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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头、剪子、布

发布: 2013-7-26 08:05 | 作者: 王传宏



        但是,柴秀英与纪省三的关系这时却慢慢变得亲密起来。不久前,纪省三终于从小学校退休了。退休之后,纪省三就像是换了一个人。虽然在村里人面前仍旧把头扬得高高的,对柴秀英却忽然变得十分友好,偶尔还会跟柴秀英说些知心话。对纪省三的事柴秀英虽然弄不明白,但却一直坚信自己的丈夫比谁都强。这念头在纪省三退休之后变得一天比一天强烈。纪省三迟到的温情把柴秀英感动得几乎想哭,柴秀英只是有些遗憾这温情来得太迟了,她现在已经老了,这是柴秀英感觉最对不住纪省三的地方。柴秀英比从前更加勤勉地侍候纪省三,夏天的洗澡水、冬天的洗脚水都是端到床头的。傍晚的时候,柴秀英时常和纪省三合坐一条长凳在院子里晒太阳。自从跟赵小玉吵架之后,柴秀英便把儿女之事看淡了许多。现在,柴秀英发觉她真的爱纪省三,就连从前挨的那些拳头,现在想来也是甜蜜的。
        纪省三的退休工资虽然不算高,在村里却是数得着的高收入。不久,家里终于摆上了满屋子的电器,柴秀英的金耳环和手上的金戒指更让不少村里人眼热嫉妒。现在,柴秀英虽然住在乡下,却过着跟城里人差不多的日子。家里连一棵青菜、一个鸡蛋也要花钱买,再加上水费、电费,算起来是一笔不小的花销。每到星期天的时候,柴秀英还要到县城扛一桶纯净水回来。村里人听说连水也要花钱买,忍不住瞪着眼睛大声啧啧着。于是柴秀英便站在路边,半是埋怨半是夸耀地告诉他们,城里人都喝这个,说是卫生。她原本也不愿意花这个钱,以前不都是喝院子里的井水么?可纪老师不肯,一定要喝呢。
        退休之后的纪省三忽然对衣着开始讲究起来。纪省三看不上乡下卖的衣服,总是打电话让纪锋在城里买了寄回来。纪锋是个孝子,自然是有求必应,又不好意思要纪省三的钱,每次都是自己掏腰包。有时碰上手头紧,就把自己正在穿的衣服脱下来寄回去。这样几次下来,儿媳妇赵小玉便有些不高兴了。有一次,纪锋去国外出差,打电话问纪省三要不要买什么东西。纪省三犹豫了一下,忽然很坚定地说他想要一根拐杖,就像电影里的大侦探福尔摩斯手中拿的那种。
        冬天里,穿黑色长大衣的纪省三,戴着宽边阔礼帽,手里扶着漆金拐杖,悠闲地在村里坑坑洼洼的土路上散步,就像是哪一部黑白老电影中的人物,看起来几乎像是个阴谋。这样的时候,纪省三会忽然发觉自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可是,这陌生却是那么让人欢喜,这样的感觉让纪省三一下子变得愉快起来。纪省三在村里空无一人的土路上急匆匆地向前走,就像是在赴一个约会或者是去办什么要紧的事情。终于有一天,纪省三不再讲方言,开始说普通话。纪省三用不太标准的普通话大声说,早上好,好久不见了,你还好么?纪省三发现对方就像是受了什么羞辱,忽然一下子涨红了脸。纪省三却并不在意,只是不屑地笑了笑,又继续向前走。
        每次纪省三出门散步的时候,柴秀英总是偷偷跟在后面。柴秀英看着纪省三慢条斯理地换衣服。纪省三把手里的黑色礼帽举起来,撮起嘴唇吹了吹浮灰,再在上面捏出些梭角,小心地戴在头上。然后在门背后摸出块脏抹布,在皮鞋上潦草地擦了擦。等到做完这一切,纪省三便站在院子里响亮地清了清喉咙,子弹似地吐出口浓痰,这才出门散步。
        柴秀英看见纪省三把大衣脱下来,露出里面的浅灰色绒线衫。因为热,纪省三总是一边走一边伸手去抹额头上渗出的汗水。柴秀英每次都有一种想上去帮忙的冲动,但每次都忍住了。她知道,要是纪省三看见柴秀英跟着他,肯定会不高兴的。柴秀英发现,纪省三散步的时候,村里人都跟说好了似的,全都悄悄地避开了。那些偶尔遇上的,一定是原本想躲却没有躲得了的。因此在纪省三面前总是尴尬地红着脸,或者一声不吭满脸愠怒。柴秀英知道,村里的许多人都有些嫉恨纪省三。但是,柴秀英跟纪省三一样,一点也不在乎他们。
        
