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 | 下一篇

石头、剪子、布

发布: 2013-7-26 08:05 | 作者: 王传宏



        那天,柴秀英穿了一件粉红色衬衫、草绿色军裤。只是为了干活方便,裤管挽到了膝盖那里。柴秀英一边吃饭,一边伸出手挠腿肚子。因为用力过猛,腿上顿时浮起一串暗红色的指甲印。挠完腿,柴秀英又把手从领口伸进去,开始挠胸脯,咯吱咯吱的声音一阵阵传过来,连纪省三都忍不住觉得身上有些痒。纪省三看着柴秀英腿上的印子,忽然有些想看看柴秀英的胸脯上是不是也有同样的指甲印。这样的想法似乎一下子勾起了纪省三的欲望,一张脸顿时变成了大红布。柴秀英见状,忍不住咯咯咯地笑了起来。笑完了,忽然把脸凑到纪省三的耳朵边,压低声音说你老是这么看着我干什么?见纪省三不说话,柴秀英一边挑剔地打量着纪省三简陋的单身宿舍,一边咋着嘴说,看你这儿都乱成啥样了。说完,柴秀英站起身,在屋子里来回转了一圈,最后站在床前停下了。柴秀英伸手在床沿上推了一把,那张床立即吱吱嘎嘎地呻吟起来。这声音显然让柴秀英感到了乐趣,又连续推了好几下。于是,那床便唱歌似地咿咿呀呀地吟唱着。忽然,柴秀英一偏腿躺到了床上,吟唱声顿时嘎然而止。
        很多年之后,纪省三还能回忆起与柴秀英在一起时的每一个细节。昏暗的灯光下,两个人的眼睛如此近地紧贴着,柴秀英的体温热烘烘地弥漫过来,几乎把纪省三吓了一跳。脱光了衣服的柴秀英与几个小时前几乎判若两人,看起来完全是个不相干的陌生人。头和脖子瘦弱细小,胸脯和屁股却出人意料地丰润,潮水似的一点点地侵蚀着纪省三最后的防线。但是,在被这潮水淹没之前,纪省三还没有忘记伸出手把柴秀英的身体上上下下抚摸了一遍。柴秀英的胸脯上有一片暗红色的丘疹,上面浮着细汗,摸上去就像是一小块铜版画,隔着半尺远的距离平摊着,粗糙而精细。一切与想象中的十分贴近,却又像是隔着千山万水。纪省三直到最后依旧清醒着,他似乎早已在连他自己都想不起来的什么时候,与什么人体验过比这更为热烈、更令人沉醉的肉欲享受,现实中的一切几乎不及它的十分之一。但是,纪省三却又十分清醒地意识到,眼前的一切虽然几乎让他分不清到底是快乐还是痛苦,却也并非令人讨厌。
        结婚之后,纪省三的生活并没有发生太大的变化。依旧是呆在偏僻的小学校里,整日沉缅于那些外人难以察觉的幻想之中。即便是每个星期回家一次,纪省三的眼神也是笔直的,一望无际地伸展出去,就像面前的柴秀英是个透明人,或者是面对着一大片渺无人迹的沙漠。除了跟柴秀英上床,纪省三便背着手在院子里踱着步子。遇上农忙的时候,纪省三也会帮着干些农活,却总有些应付差事一样。家里的事差不多都是柴秀英在打理,但遇上需要拿主意的时候,柴秀英却从不敢自作主张。表面上看起来,纪省三似乎对什么都不在乎,可要是柴秀英什么地方不合心意,纪省三抬手就是一巴掌。纪省三打柴秀英的时候从不惜力,有时冷不丁一脚扫过来,能把柴秀英踹出一米多远。开始的时候,柴秀英还不敢还手。后来见纪省三打得越发地厉害,便披头散发地跟他拚命。这时候的纪省三倒显得有些高兴起来。打完柴秀英之后,纪省三似乎这才安心,不再找碴闹事。有一次,柴秀英问纪省三为什么打她?仅仅是这个问题似乎就把纪省三激怒了,纪省三一巴掌掴过来,一边打一边骂,说这个问题是你配问的么?
