侵晓斋诗话（选载）
发布: 2013-6-20 14:15 | 作者: 一秋壑
四十三、欲扬先抑
明妓赵彩姬颇有诗才，《明诗综》卷九八录其诗四首。该卷录有妓女二十三人，诗三十六首，俱不俗，是悦人非必以貌也。充类求今，窑中小姐、影视歌腥、主持女伶，模特人等，宁反复整容，备尝痛楚，亦不肯多识几字，迷津中矣。赵氏《暮春江上送别》：“一片潮声下石头，江亭送客使人愁。可怜垂柳丝千尺，不为春江绾去舟。”读至三句，欲使人訾笑用喻之陋。“十尺”已早垂地，比喻、夸张不能滥于形象也，温庭筠《更漏子·柳丝长》许不过以尺二曰长。然而读至下句，恍然大悟，“千尺”之长，为“绾去舟”张本也，则依依惜别之痴情憨态尽见，唯叹息其妙，此即为欲扬先抑之法。若唐伯虎（一说纪昀、陆建瀛等）赴某贵妇寿筵，题祝寿诗：“这个婆娘不是人，天仙女下凡尘?。生下五男都是贼，偷得蟠桃献母亲”，虽狗肉不上席，亦可为欲扬先抑之俗例。诗词之外，效果亦然。而反之者，效果亦反，曩者，尝有“我是县长”，农民一众热烈鼓掌，“派来的”，众愕然；“我是坐zhuan车来的”，众又为其高贵而激动鼓掌，“拉砖车，拖拉机”，众蔫然。同理诗词若高起低落，不可读矣。
老杜腾移于此法，更空前绝后，擅步千古。《江南逢李龟年》：“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 前二对仗句，故犯合掌。每对应字词义全同，“闻”、“见”，在此一也，所谓“闻见”，掰开说而已，《战国策·秦策二》：“群臣闻见者毕贺，陈轸后见，独不贺”。后二句再太半重义，“江南好风景”与“落花时节”纯为一事。落花时节之江南暮春，年例最佳。即北方，花落而远未尽，有落有开，尚有待开。江南更既无初春湿冷，又无将夏之暑暍。自北齐萧慤《春赋》“落花无限数，飞鸟排花度。禁苑至饶风，吹花春满路”，北周庾信 “落花与芝盖同飞，杨柳共春旗一色”，至李白 “落花踏尽游何处，笑入胡姬酒肆中”，储光羲 “落花满春水，疏柳映新塘” ，郑谷 “落花径里得泥香”，再至元彭炳《小桥》“落花如雪马蹄香”，清钮琇 “落花径曲呼童埽”，人同翘盼，文共欣嘉，即老杜自己《题省中院壁》“落花游丝白日静，鸣鸠乳燕青春深”，亦此。则老杜之“抑”，直至全诗倒数第三字！初读此诗，前二句必心生一抑，续读至“落花时节”又一抑，唯至读毕全诗，才不禁击节。夫悬河之泻，必有隰皋，高潮之起，必先有雌伏，诗法谓之一张一弛，谓之抑扬顿挫。老杜运旋之，一抑再抑，卒起高潮，真乃鬼斧神工之笔。安史之乱，积尸满中原，明皇落草，百官窜辱，士族漂泊，万姓流离，伶官如李龟年、公孙大娘者何能幸免？此诗作于大历五年，杜甫殁之年，三四十年前在长安闻见著名歌手李龟年，当其深受玄宗优遇之盛时，出入皇宫王府豪门，旋走悠游，盛唐亦在鼎昌，二人如今俱流落江南，白发“又逢”，惶惶凄凉，今昔判然，虽“风景”依佳。世运之盛衰，言外黯然欲绝，难怪乾隆曰：“言情在笔墨之外，悄然数语，可抵白氏一篇《琵琶行》矣”（《唐宋诗醇》卷十八）。不以此法，不深抑以飙扬，无以至此境。惜自古至今，无评注家挑明先抑后扬法，特为补憾。
四十四、差完美与缺陷美
世无浑玉，人无完人，诗无至诗，此所谓差完美，即李杜莫能外。人以老杜四首七律为唐之冠（候选）者，“风急天高”结弱，“昆明池水”颈联肥重，“老去秋悲”颔联涉嫌合掌，“玉露凋伤”之“两开”“一系”牵强，未可为讳，即此又何妨？李白《蜀道难》，王力谓若无押韵，绝似于文，又何损与哉？差完美者，不减其神品之誉。是故知学诗不必追求尽善，以轮廓古样，小有新变即佳，鹜求者，达意、新意、识见境界、情思尽渡也。
老杜《江南逢李龟年》懈弛泰半，而一扬尽扫；绝句“两个黄鹂”胡应麟谓“断锦裂缯”，然而不减人喜；七律《白帝城最高楼》出律成拗，致浑古、奇险，成苍劲激楚之响，类崔灏《黄鹤楼》前半之迫为古律。以诗法、格律绳之，皆可曰缺陷美。太白《观胡人吹笛》虽骈拇枝指，犹可截取；王维《戏题辋川别业》“一句一绝”；白香山《长恨歌》、《琵琶行》致胡儿能诵、妇幼能吟，则叠沓臃肿为汉儒讥，均亦属焉。缺陷美不可学，唯其天成自然，犹美人痣之不可仿制，今美容院不依明星照设立制痣科，盖此。慢说今辈，即江西派诸名家学杜尝专攻形式边角，效杜拗体之奇险，无一为功。缺陷美唯一可惠荫后学者，在启迪：美学之深邃宏大，即诗道之深邃宏大。
