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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 2009-1-30 08:49 | 作者: 张春光



       
       四
      
       我们在村口急匆匆地钻进一辆车。女司机当时正在小卖店门前和同样等活儿的男司机打着扑克,可能刚刚赢了钱,急着脱身,她坐进车里之前还笑着回了一句:“回头给你买水喝,甭说水了,啤酒都成。”
      
       女司机确实是个多话的人,也许是刚刚赢了钱,很兴奋,我们很快得知她的哥哥就是个管院儿的,可是看她这会儿没事儿人似的,小毕忿忿地说:“管院儿的没一个好东西,都是无赖,靠喝我们的血过日子。”她也立刻翻了脸:“小子怎么这么不识抬举呀,我还想给你们介绍介绍,让你们下次来上我哥那儿去呢。”“你可别害谁了,缺德事儿干这么多,你们倒是不怕老天报应你们。”她居然心平气和地回了一句:“跑出来的吧?”小毕大吼道:“跑出来的怎么样?我还欠你们什么呀?管院把我们八百块钱骗走,这大热天,我们拍了那么多戏、遭那么多罪,一分钱没拿着,还经常给他挖沟去,你们还有理了怎么着!”她有意气我们:“这是你们自找的,谁请你们来的呀?有本事当腕儿去,没本事别在这行混,混什么劲儿啊。”我们这会儿正走在乡村的大道上,她把车子停在了路边,向我们说:“先把车钱交一下。”小毕拿出一张五十的,递到她眼前,说:“还瞧不起人,这些够吧?”她一把将钱夺了过去。我们起初并没想杀她,甚至我们从始至终就没想过杀人,可是当她调转车头,气哼哼地尖声说道:“咱甭走了。我把你们拉回去,咱评评理。装什么孙子呀!”一下子把我们激怒了,我掐住她的脖子大吼:“你是不是想死啊!”车子在路上摆了两下,很快靠边停下来,我狠命地掐住她的脖子,她则扭过身来,试图抓我的脸和胳膊,小毕从后座上跃起身,拽住她的手腕,她拼命地睁着那双经过不高明的整形医院处理过的眼睛,那双眼睛像是衣服上的扣眼儿,眼睫毛和纹的眼线就象是锁扣眼的线头,眼睛闭上像是会被缝住,那双眼睛平日里让人嫌恶,此刻又让人添出一份恐惧。我掐了她足足有三分钟,把这些天给管院的挖沟剩的力气全用在她脖子上了。
      
       车座被尿湿了很大一片,我们确认她再也不会活了。我们把尸体转移到后座,用她车里的一条旧毛巾被盖上,心惊胆战地把车向前开了一段,找到一处僻静的地方停了下来。小毕带着哭腔问我该怎么办,我说,我们离开这里吧,我们再不会安生了。我们开着她的白色夏利车一路跑下去,在市郊的一片荒地丢下了尸体,掏光了口袋里的钱,连夜逃离了北京。我们开始有些后悔了,我们毫无准备地杀了人,我回想起打车的时候,她还和排在前面两辆车的司机说了话,那些司机恐怕会认得我们,不过事已至此,我们只有尽快跑得远远的。
      
       我们一直朝东北方向跑,那是我故乡的方向。
      
       深夜,我们在一座村庄的空场边上停好了车,在把从路边小店里买的面包和水消灭了以后,草草地睡了一觉,希望通过这短暂的停歇让我们恢复神志。绝望中的人对恐惧似乎很麻木,第二天一大早,我们恢复的有点像个正常人了,我们甚至到路边的早点摊儿上和很多路过这里的人一样吃了香喷喷的油条和包子,过了一个清新自在的早上,觉得如果别人不来干预我们,除去我们犯下的大错带给我们的这份不安之外,我们拥有了空前的自由,要多自由有多自由。
      
       我们又上路了,并决定在最近的一家浴池痛痛快快洗个澡,我们两个人总共花了四块钱就得到了这份痛快,淋浴喷头的水很大,砸得头皮痒痒的,这个安静的上午,浴池里只有我们两个人。
      
       洗完澡走出来,我发现情形有些不对,我们停在马路对面饭店门前的车边围了几个小平头,其中一个的口音还像是北京人,我大惊失色,但是我的表现实在是比一个群众演员要过硬得多,我勉强保持住了镇静,并转身向小毕低语了几句,告诉他出了门,我们朝另外的方向走,小毕的脸比平时更白了,但是我们都很正常地走了出去。我有点儿舍不得那辆车,那是我们背了罪名得来的东西,所以走出两百米之后,我远远地望着,希望他们不是警察,小毕的几次催促我都不为所动,但是当看到那群人中的两个朝着浴池走过去,我们只得落荒而逃。
      
