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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头、剪子、布

发布: 2013-7-26 08:05 | 作者: 王传宏



        柴秀英的病是到儿子家之后得的。先是下楼的时候不小心摔了一跤,腿脚就不如以前利落了。不久又添了失眠的毛病,经常整夜睡不着觉。纪锋家住的是七楼,又是在马路边上,外面的车水马龙像水似的一波波地涌进来,柴秀英每次在窗前,都有些站不住脚,忍不住心慌犯晕。第二天起床的时候,柴秀英的眼睛肿得跟两只铜铃铛似的,脑袋里就像新养了一窝蜜蜂,扎挠得人浑身不自在。柴秀英翻了个身,闭着眼继续在床上躺着。纪锋的单位离家远,每天天刚亮就得出门。平时柴秀英总是早早就把饭准备好了。虽然纪锋每次都说不需要费这么多事,在外面随便吃点就可以了。柴秀英不答应,还是坚持每天跟纪锋一同起床。早上纪锋见柴秀英仍旧躺在床上,连妈都没有叫,只是远远地问了声是不是哪儿不舒服?便匆匆赶去上班了。柴秀英虽然有点不高兴,为了不让纪锋担心,还是含含糊糊地说没事。
        等到纪锋走了之后,家里便只剩下柴秀英和儿媳妇赵小玉二个人了。赵小玉蓬着头趿着拖鞋从柴秀英身边经过去上厕所,见柴秀英还在睡觉,脸色便开始难看起来,故意乒乒乓乓地弄出些声响。带孩子的保姆已经来上班了,赵小玉声音粗嘎地在客厅里大声跟保姆交待了几句,又折回到卧室去。孩子的哭声十分尖锐地响了起来,把柴秀英刚刚浮上来的一点睡意顿时搅得七零八落的。柴秀英在被窝里动了动,开始磨磨蹭蹭地起床。
        纪锋家住的是老式的楼房,厕所还是与隔壁的邻居两家合用。柴秀英去上厕所的时候,发现正有人用着。柴秀英伸手推了推,里面传出一个女人的声音。女人说的是方言,叽里呱啦地说了一长串的话,柴秀英没有听懂。于是,便站在门口等着。等了一会儿仍不见动静,小腹却开始坠坠地难受了。柴秀英想起楼下的院子里还有一个公共厕所,便小心地扶着楼梯下楼。无奈,想撒尿的感觉却有点一时等不得一时了。等到柴秀英跌跌撞撞地下楼撒完尿,再一级级爬上楼,这才感觉到两腿发软、胸口发闷,半天缓不过劲来。
        柴秀英正闭着眼坐在那里。保姆过来问她是不是该给孩子喂辅食了?小孙子已经六个多月了,除了吃奶粉之外,每天还要添加些米粉、果泥之类的辅食。赵小玉没有奶水,孩子一生下来就是吃奶粉。进口奶粉一罐就要一二百块,再加上赵小玉每天吃的老母鸡之类的,算起来是一笔不小的开销。柴秀英看着心疼,把纪锋拉到一边悄悄地说,赵小玉没有奶都是因为嘴太挑了,这也不吃那也不吃哪来的奶水?纪锋解释说,小玉生孩子的时候是剖宫产,出血多,需要吃些有营养的补一补。柴秀英听了,响亮地咋了咋嘴,说当初我就不赞成,年纪轻轻的又不是自己不能生,干嘛非要挨那一刀?女人生孩子哪有不疼的?难道就她娇气不成?纪锋说妈,也不光是因为小玉,主要还是为了孩子好,你不懂就不要多说了。柴秀英不服气,说我不懂?这辈子生了这么多孩子,连医院的边都没沾过,不也把你们都养得活蹦乱跳的?见母亲又提起从前的事,纪锋有些不耐烦了,皱了皱眉头。柴秀英见状,这才不再多说什么了。
        虽然表面上不说什么,等到纪锋出差的时候,柴秀英却借口不认识路,不能买菜,连续几天每顿只是煮上小半锅鸡蛋面条端过来。柴秀英并没有觉得这么做有什么不对的,想当初自己生纪锋的时候连鸡蛋都吃不上,不是照样把孩子喂得白白胖胖的?再说儿子家并不富裕,省着花钱原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没想到这却把赵小玉给得罪了。等到纪锋出差回来之后,赵小玉痛哭流涕地向他告状,说柴秀英虐待她。而柴秀英则跟在纪锋的屁股后面,不停地抱怨赵小玉的脾气大,难伺候呢。纪锋夹在二人中间左右为难,好话说了一萝筐,赵小玉却无论如何咽不下这口气,从此再没给过柴秀英好脸色。赵小玉还逼着纪锋花钱请了保姆,从此家里的大事小事再不让柴秀英插手。现在,轻闲无事的柴秀英每天唯一的工作就是给纪锋做早饭。本来柴秀英还想把赵小玉的早饭也一同做了,无奈赵小玉根本就不领她的情,柴秀英只好作罢。