四十五、青青河畔草
古诗十九首《青青河畔草》：“青青河畔草，郁郁园中柳。 盈盈楼上女，皎皎当窗牖。 娥娥红粉妆，纤纤出素手。 昔为倡家女，今为荡子妇， 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开首连用三联六句叠字，盖依《诗》而变至，无呆板单调、使人生厌。《迢迢牵牛星》与之句数同，亦三联六叠字句，然分作首四、尾二。南朝女诗人鲍令晖《拟青青河畔草》：“袅袅临窗竹，蔼蔼垂门桐。灼灼青轩女，泠泠高台中。明志逸秋霜，玉颜艳春红。人生谁不别，恨君早从戎。鸣弦惭夜月，绀黛羞春风。”只敢用两联四句叠字。李白《秋浦歌其十》：“千千石楠树，万万女贞林。山山白鹭满，涧涧白猿吟。君莫向秋浦，猿声碎客心。”以两联四句叠字句开篇，然全诗不过六句，比例虽敌，却非其佳作。寒山《杳杳寒山道》：“杳杳寒山道，落落冷涧滨。啾啾常有鸟，寂寂更无人。淅淅风吹面，纷纷雪积身。朝朝不见日，岁岁不知春。”贯穿五律，句皆安，然匹遇未至，通首不佳。李商隐《菊花》开首以“暗暗淡淡紫，融融冶冶黄”，亦未获佳评。韩愈《南山》连七联十四句叠字者，非在诗首，又全诗百余句，不足匹敌。李清照五言诗外，“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点点滴滴”，首连叠七字，后两叠字，本为词之先鞭，遽成绝响。仿佛者亦未出巾帼，朱淑真《减字木兰花·春怨》开首：“独行独坐，独唱独酬还独卧。”。
元曲王实甫《十二月过尧民歌》：“自别后遥山隐隐，更那堪远山粼粼。见杨柳飞绵滚滚，对桃花醉脸醺醺。透内阁香风阵阵，掩重门暮雨纷纷。怕黄昏忽地又黄昏，不销魂怎地不销魂？新啼痕压旧啼痕，断肠人忆断肠人。今春，香肌瘦几分，缕带宽三寸。”周文质《叨叨令·悲秋》：“叮叮当当铁马儿乞留玎琅闹，啾啾唧唧促织儿依柔依然叫。滴滴点点细雨儿淅零淅零哨，潇潇洒洒梧叶儿失流疏刺落。睡不着也末哥，睡不自也末哥，孤孤另另单枕上迷颩模登靠。”宋方壶《斗鹌鹑·紫花儿》：“娇滴滴三春佳景，翠巍巍一带青山，锦重重满目芳菲。”刘庭信《水仙子·相思》：“恨重叠，重叠恨，恨绵绵，恨满晚妆楼。愁积聚，积聚愁，愁切切，愁斟碧玉瓯。懒梳妆，梳妆懒，懒设没，懒热黄金兽。泪珠弹，弹珠泪，泪汪汪，汪汪不住流。病身躯，身躯病，病恹恹，病在我心头。花见我，我见花，花应憔瘦。月对咱，咱对月，月更害羞。与天说，说与天，天也还愁。”等等，半源于诗词，半犹返见《诗》之别貌者矣。
四十六、七平七仄句
昔与人检讨及古近体声律，句内粘连，提笔忘例，近浏览沈德潜《说诗啐语》，其上篇九五则：“七字每平仄相间，而义山韩碑一篇中，‘封狼生貙貙生貔’，七字平也；‘帝得圣相
相曰度’，七字仄也。气盛则言之短长与声之高下皆宜。”尚有出句连七平、对句连七仄之例，不能记起，人脑不如电脑处，记忆为最。此皆古体以意运声，以声表意之法。
四十七、唐乐府
《说诗啐语》上篇一二一则：“绝句，唐乐府也。篇止四语，而倚声为歌，能使听者低徊不倦；旗亭伎女，犹能赏之，非以扬音抗节有出于天籁者乎？著意求之，殊非宗旨。”按词，古亦称乐府，南宋曾慥造辑《乐府雅词》二卷，为今存最早宋人选编宋词总集。称自北宋起，晏几道自定词集名《小山乐府》，不依隋唐“曲子”、“曲子词”称法。欧阳修虽亦名《近体乐府》，因其尚有“乐府题诗”以示区别，宋本《欧阳文忠公近体乐府》中有“乐语”与“长短句”两类，“乐语”非曲子词，而“长短句”则是，故欧公仍以“长短句”为词之正名，而“近体乐府”则为包括“乐语”在内一切当代曲词之通称。至南宋周必大自名词集《平园近体乐府》，集中已皆曲子词。贺铸自名词集《东山寓声乐府》，“寓声乐府”者，“盖用旧调谱词，即摘取本词中语，易以新名”。?
