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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头、剪子、布

发布: 2013-7-26 08:05 | 作者: 王传宏



        纪省三教书的学校虽然离家只有十几公里,但因为交通不便,几乎很少回来。偶尔回家,脾气也总是出奇的大。纪省三是国家正式教师,年轻时还在县里上过正规的师范学校,不知怎么,却一直蜗居在村小学里。当年和他在一起的同学、同事差不多都改行做了别的,成了大大小小的领导,即便是继续留在小学校的,也大都做了校长、主任之类的。不知怎么,纪省三却什么都不是。因为时刻意识到自己的身份,时刻惦记着自己与周围人的不同,虽然什么都不是,纪省三的骄傲却一直若有若无地保存着。因为骄傲,纪省三与单位的领导总是处不好关系,几乎每年都要被从这个学校调到那个学校。
        这些小学校大都建在村口的路边上,几间空荡荡的半旧瓦房差不多就是学校的全部财产了。门口的操场上孤零零地竖着只破旧的篮球架,屋前的枯树枝上悬着块生铁,每到上课下课的时候,便会有人走出来敲响它。操场的空地上被村民们稀稀拉拉晒上了山芋干,旁边还卧着头耷拉着脑袋的瘦毛驴。要不是山墙上的黑板和一旁的篮球架,初来乍到的人几乎难以辨认出这是一所小学校。
        各式各样的政治运动差不多总是跟这些地处穷乡僻壤的村小学擦肩而过,时代的洪流滔滔向前,裹挟着激情与倦怠,只是将一些残渣碎片随意丢弃在这些无人注意的角落。院子里的学生们奔跑着、锐叫着,随手将清鼻涕抹在棉袄的袖口上。乡下孩子上学迟,虽然只是小学生,实际上他们当中的许多人差不多已经是大人了。由于过早下地干活,他们的身材大都长得有些矮,不过却是黑瘦而精干的。因此,他们的追逐与呼喊在冬日的清晨便显得格外引人注目。就像泥泞中的一群半大的小兽,貌似稚弱,实际上却隐藏着许多意想不到的力量和几分不动声色的狡黠。不过,现在他们却只是些认不了几个字的小学生,因为笨拙,经常要低着头挨老师的训斥。学生们从课本上阅读着崭新而伟大的时代,却并不知道这崭新与伟大是与自己无关的。每天上完课之后,他们背着书包沿着上学的路,再慢吞吞地返回家中,很快便消失在一间间看起来几乎空寂无人的屋子里。
        村里人并不把这个沉默寡言、总是把目光落在远处的教书先生当自己人。而且,要不了多久,纪省三大概又会被调到别的学校去。等到离开之后,甚至没有几个人会记得他的长相。纪省三几乎没有朋友。小学校的老师原本就不多,而且他们大都是本村的,下课之后便回家了,就是纪省三想跟他们交朋友,似乎也没什么机会。纪省三又是那种有些懒惰的人,即便他们就在自己的视野之内,也常常是看不见的。而他们见纪省三总是这么一副如入无人之境的模样,又想起了有关他的传言,于是越发不愿意多说什么了。那些传言大都没有任何实际内容,却又似乎无所不包。在传言中,纪省三是一个与众人完全不同的人。但是,到底有哪些不同,却是谁也说不清楚的。于是,越发小心谨慎起来。身边发生的所有的事都是与纪省三无关的,人们背着纪省三嘀嘀咕咕地商量着什么,见到他走过来便小心地闭上了嘴。纪省三自然早已经感觉到了这样的排斥,这让他的脾气越发变得古怪恶劣起来。
        每天等到大家离开之后,纪省三便完全陷入了孤独之中。纪省三把双手插在裤子口袋中,独自在院子里慢腾腾地踱着步子。常常几个小时一动不动,看树上的蚂蚁成群结队地从树梢爬到树根,又从树根爬到树梢;看操场上的小石块在夕阳下闪烁着淡淡的白光。其实,并不是纪省三真的对那些蚂蚁或者石块感兴趣,而是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内心之中。周围的一切都是斑驳而灰暗的,就像一块用了很久的深灰色格子布,村庄和小学校就掩盖在这块灰格子布的下面。偶尔,纪省三会想起周围人的冷淡,但是,这样的冷淡和不理解却常常会在纪省三的沉思中变成一种可以令他骄傲自豪的东西。纪省三坐在那里,内心与周围毫无意义的风景和青草的苦涩气息一起慢慢地流转着,这样的流转让他的心渐渐平静下来,既充实又满足。