        见保姆问自己,柴秀英这才想起来,昨天买的水果、蔬菜还放在冰箱里没有清理。柴秀英正想起身,赵小玉在远处大声对保姆说,不是早跟你说过了,这原本就该是你做的,怎么倒推给了别人?你也不看看那是能做事的人么?保姆有些委曲,说孩子闹得厉害,一放下就哭呢。赵小玉的声音这才放和缓了些,说那就抱到我这里来吧。
        保姆抱着孩子踢踢踏踏地离开了。柴秀英愣在那里,半天没有弄明白赵小玉到底是什么意思。赵小玉既不让她带孩子,别的家务活儿也不让她沾边,这到底是孝敬她还是想让她离开呢?柴秀英犹豫着是不是把今天的事跟纪锋说说。从纪锋十几岁刚开始懂事的时候起,柴秀英便习惯了把家里的事都告诉他。就是纪锋考上大学离开家之后,这个习惯依旧没有改变。每次纪锋打电话回家,柴秀英总是在电话里把周围发生的事一件不漏地说一遍。柴秀英其实早就感觉到了纪锋的不耐烦,可她根本就停不下来。这么多的事要是不说出来,非把她憋死不可。现在,赵小玉几乎一句话都不跟她说,纪锋又是整天忙,回家之后,柴秀英还没有说上几句话,赵小玉就开始这事那事地喊他。见柴秀英实在太寂寞,纪锋经常劝她出去走走。柴秀英到楼下的院子里转了转,几个正在晒太阳的老太太只是淡漠地看了她一眼,又开始大声地说着什么。柴秀英在一边远远地站着,一点也听不懂她们在说些什么。见没有人搭理自己,又转身回来了。
        孩子的哭声突兀地响了起来,夹杂着含糊不清的吞咽声。柴秀英扎煞着双手站在客厅中央,侧着耳朵倾听着。赵小玉正在跟保姆说着什么,说的是跟楼下的那些老太太一样的听不懂的方言。有一瞬间,柴秀英忽然觉得,自己大概是走错了门。那个正在说话的女人和哭泣的孩子跟自己毫无关系,她只是偶尔在这个屋子里呆一会儿,很快就要离开了。
        
        现在,柴秀英时常觉得自己老了。在来儿子家之前,柴秀英还从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柴秀英今年刚过六十,在乡下,许多像她这个岁数的女人都还在地里、家里忙活,少有闲下来的时候。自己原本就比那些女人清闲享福,应该更显得年轻些才对。柴秀英不明白自己这是怎么了?
        每次到楼下上厕所的时候,柴秀英总是忍不住想念家里一马平川似的院落。那时候,柴秀英养的鸡鸭鹅早已经送了人,猪圈里的猪也卖给了村里的屠宰户。院子里干净得就像一汪水似的。地上新浇了水泥,角落里种的石榴树也已经枝枝蔓蔓地长了起来。柴秀英早上起床的时候就在地上洒了水,院子里扫得一尘不染的。虽说柴秀英是认不了几个字的农村妇女,但因为丈夫是村小学的教书先生,柴秀英的心里一直有点若有若无的优越感,总觉得自己跟村里别的女人不一样的。等到纪锋考上大学,在城里安家落户之后,柴秀英更有种扬眉吐气的感觉。每天太阳快落山的时候,不需要干农活的柴秀英便换上干净的衣服,再把大门敞开,然后跷着腿坐在院门口晒太阳。
        这时候差不多正是那些下地干活儿的人收工回家的时间,有人悄悄从柴秀英身边经过,也有人远远地绕开了,几乎没有人主动跟柴秀英说话。但柴秀英却并不怎么在意。见后院的女人扛着锄头走了过来,柴秀英便主动打起了招呼,问地里的庄稼长得怎么样了,在城里上班的闺女每个月挣多少钱?那孩子的工作当初还是托纪锋的人情找下的,虽说只是在招待所做服务员,倒也清闲自在,年底的时候还能寄些钱回家。因为欠着柴秀英的人情,女人的表情便有些怯懦,谄媚地恭维道,还是你有福气哟,纪老师是吃公家饭的,儿子又在城里拿大钱。不像我们,穷命呢。说完,又往前凑了凑,说,听说快抱上孙子了,啥时候去城里享福啊?柴秀英一听,脸上顿时乐开了花,说快了,快去了呢。
