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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失在崇山峻岭中 (中篇小说)

发布: 2008-12-12 09:27 | 作者: 孙志鸣



黎  明


毛花眼和美人痣没有立刻回到车上去,而是站在车下等,想等解手的人都回来再上。毛花眼没话搭话,指着远处的山峰,说它多像一尊弥勒佛哟,快来保佑我们吧!美人痣却看着悬崖对面的一块平地,说它像块案板,别把我们当成肉在上面剁了便谢天谢地。就在她俩相与沉浸在各自的幻象中时,最后的几颗晨星业已从天宇中消隐,曙色初泛,万籁俱寂,在一片肃穆庄严的氛围中,朝阳像女皇似的披一身绚丽的霞光君临了这个世界,……毛花眼不无惊异地发现天是红的,山上的石头也是红的,脚下的路更是红土铺就的,尤其是悬崖对面的那块巨大的平地——群山万壑中竟出了这样一个台子!——简直就是滴着血的案板,在霞光的照耀下连边都望不到。毛花眼按捺不住内心的恐惧,一头扑进刚刚解手回来的花格衫的怀里,神经兮兮地说:“知道吗,那个家伙杀过人!我……我不想坐这辆车了。咱们……”

“那怎么行?”花格衫望瞭望山头溟蒙的雾气和山下的荒烟衰草,说。“别怕,有我了,他不敢把你怎么样。”

毛花眼指了指美人痣,又说:“可是,他已经把她……把她那么样了。”

“把我怎么样啦?”美人痣瞪着毛花眼质问道。她看见解手的乘客都回去了,也转身径自上了车,并甩下一句,“别乱说!”

花格衫又安慰了毛花眼几句。此刻,发动机被点燃了,“突突突”冒出了股股黑烟,司机随即探出半个身子不耐烦地问:不走啦,想留这儿?!他俩这才极不情愿地上了车,——自然是最后回到车上的一对。上了车,毛花眼忽然发现自己的铺位已经被美人痣占了,颇感意外。未及她开口问个究竟,上铺的螃蟹先开了腔:“你俩掉换铺位了。上来吧。”

车厢里一下子静了下来,连司机也不忙于开车了:大家都想看看这对亲昵到目中无人的野鸳鸯还会有怎样的表演。

“原先在哪儿还应该在哪儿,凭啥掉换铺位?”花格衫中气十足地问道。

“凭——啥?”坐在下铺的柚子把大嘴一咧,歪过脑袋学着花格衫的语调说。“你原先也不在后面,凭啥到后面去啦?!”

“不是你们让去的么?这会儿怎么又……拿不是当理啦!”花格衫振振有辞地反驳道。

“算是被你说对了!原先能让你到后面去,现在就能让她到上面去,难道有啥不对的?我警告你,原先服从命令,现在更要听从指挥,嘿嘿。”柚子对自己的逻辑颇为欣赏,不停地晃着脑袋坏笑。

“胡搅蛮缠!我和你没法子讲理。”花格衫无奈之下只好转而求助于司机,又说,“师傅,你来讲句公道话,长途车的铺位是想换就能随便换的么?再说,你是车主,对这种事你不能不管。否则,出现啥意外你要负责的。”

司机本来还挺同情花格衫的,可是一听说让他负责就火了:“我负个屁责!我就负责卖票开车,别让车滚了崖!嘁——你又没多给一分钱,我管你那么多事儿!”

司机说得好象自己还挺冤枉,转回身放开手闸,挂挡、加油,车子又呼哧呼哧地继续前行了。

“师傅说得对极了!”柚子朝司机挑起大拇指说。“车上的安全不归他管,由我们负责。”

这会儿,花格衫忽然觉察出他攥着的那只毛花眼的手变得冰凉,再看到她茫然地左顾右盼,全然一副神不守舍的样子时,自己也有些心慌了。螃蟹还是一脸黑云压城的神色,只是盯住了花格衫看,并不做声。花格衫先是受到柚子的奚落,继则被司机抢白了几句,觉得很尴尬,当然也很生气,就想挽回点面子。于是,他决定和螃蟹正面交锋;况且,他也明白螃蟹这一关终归是无法回避的。可是,他一看见螃蟹那两道箭也似的阴冷的目光,立马意识到自己的无助和势单力薄,底气也像是被泄了大半,再说出的话便不那么理直气壮,而是有点讨饶的口气且期期艾艾:“她……她是我的女朋友,你……你们可……可不能乱来呀!”

“谁乱来啦?怎么乱来啦?”螃蟹问。他不停地眨巴眼皮,似乎已经遮不住了那两颗暴出来的眼珠子。他指了指躺在下铺的美人痣,又说,“她嫌我打呼噜睡不着觉,换个地方休息休息就不行啦?你别没事找事!要是活腻了,你就说话!”

