我想不是1987年,他那个时候已经写出了《颂歌世界》,也许是1985年或者1986年。他是把《颂歌世界》油印好了发给大家,所以那天晚上都在谈《颂歌世界》,他也一会儿站起来朗诵一下,一会儿发表一下看法。谢烨就是一直这样看着他无限神往、崇拜、拥护,不是赞成是拥护。那时候我们虽然用调侃的方式觉得这也是一对金童玉女,因为顾城很清纯,谢烨是单纯,单纯得不得了,对顾城是完全言听计从,没有见过谢烨说顾城,不要说反驳了,就是有歧义或者是另外提出自己的看法都没有,就是永远顾城说什么她都跟着的。
        所以后来舒婷有一次跟我讲,她问我你最后一次跟顾城是什么时候见面的,我说是87年他走前夕,她说你要是后来见到这两个人,你的印象肯定就不是这样。我说为什么,她说后来谢烨就成了另外一个顾城。我说什么意思,她说就是在所有的公开场合,都是谢烨说话像他的发言人一样,而且她说话的口气、用语都变得跟顾城一样,顾城基本上不说话,因为顾城拒绝学英语,而且特别有主意,我们喊她谢会计,谢会计特别有主意。我说还真不能想象那样一个谢烨,就是我记忆里面的谢烨是那个样子的,因为她本身也写诗,她和顾城的爱情也经历了曲折,家里面不同意,但是她毅然的像五四时期的青年一样跑到北京跟顾城了。这个我讲的就是说,他们俩在一起确实有一种金童玉女的感觉,谢烨也是一个很单纯的人。

        顾城总和蝌蚪聊自杀 蝌蚪死时顾城为她穿的寿衣

        凤凰网文化:顾城只有一米六五,但在那个时代也算正常。
        唐晓渡:正常,当然是很不显眼的。因为北京这帮写诗的都高,你看杨炼一米八吧,芒克一米七八,北岛一米八,江河应该比我矮一点一米七一,多多大概就是一米七这个样子,但是那几个人都高,所以顾城在这些人里面,他又比较瘦弱,是有这个感觉。如果我们现在回头去看,比如说顾城那个时候跟蝌蚪两个人一起--我说的是江河当时的妻子--他们俩喜欢谈这个转世的问题,蝌蚪1987年自杀,1987年的春节他们一起去我家里面,我记得当时应该我在厨房做菜,他们俩人在我的大房间那儿聊,我进去就问聊什么呢,他们就说谈转世,说顾城前世是一只兔子,她(蝌蚪)的前世是一匹马,他们在谈这个东西。
        凤凰网文化:他们怎么得出这个结论?
        唐晓渡:他们有一套这个专门的知识,就是说可能星象学一样,他也有一个关于转世的知识系统。
        凤凰网文化:是想象吗?
        唐晓渡:不是想象的,可能是那样推出来的,从几个要素这样反推出来的,因为顾城应该属猴,他1956年的怎么会是兔呢,他们跟属相也没有关系。我记不得蝌蚪是属什么的,但是顾城是1956年的。
        凤凰网文化:那像顾城他又文弱又瘦,这样的话大家会不会把他当做一个小弟弟来照顾?
        唐晓渡:对,在很多情况下,顾城确实是像一个小弟弟一样的,特别是在他们几个老《今天》的人当中应该是这样,特别是江河,因为他跟这几个人里面,他跟江河是最亲近的,我想最照顾他的还是谢烨吧。我记得当时江河跟我说过一个,因为顾城老是心不在焉的,他该是谈话的时候很专注,但是在日常生活里面他有点恍惚,所以走路的时候谢烨老去拉他,就觉得他走着走着就往路当中走,怕他被车撞着。后来江河说的一句挺恶毒的话,他说:“小顾,我跟谢烨说‘您放心,即便是我们都被车撞死了,顾城也不会被撞死,你看他很恍惚,他精着呢、敏感着呢,说你随他走,根本不会出问题’。”但是有很多的这种,比如说顾城在家里经常莫名其妙发疯这些--这还是他写作的锦囊,他有一种特别的写作方法--这都是江河跟我讲的,我想我跟顾城没有谈到,因为顾城话不太多,就是聚会的时候,基本江河是说的特别多的,我们说的也比顾城多,顾城不太长篇大论地谈什么东西。江河后来说顾城又发疯了在家里,撒泼打滚的,因为谢烨会打电话给他说,那时候还是传呼电话,有时候会喊他去,有些问题解决不了了,包括生活上的一些问题,就是他会有一些莫名其妙的发作的那个时刻。
        我后来想他的《颂歌世界》很大程度是这样写出来的,因为在《生命幻想曲》那个阶段,就是在1980年代初,什么《一代人》,包括他写那个《布林的档案》就是长篇的童话诗,他那个结构看起来都是很完整的。你可以觉得他是,他确实是坐那儿是有构思的,但是后来到《颂歌世界》的时候他跳跃性非常大,所以他实际上当时,江河是说他发明一种像李商隐的锦囊,李商隐你知道出去骑驴放一个袋子,他想到一个句子写下来塞到袋子里面去,然后积聚一段时间以后他会把这个袋子里面的纸条倒出来,因为这个作为最初的动机,看看哪些可以发展的,那些是可以匹配的,同时他也破掉了那种你坐在那儿写的时候因为太想在那儿写诗就造成僵硬和结构上强制性。这个对顾城写作来说更有用了,他完全就是想到一个句子就写下来就扔到袋子里面去,那个句子跟句子之间是没有关系的,然后到一段时间以后把这些纸条倒在床上,然后就随便挑,把几个纸条聚一起,可能动一两个字就成了一首诗。那么这种诗之间没有逻辑联系,他把逻辑全破坏了,因为它是临时被拼集在一起的,这有点像拼贴画的原理。但是它符合格式塔心理学,就是说他把很多东西交给你读者了,读者会有一个感觉完形,你会想办法把这些看起来没有任何逻辑关系的东西就像古典诗歌的起承转合那样联系起来,基本上就是有一个动机,然后展开,然后高潮,然后结束。顾城就把有时候不免会模式化的东西全破了。
        凤凰网文化:那您觉得他完全是一个天才诗人吗?用灵性来写作,还是……?