沈德潜所言甚是，先秦诗、歌合一，汉武帝建置乐府，“诗”与“歌”或“曲辞”、“乐府”分家，唐仍用乐府旧题，却空为歌辞，而不能吟唱，衍为无关音乐之“乐府诗体”。反之配乐吟唱者，却不目为乐府，称为绝句等。至宋，始回乐府之正名。元散曲或北曲，当时亦称“乐府”或“今乐府”，而杂剧则绝无。故“乐府”唯唐名不正，然而却又言顺也。至于清江顺诒《词学集成》卷一引汪晋贤《词综序》：“自古诗变而为近体，而五七绝句传于伶官乐部，长短句无所依，不得不变为词。”“诗之于乐府，近体之于词，齐镳并骋，非有先后。”尊题不得法，逻辑混乱。江氏援而发挥：“古近体诗，乃乐府之变调，不能叶律之乐府耳。”“如黄河南徙，今且夺淮入海之路。古近体诗，黄夺淮也，谓之黄而不谓之淮。词则碣石黄河黄河之故道，其踪迹，知之者鲜矣。”以词直承古乐府，其不知诗之流变，不知“乐府”为何者竟至于此。
四十八、一声河满子
张祜《宫词》：“故国三千里，深宫二十年。一声何满子，双泪落君前。”传入宫禁，孟才人对唐武宗歌一曲，气亟立殒，事见载计有功《唐诗纪事》、尤袤《全唐诗话》，但均自王灼《碧鸡漫志》卷四，缘三氏皆南宋人，但计、尤率同时人，王早四十余年。诗词有以笔、以泪、以血、以身写之之分，读则有以闻、以见、以历、以身之分，感染力之差第，后者尤然。
四十九、幽默诗人
鲁迅谓：国人无幽默。其语非止极言耳。今“幽默”一词，乃初以humor 发音，选古词拉郎配，古词“幽默”仅字面义，风马牛。古有“诙谐”一词，但非为“幽默”所尽赅。鲁迅“非止”者，双关可也。至民国秋瑾，humor 已行，但仍尝用古义于诗中，未以“幽寂”等代之。东坡诗词亦庄亦谐，四六开，太半者无不使人会心欲莞尔，绝非止如“小儿误喜朱颜在，一笑那知是酒红”、“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家童鼻息已雷鸣，敲门都不应，倚杖听江声”等寥寥者，坡公诚为古幽默大师，其幽默感深植于心肺，而常冲于口。沈德潜《说诗啐语》竟谓：“苏诗工于比喻，拙与庄语”，正为入鲁迅彀者。
五十、马嵬
《长恨歌》初读动容，再读太息，三读无语，四五以上，渐生疲厌，究以其绩无奇称美，糗事而鸿篇也。后咏“马嵬”者，以袁枚“莫唱当年《长恨歌》，人间亦自有银河。石壕村里夫妻别，泪比长生殿上多。”识量为高阔，远在李益、李商隐、张祜、郑畋、张志真、林则徐等就事咏事者之上。然袁似亦有所本，宋李觏《读长恨辞》：“蜀道如天夜雨淫，乱铃声里倍沾襟。当时更有军中死，自是君王不动心。”已着先鞭，至少并辔。锦涛二年余又至西安，欲游马嵬，未遂，遥咏一绝，末曰：“骑士何无风度在？六军出自石壕村。”启予宋、袁，然其中似有阶级分析赘生者，无关骥尾。为彰二氏，非齐竽忝列于末也。
五十一、范成大州桥
范成大“州桥南北是天街，父老年年等驾回。忍泪失声询使者：几时真有六军来?”非唐诗遗绪，即与朱庆余“洞房昨夜停红烛”，皮似而骨异，乃自开胜境。近类不让放翁“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第以平视空灵神韵者，不为人重，有如遗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