花格衫一时不知该怎么说才好,也有点不敢说。毛花眼着急了,对花格衫说:“你留这儿,我去你的铺位吧。”

“行。”花格衫认为这是个好主意,立马表示赞同。

“行个屁!”柚子说着将毛花眼双腿一抱便举了起来。“你哪儿也别去,就这儿吧!”

上铺的螃蟹见状用手抓住顺势一拉,同时伸出一条腿往回一钩,没等毛花眼回过神儿来,身体已经平展展地躺在了上铺。别听刚才螃蟹讲的理由似乎很充分,冠冕堂皇,其实,说自管说,做还是做:他先是拉过被子把毛花眼盖住,一条腿随即也伸到了里面,最后索性将整个身子都压了上去!毛花眼想喊,可是她感到嘴上像是被扣了只泔水桶,所闻见的除了食物发酵后的酸酸的馊味儿和柴草阴燃时熰出的烟味儿外,还有一股股浓烈的酒臭,——她差点就要窒息了!她不光不能喊,而且身子也无法动弹,真像是被八条腿两只螯的螃蟹抱死了一般!刚刚还有点发蒙的花格衫省转过来了,他扑过去使出浑身力量想把螃蟹从毛花眼身上推掉,连推两下,一看推不动就把脑袋也用上了,像羊似的顶起来。螃蟹正好来个顺手牵羊,一把抓住花格衫的头发朝卧铺的铁架子上猛撞,一下两下三下,“咚——咚——咚——”,嘴里还吼着:“老子搞死你!老子……”

发现油漆剥蚀布满锈斑的铁架子上出现了一片殷红的血迹时,柚子便忙不叠在花格衫的腿弯子处踹了一脚,令他得以从螃蟹的手里挣脱出来,一屁股坐在了下铺上。螃蟹把攥在手里的头发朝花格衫脸上一扔,抄起牛角刀从斜刺里做了个劈砍的动作,说:“你他妈的再管闲事,老子捅你个前胸见后膛!”

“我……我不是管闲事,她……她是我的女朋友。”花格衫晃晃悠悠地站起来,说。

“算是又被你说对啦!女朋友不是老婆,你俩没领结婚证不受法律保护,她是她,你是你。你敢情跟她亲热够了,我大哥怎么就不能?这种闲事你也要管,太霸道点儿了吧!快回自己的铺位上去吧,免得把我大哥惹恼了捅你个透心凉!你可是走——呀!”柚子边说边推边伸手将花格衫的钱包偷了出来。

“胡诌八咧!让大家来评个理,这是哪儿对哪儿呀?!”花格衫尽管嘴上不服气,脚下还是顺从地朝自己的铺位走去。

花格衫的脸花了:血把那张本来还算白净的脸盘儿涂抹得像京剧中的脸谱。他摇晃着从车厢里走过,人们仿佛看见了戏中的孙悟空抑或山妖水怪,一个个噤若寒蝉,或低下头或朝窗外转过了脸。末了,只有鸡贩子嘟囔了两句:“评啥理儿呀?狼要吃羊总能找到个理儿!”

由于车厢里鸦雀无声,尽管鸡贩子的声音很小,但还是被螃蟹听见了。螃蟹一只手抓着刀,另一只手捏着一沓身份证,张牙舞爪地说:“谁他妈的放屁啦?有种的给老子站出来!要是现在敢乱说,老子现在就放你的血!要是回去以后乱说,哼,地址全在这上面了,老子搞死你一家子!——咦,你,你搞什么搞?”

毛花眼这阵子一直在螃蟹的身子下面,一任他打人骂人吓唬人,尤其是看见他那两颗暴出来的眼珠子似乎在来回晃动时,她确信自己的魂儿已经吓得飞出了车外,飞进了崇山峻岭。尽管如此,她此刻仍感受到剩下的这个皮囊有一种被压得发麻、喘不出气来的痛苦。于是,她铆足劲想打个挺儿把螃蟹掀下去。“啪!”螃蟹掴了她个耳光,说:“看你还搞不搞!从昨天一上车老子就认出你不是只好鸟!到了那边还不就是做鸡、做‘三陪’?!别装你妈的大瓣儿蒜啦,你就先陪陪老子吧!”

螃蟹开始撕扯毛花眼的衣服。因为真的相信自己已经被吓得魂飞天外,毛花眼的心反而定了,表现出有点无所畏惧的样子,不像美人痣那样默默地顺从,而是奋力抗争。她用手推、用脚踢、用胳膊挡甚而用嘴咬,还不停地打挺儿、扭动身子……是凡一个弱女子在这种情况下所能想到的招数,都被她用上了。由于被子的遮挡,人们无法看清楚他俩究竟是如何动作的,只能凭借被子那乱七八糟的翻动形态和自己的想象来猜测,不啻蹲在新婚夫妇窗下听房,毕竟隔了一层……就有人怕猜得不准而坐不住了,而伸脖子探脑袋吐舌头,连司机也频频从后视镜中观看,以致车子摇摇晃晃颠簸得很厉害。