        要不是纪省三忽然去世了,柴秀英可能真的会像她当初说的那样,再不到纪锋家来了。可是,纪省三忽然在一天夜里心脏病发作,等到柴秀英手忙脚乱地喊来邻居,把纪省三送到医院的时候,人已经不行了。纪省三去世之后,柴秀英也大病了一场。对于纪省三,这个一辈子给了她许多磨难的男人,柴秀英简直说不清到底是怎样的情感。年轻的时候,因为总是挨纪省三的打,她几乎是恨他的。因为仇恨,便拚命地跟别的男人偷情,五个孩子中有二个是柴秀英跟别的男人生的。这秘密只有柴秀英一个人知道,纪省三一直毫不知情。因为羞愧,柴秀英总是小心地讨纪省三的好,即便是对纪省三的暴虐也一直竭力忍耐着。现在,这秘密让柴秀英越发愧疚起来。
        纪省三去世之后,柴秀英在很长时间里几乎有些不相信,这一切竟是真的么?直到纪锋把柴秀英再次接到了城里,儿媳妇赵小玉的肚子像小山似的鼓了起来,不久小孙子便出生了,柴秀英依旧有些神思恍惚。现在,柴秀英似乎也染上了纪省三当初的习惯,总是一个人一动不动地坐着。
        窗外的梧桐树只能看见些树梢,那些落满灰尘的暗绿色枝条,在空荡荡的天空中看起来就像是村前的那座小山包上的景象。马路上的汽车一路轰鸣着向前跑,听起来像是要变天了。柴秀英侧着耳朵倾听着,总是疑惑会有些什么意想不到的事情要发生。赵小玉每次见她这样,便把电视机的音量调大。柴秀英这才惊醒似地站起身,却又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于是便站在客厅的角落里看保姆拖地洗衣服。
        小保姆很年轻,看起来只有十八九岁的模样。眼睛里看不见活儿,又常常做不周全,时常做不了一半便觑着机会偷懒。柴秀英看见了,少不了要吆喝几句,骂她长了一身的懒骨头。小保姆经常被柴秀英骂得眼泪汪汪的,不敢做声。但是,要是小保姆因为什么事没做好被赵小玉数落,柴秀英又会忍不住给她打掩护。这倒也不是柴秀英喜欢小保姆,而是看不惯赵小玉那副做派。赵小玉虽然把柴秀英的有意作对看在眼里,却从不与柴秀英多说什么,等到纪锋下班之后,这才一五一十地说给纪锋听。
        不久,赵小玉便把小保姆辞退了,换了一名中年女人。中年女人是做惯了保姆的,干起活儿来十分利落。女人一眼便看出在这个家里应该听谁的,对柴秀英也客气地敷衍着。但是,柴秀英时常能从女人的眼睛里看出些没有说出口的轻视。柴秀英原本就是个能干人,岂能甘居人后?而且,那人只是个保姆。于是,便竭力打点起精神,凡事总是抢在前头。可是,柴秀英做的饭菜赵小玉吃不惯,不是嫌太咸就是太油腻。而且量也太多,每次都是满锅满盆地剩。以前,家里养着猪,还有一大群鸡鸭鹅,剩饭正好可以当饲料。后来那些鸡鸭鹅虽然全都卖了,这习惯柴秀英却一直保留着。家里每天都有剩饭,让她有一种富足的感觉。可是,这却让赵小玉十分不满。
        赵小玉还在做月子,因为担心会发胖,吃的东西既要有营养又要控制热量。许多东西柴秀英连见都没有见过,更别说做了。以前过穷日子的时候,柴秀英连炒一个鸡蛋也要放一大把盐。后来生活条件好了,柴秀英又习惯多放油,认为这样炒出来的菜油汪汪一片,既好看又好吃。但是赵小玉却一点也不领情,只吃几口便推说不舒服到卧室睡觉去了。见赵小玉离开,柴秀英的脸上忍不住露出几分喜色,又跟纪锋唠叨起从前东邻西舍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因为担心赵小玉,纪锋只是低着头吃饭,并不怎么接柴秀英的话。柴秀英却不在意。能有机会跟纪锋单独在一起,她已经十分满足了。
        就连儿子家里的东西,柴秀英用起来也总感觉不顺手,不是太小就是挤挤挨挨地靠在一起,施不开手脚。哪像在家里,明敞敞的大院子,一盆水呼地泼出去好几米远。柴秀英嫌洗衣盆太小,便把脏衣服放到浴缸里,等洗好之后,又把纪锋的一双球鞋用肥皂粉泡在里头。然后在胳肢窝里一边夹一个洗衣盆,到阳台上晾衣服。谁知衣服还没有晾,赵小玉便大惊小怪地叫了起来,说内裤怎么能跟袜子放在一起洗呢?还有这件白衬衣也是应该分开洗的,现在弄得白一块黑一块的,还让人怎么穿?等到赵小玉从卫生间里出来,脸色变得越发难看起来,大声喊保姆过来给浴缸消毒。一边喊一边抱怨,马上要给宝宝洗澡了,现在把浴缸弄得这么脏,这不是添乱么?