        除了小学校的几本教学参考书,纪省三几乎从不读书。这不仅是因为在这里几乎看不到什么书,而是书本上的东西在纪省三看来实在是太罗嗦,有时简直有些不知所云。而且,当他耐着性子读完一本书之后,常常发觉里面并没有说出什么。纪省三觉得,自己的内心可以比拟任何一本书,甚至比它们更充足、更丰富。虽然他总是独自一人,但是对于这个世界来说,纪省三觉得自己并没有缺席。远处那些看不见的城市里发生的惊天动地的事情,纪省三觉得自己离它们并不遥远。在纪省三看来,每一个重大事件总是与那些看起来微不足道的东西联系在一起的,昨天报纸上刊登的红卫兵全国大串联,或许就与半米之外泥地里的那只不知道属于谁的破胶鞋有着某种微妙而不可分割的联系。
        纪省三在家中排行老小,也是唯一出来工作的。纪省三从小便没了母亲,是跟着几个哥哥姐姐一起长大的。那时候纪省三只有七八岁,大家都觉着他可怜,因此便格外地照顾他。别人家的孩子都早早离开学校下地干活,唯有纪省三一直在上学。纪省三的学费都是哥哥姐姐们凑来的,就连每个星期带到学校的干粮,也是各家轮流准备的。为了供他读书,大姐甚至放弃了结婚嫁人的机会,主动承担起做家长的责任。在纪省三的记忆中,姐姐就像母亲一样,只是意外地有些年轻。傍晚的时候,姐姐总是坐在灶台前烧火,柴火映红了姐姐的脸,也映出了胸前细小的乳房。纪省三那时正处在青春期,梦里流转的那些暧昧辗转的冲动,总是与衣着单薄的姐姐纠缠在一起。遥远而模糊的授乳的记忆、姐姐浅色的乳房,一个个惊心动魄的意象几乎搅得纪省三彻夜难眠。纪省三甚至曾躲在暗处偷窥过姐姐上厕所,之后又被羞耻和悔恨弄得脸色铁青。有时,纪省三感觉姐姐似乎早已经察觉到了他的秘密,却故意装着不知道,这让他越发羞耻难当。在炎热的夏季,姐姐似乎依旧把纪省三当成不懂事的孩子,有时还在他能看见的地方换衣服。姐姐的行为几乎激怒了纪省三。于是,便故意冷着脸不理她。纪省三咬着牙别过脸去,却意外地发现姐姐的目光沉甸甸地落在他的后背上,温柔而忧伤,里面既有让人不安的明白也裹挟着小心翼翼的卑微的谅解。纪省三的后背顿时乍起了一片鸡皮疙瘩。
        当初,一家人都曾对纪省三寄予厚望,至少暗地里希望将来能沾些光的。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纪省三竟是这般地不长进。他们一点也弄不懂纪省三老是昂着的额头里到底隐藏着怎样的内容,但却本能地有些敬畏。纪省三的落魄和困窘他们都看在眼里,却从没有说过什么。这样的沉默对纪省三来说,却变得日渐沉重起来。坚韧的希望交织着浓重的失望雾似地裹挟着他,让他更多地意识到自己的萎顿与失败。纪省三每次回家,姐姐都要对他诉说一遍,说她活着唯一的目的就是希望他将来能有些出息,过得好。纪省三一点也想不通,这过得好到底意味着什么。纪省三觉得自己现在的生活就很不错。与周围人相比,虽然工资微薄,却也不愁生计。就连外人眼中的散漫孤独,在纪省三看来也是快乐的。因此,姐姐的话总是让他既愤怒又无奈。有一段时间,纪省三甚至有意做些让姐姐不满的事。但是每次看见她伤心落泪,又有些不忍心。后来,纪省三便不回家了,甚至逢年过节也不回去。开始的时候纪省三还会内疚,心中时常涌出一种类似于忤逆的感觉。久了,便有些淡忘了。
        在很长时间里,纪省三几乎与家中断绝了所有来往。就连姐姐因为跟柴秀英吵架的事哭哭泣泣找上门来,纪省三也是冷着脸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姐姐一边流泪一边拉着纪省三的手,哽咽着说弟弟,你可要为姐姐做主呢。姐姐的手掌十分坚硬,落在身上就像是一群小虫子在上面悉悉索索地爬,这让纪省三忍不住既羞耻又难堪。姐姐身上的汗味弥漫开来,缓慢而坚决地侵蚀着小屋里的空间,湿漉漉地堵在纪省三的胸口窝,让他喘不过气来。纪省三从姐姐手中轻轻挣脱了出来,却忽然发现双手无处可放,于是便将手抄在衣襟底下,顺势蹲到了地上。这样的姿势不知怎么让纪省三又想起了过去,过去那些粘腻而挥之不去的屈辱和不快,眉头便慢慢皱了起来。几个小学生站在远处,好奇地看着这个穿黑色罩衫的女人,不时交头接耳地议论着。姐姐依旧在喋喋不休地说着什么,纪省三忽然不耐烦起来,站起身说,你走吧,要不然天黑之前就赶不到家了。说完,也不等姐姐回答,便转身走开了。