“流氓!臭——流——氓!”毛花眼感到自己的阵地在节节失守,只好用呼喊做悲壮的最后一搏。“救命呵,救……”

说实话,螃蟹对于毛花眼的推推搡搡并不在乎,甚至觉得小有反抗还挺有意思,如果一味顺从倒像是搂了具死尸。然而,他害怕听见呼喊,害怕这种瘆人的声音刺激自己的神经,尤其害怕会刺激别人的神经,——果真那样,局面就可能失控!只缘手脚都忙于攻城略地而不能抽出来予以制止,螃蟹情急之下想到了以牙还牙之策:他猛然张开嘴将那个发出令他害怕的声音的源头堵了个严丝合缝!如同菲律宾科摩罗岛上的巨蜥用有毒的唾液捕获猎物一样,螃蟹嘴中喷的臭气再次使毛花眼感到窒息,一下子变得浑身瘫软,完全失去了反抗能力,结果自然是防线崩溃,城池尽失……

螃蟹的预感很准,毛花眼一声凄厉的呼救果然令其它人的神经为之一紧,惶悚过后车厢里出现了一阵小小的骚动:有人坐了起来,有人要站起来,还有人在相互嘀咕,……李浩问他妈出了啥事儿。赤红脸说没啥事儿,打架呗。李浩不相信:“不对,他要杀那个大姐姐!”

赤红脸赶忙捂住孩子的嘴:“别乱说!大人的事儿你不懂。”

李浩推掉母亲的手,脖子一梗,说:“我懂,他就是要杀大姐姐!你,你们为啥不去救?”

“你懂个屁!”赤红脸一把将孩子按倒,就手儿拉了条被子把他的头盖住。“小祖宗,你就给我消停会儿吧!”

李浩从被子底下钻出来,大喊大闹:“你要憋死我?我就说!你们还不去救大姐姐?”

这会儿,螃蟹是什么也顾不上了,一门心思享用他的猎物。柚子站起来,手里晃动着牛角刀,说:“瞎嚷嚷个啥?活腻啦!不想去广东啦?不想去打工啦?不想去发财啦?”

当着牛的面杀牛,那血丝糊拉的场面可能会刺激活着的牛们的神经,从而导致它们变得疯狂,变得极具攻击性。可是,螃蟹正在做的事情,如同羊圈里杀羊:面对躺倒的同伴,活着的羊们会紧紧地攒在一起,远远地躲到羊圈的角落里,至多不过发出几声颤抖的“咩——咩,咩——咩”的叫唤,间或跑出一只羊羔,母羊也会赶紧把它招呼回去,就像赤红脸正在做的一样……

柚子的话给大家提了个醒儿,谁都没活腻,也都想去广东挣钱。由是,鸡贩子想起过一会儿该给车顶上的鸡喂食喂水了,烟鬼琢磨着到了广东以后怎样安置三个女孩儿,司机想到回来的客源,更多的人在考虑和打工有关的事儿。虽然他们想什么的都有,但是这些形形色色、五花八门的念头最后都归结在一个字——钱——上。为了钱少管闲事,为了钱不要引火烧身,为了钱……想通了,自然也就心平气和了。谁能说那些在严冬里把脑袋紧紧地攒在一起尚未被宰杀的羊们,没有梦见春天的带着露珠的嫩草哪?

只有花格衫和大家不同,他坐也不是躺也不是,像一条置身于瓦盆中的泥鳅,徒然扭动着身躯想找个洞钻进去。刚才,他翻遍了自己的提包和口袋,除了一把指甲刀,再没有任何可以用来对付螃蟹和柚子的武器。这怎么能行?指甲刀对抗牛角刀,一个人对付两个人,况且他居高临下,体壮如牛,我却腹背受敌,又瘦得像只干猴子。如果打起来,他俩会把我……也会把她……一场血战后惨不忍睹的画面,令花格衫越想越紧张、越顾虑重重、也就越绝望。他不停地用指甲刀敲打着卧铺的铁架子,发出单调的“当、当、当”的声响。最后,由于对行动的后果不可逆料,致使他决定采取不行动。

车子行驶在搓板路上,颠簸得很厉害,不光上下振荡,而且左右来回摆动。螃蟹大概正在兴头上,不禁喊出了声:“痛——快!痛快极了!”

同样是经受颠簸,人们——包括花格衫——被晃得晕头转向,不辨东西南北,既而连心中的愤怒、不平、仇恨甚至惶悚等一连串起伏跌宕的情绪,也都被晃荡平了似的,——脑袋里成了一潭没有波澜的、能包容所有痛苦与绝望情绪的死水。可是,始终冷眼旁观的和尚就从这潭静水的深处听出了花格衫敲打铁架子的声音由凌乱而渐次均匀,和诵经时的木鱼声一样。他双目乜斜,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仿佛早就从三界外参透了尘世的这点儿玄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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