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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失在崇山峻岭中 (中篇小说)

发布: 2008-12-12 09:27 | 作者: 孙志鸣



上  午


汽车再次发动后,人们拿出食物和饮料开始吃饭,车厢里一时充满了咯吱咯吱的咀嚼声和嗞溜嗞溜的吮吸声。

停车时不吃偏等开了车才吃,很显然,这其中是有缘故的。刚才,除了边喝酒边夸夸其谈的螃蟹和柚子之外,很多人都注意到花格衫爬上了车顶,并猜测他和鸡贩子可能商量后会有所行动。于是,他们也各自在心里盘算着该如何响应。司机甚至将一只大扳手悄悄地放在脚下,时刻准备给螃蟹和柚子“开瓢儿”,还有几个被螃蟹说成“从山沟里爬出来的乡巴佬”也憋着劲要干一场,不是咬牙就是把手指掰的咔吧咔吧响!就连胖妞和斗鸡眼这些姑娘都不甘心等着受辱了,而想以行动来保护自己,至于美人痣和毛花眼就更不在话下,恨不得扑上去在那两个家伙身上咬一口的心都有!赤红脸早就在心里开骂了,已经骂到他俩十八辈祖宗上了;和尚依然闭着眼,不过,手摸念珠祈求逢凶化吉、遇难呈祥的同时,也诅咒他俩必遭报应,……每个人都充分发挥了自己的想象力:司机看见螃蟹的脑袋被扳手打成了一堆花红脑浆,像撒在地上的豆腐脑;胖妞想到要像捆猪一样把坏蛋的手和脚绑在一起,而且就用他们自己的皮带捆;斗鸡眼想到一旦打起来,就用辣椒酱抹坏蛋的眼睛,让他们变成瞎子;美人痣仿佛听见了咬断脆骨时的咯吱声,体会到了把螃蟹的耳朵咬下来后的快感;毛花眼则决心非要用刀子把螃蟹的那个造孽的玩意儿剁下来不可,然后拿去喂野狗!当然也便宜不了那个扒手、那个助纣为虐的帮凶,很多人都想用刀嘁哩喀嚓把柚子切了,放出他一肚子的坏水!这些想象中的情景,不要说实施,就是讲出来也会把那俩家伙吓得够戗!

当别人沉浸在刀光剑影中的时候,烟鬼也没闲着。他在想自己刚才的所作所为,而且越琢磨越不对劲,开始有点后悔了:我为啥要讨好那俩坏蛋哪?实事求是地说,他对刚才那个举动连自己也不甚了了。或许,狐狸讨好老虎,有时是为了借点威风,有时讨好本身就是目的。

这就难怪刚才大家都没心思吃饭了。

后来,看见鸡贩子和花格衫灰溜溜像囚徒似的被螃蟹押了回来,大家一下子失望了,刚刚还劲头十足充满了大胆想象的那颗心,顿时变得空落落的,而吃饭自然就成了填补空虚的惟一选择。在螃蟹和柚子的严密监视下,谁也不敢多说一句话,但又不甘心受人摆布,大家便只好用眼神于不说之说中交流。在无由得知对方心思的前提下,他们千方百计地想表达自己的一个心愿:只要你们有人挑头儿,我一定会跟着干!然而,遗憾得很,这些勇敢的意愿在别人看来却如同水中的影子,都是颠倒的:你们想闹是你们的事情,我可不想拿着鸡蛋往石头上碰!接下来,他们都会顺理成章地想道:我挑头儿?我一个可对付不了两个。人家还有刀,闹不好,血溅车厢,图个啥?!莽撞不得,能顺顺当当到广东比啥都强,……

近在咫尺,无法沟通,他们陷入了猜测、怀疑和选择的两难处境。悲观占了上风之后,他们又被自己想象的遭螃蟹和柚子毒打的情景吓着了,吓得头脑里变成一片空白。而这种无思之思中的思绪,所带出的结论只能是,算了吧,事情到了这份儿上,不得不退而求其次了,忍气吞声,以求自保,别更倒霉就行了。随着对受害者勇气的怀疑不断加深,便是没由来地寄希望于为害者会发慈悲,他们几近绝望地想:这俩家伙或许……还不至于……但愿老天爷能保佑我们吧!

这会儿,螃蟹和柚子已经吃饱喝足了,正抽着烟闲聊。柚子认为螃蟹的举动是小题大做:“一惊一乍,像是真有那么回事似的。”

“你懂个屁!你知道他俩商量啥啦?告诉你,他们在商量怎样把我俩的脑袋——”螃蟹比画个拧的动作,打了个哈欠,又说,“喀——嚓!”

“我还真不懂了。你刚刚不是说他们都是最好的老百姓么?怎么这会儿又想造反?”

“只有不让他们串通一气才是最好的老百姓,否则……阿——嚏!”

“既然这样,我们不能轻饶了他俩!”