        其实不仅是柴秀英,就连纪省三自己也有些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打柴秀英。可是,这却是理所当然、不需要追问的事情。纪省三觉得,柴秀英挡住了他面前的什么东西。正是因为她的存在,他的视野才会变得模糊不清,看不见前方的东西。而他,原本是可以拥有那些东西的。比如,在某个地方正在等待着自己的爱情。就因为柴秀英,他再也不可能拥有它们了。这让纪省三忍不住愤怒起来。柴秀英在纪省三的巴掌之下颓然倒地,也就等于是扫清了路上的障碍。虽然在这之后他的眼前依然空无一物,但却意外地安心了。
        柴秀英却在纪省三的巴掌下慢慢变得萎顿起来。挨打之后的柴秀英整日蓬着头,脸上的皮肉日渐变得粗糙衰老。但是,在这粗糙和衰老的背后,却是隐藏着些力量的。在和纪省三打架的时候,柴秀英总是拚足了劲,把所有的精气神都预支了一般,平日里人便显出几分呆相。但是忽然在什么时候,那双眼会在猛然间一下子变得闪烁流转起来,竭力想从呆板的皮肉中挣脱出来似的。因此,整个人便凭空地多出几分肉欲的刺激。
        几个男人正蹲在路边抽烟,见柴秀英走过来,便有人站起身,斜着眼偷偷地看她。欲望从男人们的眼睛里溜出来,探头探脑地向前走,热烘烘地直冲到柴秀英的脸上。柴秀英只是装着看不见,低着头看自己的胸脯。胸前突出的两陀肉像是走了很远的路,现在累了、倦了,走着走着便打起了盹,柴秀英伸出手握住它们,拐进了自家的院子。那时候,家里的几个孩子都还没到离手的时候,儿子纪锋还在上小学,几个小的不是刚学会说话,就是正在学走路,小女儿还在襁袍里。家里的东西被拖得满院子都是,整天乌糟糟闹成一团。柴秀英推开牵着她裤角的孩子的手,劈手就是一巴掌。柴秀英的额角上还有纪省三的拳头留下的淤青,这时忽然热辣辣地痛了起来。柴秀英扶住头躺到床上,顺手在枕头底下抽出块花头巾扎在脑袋上。头巾还是以前做姑娘时用的,红底子上撒着浅粉色的碎花。柴秀英把手指伸到头巾里,又想起刚才那些男人眼睛里的神情。那神情是柴秀英熟悉的,自从嫁给纪省三之前,一直到现在,她在男人们的眼晴里都是一样的。这让她多少感觉到些安慰。
        除了时常会打人,纪省三看起来是个十分老实淡漠的男人。柴秀英只要在床上侍候好他,再做好一日三餐就可以了。纪省三并不挑剔,无论怎样的饭菜都会呼噜噜吃得山响。而且,时间总是过得飞快,到星期天下午,纪省三又该回小学校上班了。每次纪省三离开之后,柴秀英都会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那时候,柴秀英正悄悄地跟村里的几个男人私下来往着。因为内疚,每次纪省三回家,柴秀英几乎什么事也不让他做,小心侍奉着。好在纪省三似乎什么也没有看出来,或者是看出来了却并不怎么当回事。其实,柴秀英跟别的男人来往是有目的的,那就是想让他们帮忙干点体力活儿。虽然这样的体力活儿纪省三偶尔也能做,但常常干不了一半便扔下了,心安理得地留给柴秀英。柴秀英从不敢多说什么。在柴秀英和村里人面前,纪省三总是放不下自己的架子。而柴秀英呢,即便是自己多吃些苦,也总是心甘情愿小心维持着丈夫的身份。
        柴秀英每天下地干活、操持家务,悄悄与村里的男人偷情,每过一二年便怀孕一次。日子就这么一天天地过下去,直到那些男人们日渐老去,而柴秀英的脸也被生育和劳顿剥蚀得变了形。这些年来,柴秀英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爱纪省三,但她却知道在纪省三的眼里自己是微不足道的。纪省三的世界是她所不懂的,这虽然令她模糊的有些敬畏,却也常常无来由地引来许多愤恨。为了发泄这愤恨,只要有机会柴秀英便会跟村里的男人调情。在那里,她是强悍的,一离开他们,她却只是纪省三脚底的一块可有可无的泥巴。
        