       我们之所以决定再去搞一辆车,一是觉得开着它实在是舒服,二来可以让我们在不断变换的环境中感到安全,方便商量事情和应对突发情况,况且这次得到它的代价可以有所降低,我们不用再杀人了,我们也不想再杀人了,那种感受我们实在承受不了第二次,我们都是内心脆弱的人,再来那么一次我们俩至少有一个人会疯掉。其实,第一次杀人本来也是可以避免的,只怨我们太过冲动。
      
       我得说,生活当中的很多事情因为来得突然,所以被搞糟了,当然,如果老天成全,也会是一桩迅速达成的好事,但一般人没那份运气。我就是个缺少运气的人,很多人也都会这么认为自己,这很正常,人们总想为失败或不顺利找出一些理由,而种种理由似乎都可以归结为运气欠佳。
      
       我们原本可以不必把事情搞得这么糟,引起警方的密切关注。我相信,正是因为出了人命才使我们踏入末路,否则,丢车抢车的事儿见怪不怪,我们又是初犯,而且没有再犯的打算,哪儿那么容易落网呢。可老天偏偏让我们在那个午后成为魔鬼,那么残忍地夺人性命,我觉得这是命运的捉弄在我身上的延续,它似乎存心让我处处不如别人、亏欠别人、背离正道,这让我更加愤怒和自暴自弃。
      
       我们抢劫的第二辆车是一辆出租车,司机依然是个女的,这次是我们有意找的,那辆车当时停在镇上百货商场门前的一处电话亭旁。事先,我们做了不杀人的准备,决定用一段行李绳实施捆绑,还花两块钱买了一卷胶带,小毕把它压扁揣在口袋里,因而我们的心态放松了很多。在去市里的路上,我们还和这位大姐聊起天来,我们得知她的丈夫有腰病,需要人照顾,一个刚上初二的女儿很懂事,学习成绩全年级第一,她也说我们走南闯北不容易,看上去就是本本分分的孩子,种种迹象表明,这很可能成为一次被瓦解的抢劫,但是我们因为“本本分分”,这么些年已经让自己吃了太多亏,我和小毕对视了一下,决定按照自己的意志行事,但这会是一次温和的抢劫,主要以磋商的形式来完成,我们不但不想伤害她的身体,甚至也不太想让她伤心和受到过度的惊吓,所以为了便于控制局势,让气氛紧张起来,我们开始发牢骚,讲述自己绝望的心境,讲述自己在社会上没有立身之地,小毕还插了一句:“连家里人都把我当精神病。”这位大姐越来越感到不安,我们的愤怒也适时地爆发出来,因为我发觉我们的描述,一直很像是犯罪嫌疑人在向公安机关投案自首时的坦白。我们不想杀她却让她知道这么多,这对我们有失公平。
      
       我们按计划实施了这一过程,在离市区不过十几公里的地方,车子乖乖地停在路边的一小块谁也不会注意到的空地上,行李绳和胶带都派上了用场,大姐从前排转移到了后备箱。不过在她从我们的视线里消失之前,我们还是达成了默契,把一切安排妥当。我们表示,不管车开出多远,开到哪儿,我们一定放她出来,由她开车原路返回,她也一再表示一定不去报案,还给家里打了一个电话,跟她有腰病的丈夫说,自己跑一趟远活,两天之内返回家里,然后关掉了手机。不过带着一个你想对她负上一些责任的人在身边多少是有些麻烦的,我们甚至就吃喝拉撒一干琐事为她做了一番安排,不过,我们是枉费心机了,两小时后的一次意外事故迫使我们不得不提前结束这一计划,开始新的冒险。小毕在开车急驶的过程中,由于和我说话分散了注意力,在一个坡道拐弯处驶下了路基,撞倒了两棵小树,我的头撞花了风挡玻璃,小毕被遮光板拍了一下鼻子,出了血,倒无大碍。命运就是这么捉弄人,你想从良,它偏往窑子里推你,我们听到后备箱里传来呜呜的闷叫,猜想她或许受了伤,或许是出于恐惧,我们也顾不上那么多,跳下车,还不忘把后备箱掀开,然后朝着最近的有成片房子的地方奔去。
      
       小毕过后得意地说:“妈的,你看,还有谁能像我们这样在危急时刻把事情安排得如此妥帖,成哥,没人找我们演黑帮简直是影视界的一大损失。”
      