        因为气不过,柴秀英第二天便躺到了床上。先只是装病,希望能引起儿子的注意,煞煞赵小玉的威风。纪锋自然十分焦急,当即跟赵小玉吵了起来。吵完之后,连忙带柴秀英去医院看病。路上,柴秀英流着眼泪,指着后背上的一小窝红水泡给纪锋看,说都六十多了身上从没有长过东西,现在竟然出了一身的蛇蛋疮。在医院里,各项检查做了七八样,到底也没有查出个所以然来。最后医生只说大概是年纪大了,又因为睡眠不足导致抵抗力下降所致,建议回家多休息。在这之后,柴秀英便心安理得地躺在床上养病。赵小玉自知闯了祸,说话十分小心,生怕柴秀英听了会生疑。后来,竟连话也不跟她说了。柴秀英心中有气,索性继续装病,越发不肯起床了。可是,装着装着,竟然真的生起了病。
        因为生病,柴秀英每天只是坐在客厅的长沙发上,看着保姆抱着孩子在面前转来转去,看着赵小玉趿着拖鞋踢踢踏踏地上厕所。柴秀英不明白,小孙子都这么大了,赵小玉为什么还不去上班,总是呆在家里?赵小玉在单位请的是病假,可看她那样子哪像是有病?整天尖着嘴吃东西,要不就是戴着耳机听音乐,脸上还经常糊一层烂稀饭一样的东西。柴秀英每次看见,气便不打一处来。而儿子纪锋每天早出晚归,下班之后总是满脸的倦容。因为疲倦,对柴秀英的问候也显得有些心不在焉。每当这时,柴秀英的心里便会涌出一股说不出来的滋味。
        因为太寂寞,偶尔赵小玉出门的时候,柴秀英便会觑着机会跟保姆说话。从年轻时吃辛吃苦,好不容易把五个孩子拉扯大,到丈夫纪省三去世,再到现在落下一身的病,还要时不时地受赵小玉的气。说到伤心处,柴秀英忍不住泪水涟涟。保姆也不敢多说什么,只是嗯嗯地听着。柴秀英掏出块手帕揩了揩眼晴,忽然体己地说,你不要以为赵小玉是什么好东西,她做的那些下作事都让人说不出口。说完,便把以前的那些旧话说给保姆听。保姆听了,忍不住咬着嘴唇偷偷地笑。柴秀英顿时来了兴致,越发渲染得有声有色。直到赵小玉从外面回来,柴秀英这才重新躺到床上。虽然说了这么长时间的话,柴秀英感觉有些累,但是心情却变得格外轻松。
        没过多久,保姆为了讨好女主人,又把柴秀英说的那些曲曲折折地说给赵小玉听。赵小玉一听便炸了,但却不敢当面跟柴秀英发作,只是借故摔了几次东西。等纪锋下班之后,窝了一肚子火的赵小玉这才把纪锋拉到一边。赵小玉委曲道,以前的几个保姆都是因为她在里头挑刺作梗,人家才摞挑子走人的。八辈子没用过人,刻薄得没有边了。因为是你家上人,我也不好多说什么。现在倒好,又拿保姆当知己,把家里的隐私四处张扬,这让我以后在保姆面前还怎么抬得起头?晚上,等到赵小玉和孩子都睡下之后,纪锋这才坐在柴秀英床前,但却不知该怎么说,只是让她以后不要跟保姆说太多的话。柴秀英当即红了眼圈,说你媳妇不跟我说话,现在连保姆也不让理我了?见柴秀英伤心,纪锋连忙说不是那意思,有许多事城里跟乡下是不一样的,你又弄不清,就不要多说了。
        为了这件事,柴秀英又病了一场。不久,家里的保姆也换了。虽然新保姆对柴秀英十分客气,但柴秀英却再不敢多说什么了。这倒不是柴秀英怕赵小玉生气,而是因为儿子的缘故。柴秀英几乎有些本能地怕纪锋。怕他生气,更怕他讨厌自己。现在,柴秀英几乎整天躺在床上。无所事事的柴秀英唯一能做的就是体味自己的身体,健康与疾病两种意念经常在柴秀英的脑子里打架,弄得她无所适从、不知所措。柴秀英知道,在这个家里,只有纪锋才是真正关心她的。因此,纪锋在家的时候,柴秀英的病便会忽然加重些,有时甚至连床都起不来。于是,纪锋只好把饭菜端到柴秀英的床前。劝了半天,柴秀英这才哼哼叽叽地坐起身,吃下小半碗饭。纪锋放心不下,又把柴秀英带到了医院。可是,仍旧没有查出什么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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