        只有小学校的纪省三看起来似乎永远不变。身上那件半旧的黑呢子外套,总见他穿着,却好像永远都不会脏。村里和纪省三差不多年纪的大都变成了邋遢老头,纪省三虽然头顶的头发脱落了许多,那张脸却依旧紧绷绷的。除了教书,纪省三早已经清楚地知道自己没有任何特殊的才能,但是这样的清醒并不能帮什么忙,反倒让他的孤独和骄傲变得愈益膨胀起来。
        现在,纪省三几乎把所有的时间都花在了沉思默想上。但是有时纪省三又觉得自己什么也没有想,脑子里空茫茫一片。纪省三独自站在空无一人的校园里,午后的阳光明亮而炫目,让人忍不住昏昏欲睡。小学校的操场上浮着一层薄薄的黄土,走得快时,便会在身后腾起一小片尘埃,雾似的。纪省三经常停下脚步,因此常常会让灰尘迷住了眼。于是,纪省三便站在那里揉眼睛,大半天一动不动。远处的田野里隐隐地传出类似耳鸣一样的声音,听起来几乎像是某种隐秘的呓语,就像是从地心或者是半空中发出来的。纪省三经常去听那些呓语到底在说些什么。但是它们实在是太微弱了,等到他尖起耳朵竭力想分辨的时候,它们似乎早已经在他毫无察觉的时候,悄悄地停止了。纪省三发觉自己正在爱上这种懒惰与悠闲。无论是站在院子里,还是坐在那间零乱肮脏的宿舍里,纪省三都有一种把自己彻底交给时间的感觉。时间在这时就像是一小股清洁的水,冲刷着他的身体,从后背一路顺下去,在小腹和股沟间慢慢地回旋着。这样的感觉,让他喜欢。
        纪省三正站在院子里发呆,忽然看见有个女人走了过来。纪省三只用眼角扫了一下便发现女人不是村子里的。女人烫着弯弯曲曲的长流海,穿白色衬衣、黑裙子,这样的装束那时在城里很普通,在村子里却显得十分扎眼。女人有一张苍白清瘦的小脸,一双眼睛却大得有些出奇。因为吃惊和意外,纪省三只是直愣愣地看着她,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反应。女人见状笑了笑,说对不起,没有吓着你吧?纪省三没有回答,却忽然没来由地红了脸。
        纪省三后来才知道,女人是小学校新来的老师。现在,无论周围发生什么事,纪省三都是局外人。学校新来一名女教师,自然也不会有人告诉他。纪省三直到很久之后才听说,女人是因为了出了点什么事,被临时调到这里的。至于到底出的是什么事,却是不得而知的。女人并不住在村子里,每天下班之后便骑着自行车离开了。在这之后的很长时间里,纪省三甚至没怎么跟女人说过话。但是,女人的一举一动却都在他的视野之内。女人坐在离纪省三不远的办公桌前,低着头改作业;或者,偶尔与旁边的人交谈几句。大多数的时候,女人的眼睛总是落在对面的墙壁上,一个人沉默着。这时候,纪省三便会在女人的脸上发现某种似曾相识的神情。这让女人的脸显得有些异样,像是在哪里见过似的。女人骑自行车离开的时候,纪省三总是悄悄地躲在一边看着她。乡间的土路坑坑洼洼的,女人为了在自行车上保持住平衡,总是弓着背、弯着腰,这让她的身体看起来愈加瘦弱。每当这时,纪省三的心便会被一种柔软的东西塞得满满的。有一次,女人忽然在路上连人带车摔倒了。纪省三远远地看见女人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再扶起自行车,一瘸一拐地推着车向前走。之后一连好几天,女人没有来上班。纪省三听见校长跟别的老师说,女人生病了。
        那封信就是纪省三在那天晚上写好寄出去的。纪省三写信的时候原本只是想问问女人是不是摔伤了?纪省三的姐姐会用当地的一种中草药熬膏药治疗跌打损伤,效果挺不错的,纪省三想送给她试试。另外,他还想提醒女人骑自行车的时候小心些。可是,写着写着纪省三便有些兜不住自己了。纪省三把他这些天由对女人的观察所得来的判断全写了进去。在信中,纪省三完全是一副熟人知己的姿态,他也确实觉得自己跟女人十分熟悉,有一种相濡以沫的感觉。这样的感觉几乎一下子让他的眼眶变得湿润起来。
        可是,在那之后女人却再没有在小学校出现,就像这个人根本就不存在一样。纪省三曾经问过别的老师,他们似乎也不知道原因。女人不来,纪省三倒有些放下心来的感觉。要是她来了,纪省三反倒会不好意思,不知道该跟她说些什么了。这些年来,纪省三一直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这让他几乎产生一种错觉,认为无论什么事都是可能的、理所当然的。信寄出去之后,纪省三便开始一心一意地等着女人的回信。纪省三从没有想到过,这件事还会有别的结局。半个月之后,校长把纪省三叫到办公室里。隔着张办公桌,校长一声不吭地把那封信递给他。纪省三开始的时候还以为是那个女人写给他的回信,一时愣愣地站在那里。信封上自己的笔迹在一瞬间忽然变得陌生起来。
63/6<123456>

发表评论

seccode



View My Sta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