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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 2009-1-30 08:49 | 作者: 张春光



       
       三
      
       父亲是有远见的,我在拍戏还摸不着门的时候,就经常到饭馆儿里打工,有的时候当厨师,有的时候做配菜,挣些收入。只要手上有些闲钱,我就离开饭馆,到北太平庄的北京电影制片厂门口或是怀柔、大兴那边的影视城蹲活儿,做群众演员。
      
       我很快发现,表演这一行不能单凭爱好,于是一年之后,我找到一个机会,报名参加了赵青艺术学校,在丰台区的这所学校里认认真真上了三个月的培训班,还看见了赵青先生,她的腿脚不太好了,我们毕业的时候,她坐在轮椅里与我们这期学员见了面,还讲了话,她说:“孩子们,我们要告别了,你们有花一样的年华,要好好珍惜,好好努力……”她是个感情丰富细腻的长者,她流了泪,我们也都哭了,大家似乎都心照不宣地知道演戏这一行充满艰难。
      
       我一直在努力寻求更好的发展,还曾报考过北京电影学院,看着报考时像我一样怀揣着表演梦想的男男女女黑压压地排在院子里,我心里直冒凉气。可那些考官们表现得实在冷漠和挑剔,难以捉摸,我因为行头不太对劲,那天我忘了带上胶鞋,结果一位主考老师大声呵斥我,这让我在第二轮就出了局。我沮丧地坐在台阶上犯呆,心想我才只朗诵了两遍《钗头凤》,高尔基的《海燕》还没来得及用上,就被刷下来了。这会儿,一个老师模样的人走上前来问:“你是考生吗?”有人这样轻声问我,甚至像是在安慰我,简直让我有点儿感激,我仰头看着她答道:“我刚考完。”“那别坐这儿,远一点儿。”我像狗一样被轰得更远,看她扭着腰肢若无其事地走开,没走几步,就和一个迎面走来梳着大背头的老男人笑着打招呼:“老韩,你们那边儿怎么样了?”老男人笑着应道:“不怎么样。”“我们这边儿也是,辛苦了,辛苦了,回见。”我看她飘远了,恨不得追上去在她屁股上使劲踹上一脚。我忿忿地想,去你妈的学校教育,不怪我当初不好好读书,我自学成材吧。
      
       像我这样没经过系统教育的要想出头确实挺不容易,想想也是,北京电影学院、中央戏剧学院还有那么多大大小小的院校、培训班一年年的出那么多学表演的毕业生,老演员也有熬出头的,留给我这颗小青豆的空间实在很有限,把握机会,碰运气吧。很多明星不都得靠运气吗?周星驰跑了多年的龙套,张国立成名前也是长期默默无闻,周迅拍过挂历,郭富城当伴舞,主演《星球大战》的哈里森·福特据说是木匠出身,我这当厨师的凭什么没机会,说不定成了名也是个传奇呢,有什么呀?
      
       可是过了一年又一年,我见不到任何起色,我身边的人越来越年轻。
      
       有时,我想,如果妈妈一直活着,我的生活会是怎样呢?也许我会走上表演的正道,或是在她的鼓励下多去报考两次电影学院,最终能够如愿以偿地考进去,总之,她会帮我想出办法来,绝不会让我沦为一个长年撂地摊子的群众演员。
      
       我其实一直有机会开始全新的生活,如果我肯跳出这个圈子,像一个普通人一样靠手艺吃饭或者找一个新的行当,可是我却一条路走到了黑。姐姐几次想让我去桂林,考一个导游证,在那里发展,可是我对这样的安排根本没认真考虑过。
      
       我也曾在海淀区离北影厂不远的一个大饭店里干了将近一年,那家饭店经营很规范,服务员和后厨都穿着干净的制服,小洗衣间里两台洗衣机一天到晚不停地洗着我们的衣服、桌布和椅套,大堂经理每天早上和下午都要例行组织全体人员站在饭店大门口训话,末了我们四十多名员工还要齐声朗读“顾客至上,服务在我,尽职尽责,争创一流”。这家饭店从没拖欠过工资,老板甚至给一些老员工上了保险,几位厨师对我也不错,愿意向我讲解和传授技艺,现在看来,我是可以踏踏实实在那儿谋得一份营生的,以后也能够凭着一技之长在社会上安身立命。可是人在年轻的时候哪儿那么容易甘心呢!
      
