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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头、剪子、布

发布: 2013-7-26 08:05 | 作者: 王传宏



        这件事在当地曾引起不小的轰动,但纪省三却总有些像局外人似的。校长花了很长时间和纪省三谈话,追问他与那个女人到底是什么关系。虽然校长十分清楚他们甚至连话都没说过几句,可这只是表面现象,或许他们在私下里有过什么外人所不知道的交道也未可知。要不然,又该如何解释那封信呢?那封信虽然并没有多少实际内容,但纪省三与那个女人之间显然存在着一个巨大的秘密。正因为这个秘密,让他们的关系一下子变得暧昧缠绵起来。然而,纪省三对所有的问题都一言不发。因此,谁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写那封信。纪省三一直习惯于沿着自己内心的轨迹向前奔跑,那封信就像他随手扔掉的身上的那些累赘的东西一样,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可是,这一切他怎么能跟他们说得清楚呢?而且,就是说清楚了他们也未必相信。勿如就这么一声不吭,反倒轻松自在。
        纪省三很快又开始频繁地在不同的学校之间调来调去。在陌生的环境里,周围对纪省三的猜忌和不信任却是相同的。纪省三低着头,不明白他们为什么总是这么不相信自己。那封信与他和那个女人之间的关系,是彼此孤立、完全不相干的二件事。要说他喜欢那个女人,那也是校长他们自己的判断,与那封信无关。纪省三不明白,这些人为什么要如此纠缠不休呢?因为这件事,纪省三几乎恨起了那个女人,暗暗地诅咒她。然而欲望却在暗处一天天悄悄地生长起来,强烈而持久的欲望让纪省三在黑暗中禁不住浑身颤抖着。纪省三暗自庆幸自己后来再也没有见过那个女人,他担心要是再见到她,会不会做出什么让自己也让别人瞠目结舌的事情来。
        每天深夜,女人总是悄悄潜入纪省三的梦中。女人瘦削的肩膀和纤巧的臀总是裸着的,苍白的肌肤看起来就像是用牙膏塑起来的,有一种不真实的洁净。纪省三被这样的洁净裹挟着,感觉整个身体忽然变成了一条船,周围涌动着一波波的泡沫,连耳朵里也溢满了。他就在这温暖的泡沫中颠簸着、冲动着,昏昏欲睡。纪省三忽然发觉,这个女人简直就是他的劫难,是地狱也是天堂。他不知道自己是否爱她,但那种贴心贴肉的温暖却让他忍不住有一种想把她一口吞掉的冲动。纪省三整整一个星期都在想象中温习着女人的身体,直到周末见到柴秀英的时候。柴秀英的黝黑健壮和丰乳肥臂恣肆大胆地侵袭着他,属于那个女人的那些弱不禁风的洁净几乎没有立椎之地。纪省三花了一个星期的时间所凝结起来的幻想,被柴秀英用一根指头就捻成了齑粉,这让纪省三怒不可遏。拳头几乎不需要大脑的指挥,便呼地一声挥了过去。直到柴秀英撕扯着扑过来,纪省三这才有些清醒过来。柴秀英躺在地上呼天抢地地哭泣着,纪省三摔开手,独自站在黑黢黢的院子里。纪省三忽然发现,那个女人在柴秀英的哭声中已经悄悄离去了。纪省三能看见女人的衣角在黑暗中留下的类似受了伤的荧火虫一样的消瘦暗淡的斑点。纪省三站在那里,看着那些斑点慢慢地消失,并不打算追上去。是柴秀英赶走了那个总是在他身边辗转徘徊的女人,这几乎让纪省三有些高兴起来。
        纪省三似乎就在那时忽然一下子衰老了。那些没完没了的幻觉随着衰老的到来,终于像潮汐一样悄悄地消失了。纪省三胖了,凹陷的双颊鼓了起来,脸上的肉开始往下挂,皱纹从眼角开始,一点点犹疑地拓展着地盘,终于大胆地安营扎寨、步步为营,悄悄布下阵势。现在,纪省三虽然还像从前似的常常一个人坐在那里,眼睛里却没有了以前的精气神。因为总是坐着,肚皮也像渐渐老迈的年龄一样,一点点地撑开衣服的下摆。