        姐姐在身后孤零零地站着。从天刚麻麻亮的时候,她便背着新做的煎饼上路了。一路上,姐姐十分担心弟弟会生气。以前在家里的时候,弟弟总是在生气,她时常弄不懂他为什么要生气。现在,长大成人的弟弟看起来已经走得越来越远,也变得越来越陌生了。姐姐慢慢地向前走,忽然开始忐忑不安起来。起风了,飞沙迷住了她的眼。姐姐低着头站在路边,忽然想起纪省三小时候的模样。那时候,瘦弱矮小的纪省三倔强而沉默,无论什么事总喜欢憋在心里。可是,她却几乎知道他的每一件事,只是装着什么都不知道罢了。
        纪省三那时虽然小,却很有些心计。当初,上门给姐姐提亲的人并不少,不知怎么都没有成。姐姐虽然相貌平平,但却敦厚能干,这正是乡里人看重的,按理说是不愁出嫁的。姐姐在私下里为这事曾十分伤心,却一直不明白到底是什么原因造成的。姐姐直到很久之后才隐隐约约地意识到,这一切可能都是纪省三捣的鬼。那时候,姐姐早已经彻底断了结婚嫁人的念头。姐姐并不知道纪省三在背后做过什么手脚。而且她也一直想不通,即便这一切都是真的,纪省三又能背着她做些什么呢?
        但是,姐姐从没有怨恨过纪省三,就是他后来不回家,也总是忍不住惦记着他。现在,一股淡淡的温柔从姐姐的心底慢慢涌了出来,让她忍不住想哭。姐姐擤了把鼻涕,在衣襟上擦了擦手,又继续向前走。姐姐一点也没有想到纪省三会这样,她以为,即便纪省三不肯为她说话,至少也能从他这里得到些安慰。但是,姐姐很快就把这样的不快忘记了。姐姐想起纪省三从小就是个与众不同的孩子。她早就应该意识到,他肯定会这样对待自己的。
        
        姐姐离开之后,纪省三便有些后悔了。纪省三能感觉到姐姐坚硬硕大的失望,紧紧地尾随在他的身后。这虽然让纪省三感觉有些内疚,但却意外地安心起来。那些柔软而碍事的感情,原本就是不属于他的,纪省三当然没有必要接受它们。
        不仅是对姐姐,就是对柴秀英,纪省三也从没有弄清楚,那到底是怎样的情感。以前,柴秀英也算是村里数得着的漂亮女人。纪省三呢,虽说窝囊无能,到底跟村里的农民不同。而且,纪省三身材高挑、长相端正,柴秀英嫁给他也算是攀上高枝了。当初二人相亲的时候,纪省三对柴秀英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印象。因此,当媒人把纪省三拉到一边问他的意见时,纪省三只是支支吾吾地答应着。媒人顿时有些不悦,说你到底要找什么样的?别是挑花了眼吧?说完,便拉着柴秀英一同离开了。纪省三原以为,这事到这里就该结束了,也没怎么把这当回事。反正,总有人热心为他做媒,总有村里的女人想嫁给他,纪省三一点也不需要为自己的婚事担心。
        但是,出人意料的是,半个小时之后,柴秀英忽然又回来了。纪省三那时正在煤油炉上煮稀饭,稀饭还没有煮好,炉子里的石棉芯却堵住了。柴秀英推门的时候,纪省三正把煤油炉拆开,用手把石棉芯一根根捋干净,弄得满手是油。因为吃惊和羞怯,纪省三只是仰着脸看着柴秀英,半天没有说出话来。柴秀英倒显得十分大方,对纪省三笑了笑,说你别费事了,你门口不是有个灶么?我来烧火吧。说完,便自顾自到门口刷锅做饭。饭做好之后,柴秀英也不等纪省三邀请,便坐了下来。纪省三低着头一边呼哧呼哧地喝着稀饭,一边琢磨着柴秀英到底想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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