       一天清晨,我骑着三轮车去市场拉菜,路过北影厂大门口,隔着马路看见一大群群众演员热热闹闹上了两辆大客车,戏头大声吆喝着:“有一个算一个,跟着走了,都卖着点儿力气,大导演的戏。”我一下又动心了。把理想从心里抹掉可能比戒掉毒瘾还难,我已经存了八千多块钱,那是我这么多年来手上钱最多的时候,心里挺有底,就盘算着也许我该开始新的闯荡。
      
       当天下午,我就辞了工,换上自己很久没穿过的衣服,背着一个小包,在北影厂附近租了一个地下室的床位。我正是这会儿结识的小毕。我在门卫那儿办理登记入住手续,小毕因为交不起房租正站在一边儿哀求人家别赶他走,门卫的态度非常粗暴。反正可以这么说,凡是熟悉我们的人,看着我们这样被人挥来喝去,漂无定所,狼狈不堪,傻呵呵地做着明星梦,都不大瞧得起我们。我替小毕垫付了房租,小毕提出要搬过来和我住一间,门卫挺痛快地答应了他的这个请求。小毕的家当不少,有彩电和影碟机,还有很多影碟,我们安顿好了之后,一起出去吃晚饭。
      
       小毕饿了很久,狼吞虎咽一阵之后,人都大了一号。他在一簇簇发出耀眼光芒的枝形吊灯下穿梭往来,排队要了四碗蒙古烤肉、一份印度抛饼,守着热气腾腾的火锅吃了三盘牛肉、三盘羊肉,还消灭了几大块猪脑、二三十个饺子和一碟炒面,草鱼、鸡肉、火腿、生菜、豆腐、蘑菇、虾棒、西瓜、哈密瓜样样不落。花园北路的这家像礼堂一样宽敞的自助餐厅不幸摊上了一个自开办以来最不上算的食客,这个超级吸尘器从不到五点一直工作到九点多钟,用了不下十个酒精块,还喝了四大杯扎啤,临走前分五次还给了饭店。
      
       不用说,他吃的这些东西花十九块钱是无论如何都买不来的,眼见服务员的态度由面带讥笑到愁眉苦脸,我都担心服务员在靠近他的时候会突然朝他脸上啐口唾沫,把他轰走。
      
       小毕有过一个女朋友小娟,他们开始是网友。小娟在一家肛肠医院当护士,知道小毕有痔疮,非常热心地让他到医院做了手术。小毕说:“她是第一个清清楚楚看见我屁股的姑娘,我打点滴那几天,她像个快活的小燕子,总跑到楼下看我,跟我聊上一会儿。”
      
       小毕后来知道她家里反对他们相处,但小娟坚持把他带回家见见父母,之前她要给小毕买套西装做行头,被坚决拒绝了。
      
       小娟的父亲已经退休两年了,以前是县林业局的局长,她妈妈言谈之间还带着点儿官太太的神气,小毕到了她家就觉得浑身不自在。小娟还有个姐姐,人倒挺和气。
      
       那天晚饭后,一家人围坐在沙发上。小娟父亲先开口说的话,他表情严肃地问了小毕几个通常要问的问题,什么家住在那儿,今年多大,父母是做什么的,这些他以前可能都知道,所以核实了一遍之后很快进入了正题,问小毕对自己的将来有什么打算。小毕后来说,他问我话的时候,我的心思全在他脸上,他的脑袋很大,脸特胖,把耳朵都快挤到后边去了。
      
       小毕也想表现得成竹在胸,所以有问必答。小毕说,要做个知名度高的成功演员。小娟的父亲当即表示了不屑:“哪儿那么容易,明星好当啊!”小毕说,这是我从小的理想,我会努力去实现。小娟的父亲挥了挥手:“这就不是正路,总指望着天上掉馅饼的事儿。男人就应该踏踏实实,一步一个脚印,不能老想着一步登天,那是投机。”小毕回道:“我就是要闯一闯……”小娟的父亲不耐烦地打断他:“什么是闯啊?我们小娟中专毕业,留在北京闯,我们家里支持她,鼓励她,我们也不是老保守,我们不反对闯,愿意看着她在这条路上能站稳脚跟,有所发展,她还年轻,将来还可以找机会深造,朝着医师的方向努力,一步步地向前发展,这才是闯的意义。再说小娟她姐夫,才三十出头,现在已经做了我们局办公室的主任,勤勤恳恳,各方面评价都挺高,很受领导器重,将来慢慢地朝着副局长、局长走,这才是正路。”
      
       小毕觉出了敌意,但还是把自己的想法做了一番阐述:“您说的正路,我也有条件走。如果现在有人告诉我,规规矩矩地生活,将来给我个局长当,我也不干。我可不想这辈子过一种看得到底儿的生活。”
      
       这话惹怒了老人,小娟的父亲发起火来:“那你这辈子想过什么生活?岁数不大,口气可挺狂妄的,年轻人怎么这么没教养,没责任心……”小毕一时间被猛烈的火力压得抬不起头来,老人越说越激动,话题甚至延伸到亲情和孝道:“怎么就不知道体谅老人,我们是为了谁啊,还不是为了你们年轻人?我说一句你就顶一句,说一句你顶一句,有这么跟老人说话的吗?考虑没考虑老人的感受,我都这么大岁数了,小娟爷爷家死两条金鱼,我怕他们心疼,都悄悄照着样儿买两条给他们补上,你们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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