       我们接下来又抢了一辆车,完成得像熟练工一样轻松。看来心理素质多半是锻炼出来的,我们的表现很过硬。我们预先打听好街里的一个电影院的名字,还打听到打车去那里大概要花多少钱,没一会儿,我们在路边拦下一辆车坐上去,问去机械厂俱乐部多少钱,女司机的回答比我们刚才得到的报价高了一倍,小毕还煞有介事地问了一句:“能不能便宜点?”女司机冷淡地回了一句:“没朝你们多要。”这让我们下手的时候心里一点儿歉疚都没了,没走出多远,我们就象轰鸭子一样把浑身没有二两肉、大尖下巴的女司机从座位上赶走了,还顺便把她的手机和钱抢了。
      
       我们很快发现,这次抢车的时机掌握很好,我们没开多久,就进入了另外一个城市,而且油箱几乎是满的。车上还找到了刚刚打开的一盒威化饼干和半包白沙烟,小毕得意地说:“你看,我就知道,这个贪吃的大下巴不会亏着自己,这还有瓶儿水呢。”他因此兴致勃勃地在车上翻了好一阵儿,可是再没新的收获。我们开始有闲心聊天了。
      
       我们讨论起电影来,讲我们小时候看的电影。小毕说:“小时候看动画片《哪吒闹海》,看到哪吒自刎那段儿,竟失声痛哭。现在想来,被他妈的一个动画片弄成那样真是个好孩子。”
      
       我还给他讲到了翁美玲,《射雕英雄传》播出没多久,就传出她去世的消息,我和姐姐都为此感到难过,我记得,在《文摘报》上读到这条消息的那天中午,我在学校操场篮球架子下面的一块大青石上坐了很久,实在是不愿意相信她已去世。“她死的时候二十六岁,当时还觉得算是个大人,小毕,其实也不过就是你现在这个年龄。”小毕也说:“成哥,你还记得《上海滩》吧?当初这剧一播出来,我们村儿的一个姑娘迷许文强,模仿程程扎长辫子,大冬天的穿着旗袍在山上走,最后发疯死了,才十九。”末了,小毕叹道:“唉,你看,一人一命,这事儿如果搁在今天,那姑娘家人给她买一套《上海滩》的VCD,让她想的时候就可以随时看看,或许不会死。”我们就这样东一句西一句聊得挺热闹,小毕又说:“真是一人一命,你看,成哥,以你的条件和演戏,真是比一些成名的男演员都强,可现在咱俩稀里糊涂成了亡命之徒,跟谁说去!”此言一出,我们都沉默了很久。
      
       我跟在一辆跑得不算快的绿色小奥拓后面小心翼翼地开着。我的驾驶技术不高,甚至不如小毕,只是小毕经过上次的事故后,坚持说我的心理素质好些,这件差事才开始转到我头上。我注意到我们前面的这辆奥拓车后窗上挂满了小毛绒玩具,有熊的、狗的、还有猫和青蛙,简直就是个动物乐园,小毕说:“车不大,整天拉这么多东西跑,还挺有心情。”而且我们注意到前车尾部还喷着两行标语,都是“FUCK  ME”,我和小毕都猜这是“什么我”,小毕说是“吻我”,被我否决了,我知道吻我是“KISS  ME”,我猜这应该是“关照我”、“远离我”或是“帮助我”,反正我们正在猜测这是“什么我”,迎面驶来了一辆警车,我心里不由一阵慌乱,而那辆给我们布置了英语作业的车突然来了个急刹车,尽管车速不是很快,我还是在猛地撞上之后,才把车停住。我看到小奥拓的车身向前一震,一只青蛙和一只小熊从我的视野里消失,我的脸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打了一下,后来意识到又是头顶的遮光板搞的鬼,让我直流眼泪,我知道鼻子肯定会出血,这比我当群众演员被打得鼻子出血还要酸疼。这回轮到小毕撞风挡玻璃,我随即下达了逃跑的命令。前车的女司机已经拎着一个金光灿灿的小挎包下了车,看来是想和我们认认真真地理论一番,我们还听到一个小姑娘在车里哇哇地哭,我们可顾不上说什么,快速逃离了现场。
      
       每次都是这样,一出了事我们俩就得辛苦地跑上很长一段路。我们一般是向着路两侧远处有房子的地方跑,而且我们不喜欢从房子太密集的地方穿行,小毕说的有道理:“房子太密的地方邻里关系好,外来的陌生人容易引起他们的关注和议论,他们甚至愿意盯着你走上二里地看你究竟上了谁家的厕所,一旦警察赶到,他们会像卧底一样详详细细地报告我们的行踪。”
      
       这次我们不必急着再去抢车,因为我从刷在墙面的广告上闻到了家乡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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