“算了,算了。你注意点别让他们串通就行了,我……阿——嚏!你先下去一会儿,我……”螃蟹边说边打喷嚏、打哈欠,紧接着哈喇子也下来了。

待柚子从上铺下去后,螃蟹从塑料袋里捏出一小撮白粉撒在锡纸上,随即点燃打火机在下面烧,然后用鼻子贪婪地将那一缕缕白烟吸了进去。每吸一次,他都会闭上眼睛,不停地摇晃脑袋,似乎想让那股白烟尽可能快而又均匀地弥散到大脑的所有细胞中去。接着又捏了一小撮,又是闭上眼摇晃脑袋……片刻,他终于尝到了所谓飘的感觉。那是一种肉体上去掉了所有负担的彻底的轻松,精神上冲破了一切束缚的绝对的自由,飘啊飘,心想事成,美梦成真,时间不能限制他,空间也不能……在先,螃蟹看过几本武侠小说,也听过些类似题材的评书,虽然不曾想象能过上“宫中藏珍宝,美女充下陈,宝马实外厩”的帝王生活,但是对那些大口吃肉、大碗喝酒、大秤分金银的山大王们还是心存奢望,做梦都想成为那种人。这一刻,在寒冷的崇山峻岭中,在晃晃悠悠地行驶于盘山道上的长途汽车里,他忽然意外地发现自己如愿以偿,竟然成了能发号施令的山大王!

……那个混帐村长有啥了不起的,竟敢不批给我盖房的宅基地,这回我要带人下山给他来个满门抄斩!还不就是因为我睡了他的外甥女,那可是她自己愿意的呀!哼,现在就是八抬大轿把她送来,我还不要哩!她配么?她根本不配做我的压寨夫人!我这里的女人……啧啧,比她强百倍!白净净的身子,紧绷绷的,可不像她松了吧唧,烂笸箩一个!我这里的女人都是下凡的七仙女……我要!我要女人!

螃蟹在幻觉中越发亢奋,他的思绪由怨而恨、而渴望复仇、而自鸣得意,末了,浑身的血液鼓荡起来,陷入了欲火焚身的境地!他突然从上铺跳下来,掀开美人痣的被子就钻了进去……这一刻,他眼里只有他想看到的,耳朵也只听见他想听的。所以,他对车厢里的骚动和毛花眼的惊叫全然无动于衷。

对于螃蟹的举动,车上的人似乎已经见惯不惊,而惟一觉得不对劲儿的就要算烟鬼了。他对美人痣早就垂涎三尺,此刻眼巴巴瞅着自己的所爱被螃蟹占有,心里很不是滋味儿。然而,在懦弱、自私、恐惧诸如此类心理所形成的合力的驱使下,他既没有勇气选择反抗,把自己的所爱夺回来,又不甘心眼睁睁的仅仅当个旁观者、局外人,无奈之下,作出了一个异常卑琐的选择:恍惚中,他感到那个在被子下面不停翻动且发出哼哼唧唧叫声的人,不是螃蟹,而是自己!

除了烟鬼自我发昏,把正在发生的事情搞胡涂了之外,车厢里还有一个人也不明白,那便是李浩。他问母亲:“他们盖上被子不睡觉,折腾啥啦?”

赤红脸不知该怎样向孩子解释,只好搪塞:“没干啥。你少管闲事!”

李浩仍然不依不饶:“没干啥,钻在被子底下干啥?”

赤红脸把儿子揽进怀里,说:“小孩子不要打听这种事儿。”

旁边就有人插话道:“干啥?干美事呐!”

李浩越发好奇,从母亲怀里挣脱出来,嚷嚷道:“啥美事?我也要干!”

“羞死了!别听他胡扯!”赤红脸一把将儿子重新拉回来,又说,“他们在玩藏猫猫呐。”

李浩一听兴致更高了,非要跟着一起玩不可。赤红脸说:“你不会玩。你找不到他。”

“谁找不到他?我早就看见他钻进被子底下啦!”李浩理直气壮地说。“你们才不会玩哪!你们骗我,假装看不见他。”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李浩周围的大人们似乎从孩子的话中听出了弦外之音,无不显露出些许不自在之感:有的咂嘴弄舌,有的不住气地胡噜脑袋,有的目光躲躲闪闪……

这会儿,迷乱的幻觉开始逐渐淡化,悄悄地远离了螃蟹。但螃蟹决不甘心那美妙的一刻就这样转瞬即逝。他想抓住时间,他想留住那幻觉,他想把山大王的美梦永远酣畅淋漓地做下去,……他看透了车里的这群懦夫,迫切地想向他们证明自己仍是这里的主宰!他将美人痣推开,就手又把斗鸡眼抱了过来,厉声喊道:“谁敢不听话,老子就搞死他!搞死他一家子!”

张狂归张狂,螃蟹毕竟已力不从心:除了使劲搓弄斗鸡眼外,他再也使不出啥“真格的”了。斗鸡眼把眼睛一闭,咬紧牙,既不哭也不吭声,心想:连她们(美人痣和毛花眼)都被欺负了,我又算个啥?我倒想不答应,能怎么办?

柚子对螃蟹的举动有点莫名其妙,一叠连声地问:“大哥,你怎么啦?大哥,你……”

螃蟹呵呵一笑,说:“怎么也没怎么。我就是要尝尝这一口。”

柚子不明白,追问道:“你不是尝过好几口了吗?还有哪口没尝到?”

“你不懂。”螃蟹用手一指车里的人,又说,“他们想的是啥,你知道吗?你不知道。告诉你,他们想的是我在犯罪、在干违法的事!今天,我就是要当着他们的面,在犯罪中找乐子,体会一下违法的快活!他妈的,谁能阻拦老子?谁敢阻拦老子?!谅你们也没这个胆!”

张牙舞爪,胡言乱语,别说李浩不懂,连赤红脸也没闹清楚,所以在回答孩子的问话时,她只能低声叮嘱道:“别理他。这家伙疯了。”

“玩还能玩疯了么?”李浩认真地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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