        细微而连绵的变化也在周围悄悄发生着。不时有书读得好的乡下孩子因为考上大学而改变了命运,乡里人也渐渐重视起子女的教育。小学校的规模一年年扩大,校舍翻新、学生增加,教师也多了起来。放学后的小学校里不再只有纪省三一个人,常常有刚参加工作的师范毕业生和纪省三做邻居。纪省三发现,自己的宁静被打破了。在年轻人的眼中,纪省三的骄傲和他的怪癖一样令人生疑。纪省三依旧在不远处踱着步子,他知道那些年轻人就在背后看着他。纪省三忽然有些不安起来,感觉身上的那件黑呢子外套穿的时间太久了,领子上的污垢贴在那里,就像脖子上新长出的一块伤疤。裤管打着折皱缩在腿弯处,怎么撸也撸不平整。纪省三的骄傲因被人识破而露出残破肮脏的内核,就像是已经做好伪装正准备过冬的狐狸洞,忽然被猎人发现了。揭开破败的枯草,真相在瞬间一下子变得丑陋可笑起来。原来狐狸精得以媚人的秘密招数,竟是那股难闻而令人尴尬的怪味。骄傲在黑暗中嘭地一声摔到了地上,失去骄傲的纪省三几乎在一夜之间忽然变成了一个犹疑萎琐的普通男人。
        
        现在,纪省三早已经不打柴秀英了。孩子们渐渐长大了,纪锋上高中的时候,个头已经差不多快赶上纪省三了。有一次,纪省三又在柴秀英面前举起拳头的时候,纪锋忽然抓住了他的手。纪锋眼睛里的愤怒和鄙薄把纪省三吓了一跳。纪省三有些尴尬地咳嗽一声,放了手。他知道,以后再也不能打柴秀英了,至少不能当着孩子的面打。
        柴秀英也渐渐老了。衰老变形的身体滤尽了当年的欲望,只留下一个模糊不清的空壳。长胳膊大腿虽然差不多还是以前的架式,只是因为不再需要跟男人们打交道,派不上用场,大多数的时候总是扎煞着双手,无助地犹疑着。斜睨的眼神和高高翘起的嘴角曾是柴秀英当年跟男人调情时的招牌表情,现在却只在脸上划出两条深深的纹路。由于长期生活在纪省三的暴虐之中,脸上的表情便显得有些悲苦。只有在笑起来的时候,脸还是习惯性地抽着,于是鼻梁上便堆起一小片皱纹。只是里头的娇媚早已经消失了,看起来倒更像是一只什么动物在发情。
        纪锋上中学的时候,柴秀英便把他当成大人了。那时候,柴秀英经常能从纪锋的眼睛里看出类似于当年村里男人的表情。于是,偶尔也会半开玩笑似地与纪锋周旋着。因为丈夫总不在家,纪锋几乎就变成了家里撑门立户的顶梁柱。地里的农活儿有纪锋相帮着,就用不着那些心怀鬼胎的男人了。而且,柴秀英老了,那些男人的烦心事也一天天多了起来,吃豆腐揩油的心思比从前淡了许多。渐渐地,几乎没有人到家里来了。柴秀英私下里曾伤心失望了很久,把那些男人的祖宗八代挨着骂了个遍,终于委委曲曲地安心过起了日子。
        孤独失望的柴秀英很快便意识到纪锋长大了。夏天在院子里乘凉的时候,柴秀英总喜欢一边摇着扇子,一边与纪锋讨论着学校的老师、班上的同学。因此,柴秀英几乎叫得出所有代纪锋课的老师的姓名,就连班上同学家里的情况,柴秀英也能如数家珍般地说上一长串。等到纪锋考上大学离开家之后,每次回家,柴秀英依旧喜欢拉着纪锋在一边嘀咕着。从纪省三又偶尔偷偷动粗到周围谁生病了,谁家的儿子结婚、添丁生子,事无巨细,总要跟纪锋唠叨一遍。
        后来,纪锋参加工作,跟赵小玉谈起了恋爱,回来便少了。偶尔回家一次,柴秀英仍旧习惯性地盘问着,纪锋开始时还只是含含糊糊地答应着,禁不住柴秀英这么死命地盯住不放。而且,家里熟悉的一切又勾起纪锋少年时的记忆,恍惚又回到了从前。夏夜温暖的风从敞开的院门吹进来,蚊子在脚边营营地叫,不时有啪啪的巴掌声传过来。柴秀英大惊小怪地摸着脖子对纪锋说,要死了,我这儿又被蚊子咬了一口,你快给我挠挠。纪锋仍旧坐着没动,柴秀英的光脚便踢了过来,说人家都说娶了媳妇忘了娘,你这媳妇还没过门呢,老娘就支使不动了?等到纪锋过来抓痒,柴秀英又是这里那里不对,纪锋便有些不耐烦了,问,到底是哪儿痒呀?柴秀英咯吱一声笑了,说这些天有些上火,身上不清爽,要不你给我在后颈上吸两口吧。以前柴秀英发烧的时候纪锋经常用这个方法给她治病,有点类似于中医的拔罐刮痧,偶尔也会有些效果。纪锋站起身,犹豫了一下,这才慢慢把嘴巴凑过来。柴秀英的脖子上顿时浮起两团铜钱大的紫色。