        想当初,柴秀英也算是村里数得着的能干人。那时候,丈夫纪省三还在别的村子教书,家里的事全靠柴秀英一个人支撑着。五个孩子都还没有成人,丈夫的工资又低,到年底的时候,剩下的那点钱刚好够填上生产队透支的窟窿。虽说日子过得清苦,但跟周围人相比,柴秀英倒也没什么可抱怨的。每天和大伙一起出工收工,样样事都不落在别人后头。又因为大多数时候丈夫不在家,柴秀英比别的女人更多了几分自由。就连那几个孩子,柴秀英也没觉着在他们身上费过多少事。
        柴秀英的婆婆去世早。柴秀英生孩子的时候,娘家妈正怀着弟弟,几乎是跟柴秀英同时做的月子,自然无暇顾及她这个做女儿的。丈夫的姐姐那时倒是清闲无事,托人带话说可以帮忙照料。但不久前二人因为分家产的事刚吵过架,柴秀英的脸上一时抹不开,只好冷着脸拒绝了。因此,柴秀英在月子里几乎没有人伺候。柴秀英虽然私下里少不了伤心落泪,不过倒也没觉着有多少不便。柴秀英的奶水充足,两只乳房就像充足了气的皮球。有时,柴秀英觉得自己胸前就像是挂着二眼水井。柴秀英经常能感觉到饱满的乳汁在里头不安地悸动着,水似地回旋舒展着。除了感觉自己的饭量比从前大了许多,还没出月子,柴秀英便跟平常一样该干什么干什么了。柴秀英一边吃饭一边把饭菜嚼碎,再嘴对嘴地喂给孩子吃。自己吃完饭,孩子也差不多喂饱了。小孩子当然也会时不时地哭闹,只要不去管他,等到哭累了自然就会停下来。夏天的时候,柴秀英就把孩子脱光了屁股扔在凉席上,屎尿之类的看见了就收拾一下,一时看不见就随他四处乱抹。出去干活儿的时候就把孩子关在院子里,由大点的孩子帮着照应,虽然浑身抹得稀脏,不知不觉间倒也长大成人了。
        柴秀英那时只有三十出头,繁重的体力劳动还没有完全侵蚀掉她的容貌。由于疏于打理,头发时常粘着汗液遮住了半边脸,偶尔抬起头来,却仍旧能看出几分残存的美丽。柴秀英喜欢干活儿,无论遇到怎样的烦心事,一干起活儿来,心情自然便平静下来了。柴秀英可以和村里的成年男人一样,挑起上百斤的担子,走起路来就像带着一股风。由于长期负重,两只脚已有些变形,指甲也变得又弯又硬,几乎可以当剪刀一样使唤。腰身和屁股虽然肥大得有些过份,但却十分柔韧有力。就是在平时,柴秀英也习惯性地保持着挑担子走路时的姿态,屁股大幅度地左右扭动着。
        这正是村里女人活得最自由自在的时候。生育和劳顿早已洗去了做姑娘时的羞怯,却还没有把女人变成干瘪怨愤的老妪。就连与男人调情也被周围的人默许着、纵容着,甚至变成了沉闷的乡村生活中唯一的乐趣。每天傍晚,柴秀英嘴里含着半粒青枣、扭着屁股在村子里漫不经心地走着,时常能感觉到有许多看不见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柴秀英喜欢这些意义含混的目光,喜欢从身边走过的男人的嘴角露出来的坏笑。因为丈夫不在家,晚上总有几个好事的男人喜欢到柴秀英家串门。一边坐在院子里说闲话,一边把目光热辣辣地落在她身上,嘴里则开着露骨的玩笑。柴秀英总是装着什么也看不出来的样子,依旧大声呵气地跟他们斗着嘴,你来我往着。那几个男人原本就有些见不得人的企图,时常半真半假地凑过来,问柴秀英晚上没有男人暖被窝,身上是不是还有热乎气?一边说,一边摸了过来。柴秀英推了一把,顺势在那人的脸上甩了一巴掌。这一巴掌打得十分讲究。由于手掌是空的,手指上的力量便十分意外地消失了,只是让指甲散乱地落在那人的脸上。这就让这一掌的惩罚意义顿时烟消云散,看起来倒更像是某种新颖而不常见的调情。那人捂着脸半天没有动弹,看不出到底是被打疼了,还是沉浸在意外的欣喜之中。
        其实,柴秀英在内心里并非真的讨厌他们,倒是隐隐地有些喜欢。这样的粗野与放肆,不仅让柴秀英的心热辣辣地跳了起来,还让她觉得自己依旧年轻,美丽而充满诱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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