        唐晓渡:顾城的天才是毋庸置疑的。顾城的天才表现在不止一个方面,一个是他对于语言的敏感,对语言质量、非语义那一方面的,对声光、基质、温度他都是非常敏感的。我看了他的画我当时非常吃惊,他对线条的感觉好极了,既使是受过严格训练的人,线条都不可能画得那么有意味,包括他的构图,很奇怪的一些想象,就是莫须有的一些东西,它是画出来的,并不是想好了去画的,画着画着就把它画成那样,所以那个线条是非常灵的一种线条。另外还有就是哲学的感悟力是非常高的,他并不是一个勤于读书的人,但是我觉得他对哲学有一种穿透力,这是首先是一种天赋,当然那个时代也确实是人文生态比较好,大家每天都在讨论这些问题,所以他这种作为诗人的灵性确实也渗透到他所有的方面。字写得不好,但是也挺有意思的。
        凤凰网文化:他的字很像画的。
        唐晓渡:对。
        凤凰网文化:顾城对他的帽子有很多很多种理解,那您觉得在您的理解中他告诉朋友的解释是一些什么?
        唐晓渡:对,他对于设计这个帽子,我想当时是有说法的。我这个人这方面比较愚钝,听了以后就忘,刚才说起帽子我就想他当时是怎么说的,他对这个帽子是有一个说法的,就是为什么是这样,而且他那个下面是齐的,上面是毛边的,他是精心地做这个帽子的。我个人觉得他是要设计一个标识,就像一个独一无二的Logo一样的,就是说这个帽子就是属于顾城的,见帽如见其人。因为是很长远的设计,他很多年里面他就一直带着这样的帽子。
        凤凰网文化:那他在国内也常戴?
        唐晓渡:他戴这个帽子已经比较晚了,我想到1985年前后才戴这个帽子,在那之前顾城是不戴帽子的。
        所以我对他的印象最深的是,那可能更晚一些,因为蝌蚪自杀的时候,我们当天晚上去了,帮助江河来料理这个后事,然后到了第三天上午将近十点钟,顾城来了,顾城是敲了门--顾城什么时候都是很有礼貌的,你看不到他所谓的莫名奇妙发疯的那一面,在公共场合是特别有教养有礼貌的--门开了以后顾城脸色惨白,还是穿着他那身衣服,那是3月份,然后戴了那个帽子,他就一直站在门口,我看得很清楚,就是戴着帽子站在那地方,目光很悲哀,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就看着江河。江河这时候突然就,我们也大吃一惊,江河就说“顾城你来了”,他先开的口,他说“这下你老实了吧”,然后说“你要是还不老实,你就去那个屋里面去看看(就是蝌蚪自杀的那个屋子),看看那个沙发底下”。当时顾城一下子就傻在那个地方,我们也很吃惊,就觉得江河你怎么这样说话。然后顾城过了一会,很慢地说--他喊他老鱼,因为江河喜欢画一条鱼,他是江河嘛,水中鱼--“老鱼,我准备了一肚子想安慰你的话,没想到反过来被你给弄了”。他准备进门那肯定是很悲伤的事情,因为他跟蝌蚪关系非常好,一个是蝌蚪自杀这个事本身很悲伤,另一个就是老鱼一下子妻子不在了,他应该安慰老鱼,结果没有被安慰。
        后来那一天顾城很勇敢,那天杨炼也来了,我们那一次也是对杨炼有非常高的评价,因为他跟江河的关系,他们原来是最好的朋友,后来就出现了一些问题就不太交往了。那一天他听说蝌蚪这个事以后,他就去了,去了以后当时说要给蝌蚪穿衣服,到太平间穿衣服,大家都觉得这个事挺难的,女孩子很害怕,男人们不知道怎么办,我想当时因为江河说小顾你不要去了,我们当时第一次处理遗体是去医院的太平间,然后送到殡仪馆,这次在殡仪馆就说你不要再去了,杨炼说我去,但一个人肯定是不行的,然后顾城很慢地说我也去吧,所以那天去殡仪馆给蝌蚪穿衣服是杨炼和顾城去的,我想那天是很悲惨的一天。
        凤凰网文化:可是为什么江河会跟顾城说这种话呢?
        唐晓渡:他就是说你们俩人老谈“死”,我刚才说得的那个1987年那一天,已经过完春节可能是初五或者初六,他们俩人不是讲那个前世的问题,兔子、马什么的,蝌蚪当时跟我说,我们还在谈自杀的问题,说什么是最好的自杀的方式,后来顾城认为最好的自杀方式是氰化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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