        见纪锋还像从前一样温顺听话,柴秀英很高兴,脸上却是不动声色的。柴秀英觑着眼睛叫着纪锋的小名,说你那女朋友到底好不好?纪锋不回答,只是笑,说你不是见过嘛,还问我?柴秀英说,这么说那就是好了?柴秀英又往前凑了凑,直看到纪锋眼睛里去,说那你跟妈说说,到底好在哪儿?院子里静悄悄的,纪省三那时还在小学校没有回来,几个大些的弟弟妹妹都在中学里住校,家里只有一个上小学的妹妹,早已经睡下了。纪锋忽然叹了口气,说妈,我真是一点都不明白女人是怎么回事。说完,便一五一十地跟柴秀英说起赵小玉的事。先还只是拣那些能说的,后来说漏了嘴,从赵小玉的生理特征直到两人同居时的种种细节,都一一说了出来。柴秀英一边吃吃地笑一边亲昵地咒骂着。夏夜的闷热把青年男女偶尔的肌肤之亲一下子放大成淫荡放浪,等到纪锋意识到这一切,因为羞耻和悔恨皱起了眉头、狠狠咬自己嘴唇的时候,已经是下半夜了。
        下一次,纪锋把赵小玉带回家的时候,柴秀英便用那种半是了解、半是嫌恶的目光看着她。弄得赵小玉忍不住偷偷地问纪锋,老太太这是怎么了?纪锋摇了摇头,脸却忍不住有点红。赵小玉虽然一直不明就里,但却本能地感觉柴秀英不喜欢她。
        纪锋与赵小玉结婚之后,纪锋见纪省三总不在家,几个弟弟妹妹也先后离开了家,担心柴秀英太寂寞,便把她接到了城里。因为陌生摸不着头脑,柴秀英开始时还只是在家里老实呆着,后来见纪锋孝顺,赵小玉也不太理事,便拿张做势地当起家来。晚上总是躲到纪锋屋里嘀嘀咕咕地说话,见赵小玉过来,便冷着脸停下了。
        不久,柴秀英和赵小玉的关系便开始紧张起来。纪锋只好在中间调停,两头说好话。下班之后抢着干家务,不给柴秀英盘问自己的机会。在赵小玉面前则软言相劝,母亲年纪大了,只是在城里住些日子就回去了,还是忍耐些吧。赵小玉虽然不再多说什么,心里的气却没有消。柴秀英遇到机会仍旧要把纪锋拘到一边,说到伤心处,忍不住涕泪横流。纪锋也不敢多说什么,怕赵小玉看见了不高兴。柴秀英虽然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见赵小玉走过来,却能当即收住泪,装出一副没事人的样子。
        终于有一次,两人因为什么事吵了起来。柴秀英推开门站在走廊里,把当初从纪锋那里听来的秘密当众高门大嗓地嚷嚷出来,说还没过门,就跟男人不知睡过多少回了,在人前还装什么黄花大闺女,少现世了。赵小玉先还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等到听明白之后,顿时急红了眼,要不是纪锋在一边拉着,早就扑将过来。赵小玉指着纪锋,说你让她走,赶紧走!她不走我就走!这日子没法过了,离婚!柴秀英也哭了起来,说我吃辛吃苦把儿子培养成人,现在在儿子家倒不能住了?柴秀英过来拉纪锋的手,说你让她走,这种不要脸的女人留着也是个祸害。纪锋急得团团转,又不知该帮谁说话,只好把她们硬拖进屋。
        吵架后的第二天,柴秀英便回了乡下。临走的时候,柴秀英丢下话,说她再也不会进这个家门了。刚回到村里的时候,还常有人问柴秀英,怎么不在城里享福,倒忽然回来了?柴秀英只说在城里住不惯,还是乡下好。后来终于还是忍不住,便把赵小玉的事在村子里四处宣扬,如何地不理事,如何地不知廉耻,可怜儿子要吃一辈子苦呢。这样的诉说,让柴秀英狠狠地出了一口闷气。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儿媳妇赵小玉不住在这里,村里人也大都不认识她,而且她也看不见赵小玉恼羞成怒的样子,这让柴秀英的快乐减去了大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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