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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失在崇山峻岭中 (中篇小说)

发布: 2008-12-12 09:27 | 作者: 孙志鸣



午 夜


不知什么时候,一轮明月人不知鬼不觉地升起来了。

随着车子在盘山路上行进,毛花眼看见她一忽儿跳上树梢幽幽地笑着,一忽儿又扮个鬼脸藏匿到了大山的后面,……刚感到有点失望时,蓦然发现她正从云朵的缝隙中露出半张脸窥视着自己哩!毛花眼生在县城、长在县城,还是头一次进山,也是头一次发现月亮竟然会这么调皮。怪不得花格衫嗤笑那些没离开过县城的人是井底之蛙,原来如此面熟的月亮到了山里都不一样了,何况到了沿海?何况沿海的人?何况沿海的大都市?何况大都市里的灯红酒绿……毛花眼想到这些,又庆幸自己认识了花格衫,更庆幸能跟着花格衫离开闭塞的小县城,奔向那辉煌灿烂且带有几分神秘色彩的世界。

她是在县城一家叫“仙人洞”的餐馆里认识花格衫的。年前,他隔三差五到餐馆吃饭,而她是服务员,一来二往就熟了。一天,他听见餐馆老板用山雀的名字招呼她做营生。事后,他找了个没人的机会对她说:山雀?这名字不错。可惜,在这小县城、尤其是在这个破洞里呆久了,山雀也会变成蝙蝠!可是,如果你走出大山,去到沿海的大都市里捞世界,凭你这身段、这相貌,山雀就会变成百灵鸟,……真的,我不骗你。

姑娘都喜欢别人夸自己漂亮,哪怕明知对方在撒谎;况且,他说话时的态度是那么认真、语气是那么坚定、目光是那么诚恳,不由她不相信。但她还是有点怀疑:我到了那里能做什么?他说:当然还是做老本行。只不过到那时不是你给人家端盘子,而是人家给你端,吃吃喝喝就把钱挣了。凭你的容貌……她惊讶地瞪圆了眼:有这种便宜事儿?——你、你不是让我去当、当……三陪吧?他呵呵坏笑着,反问:你现在就不是三陪啦?这不也正陪我说话嘛?她说:那不一样。他又说:有啥不一样的?对,要说不一样,也就是在这儿说话不给钱。到了那边到处是钱,能埋了脚背,关键在于能不能转变观念……她撇一撇嘴,说:你倒是转变了,怎么这些年也没在那边挣上大钱,还是个打工仔?他说:我和你不一样,你的先天条件好,……不过,即便条件好,要是成天憋屈在这儿,迟早还是会变成蝙蝠的。飞吧,飞出去,飞成一只百灵鸟!

她也曾有过离开小县城的念头,但究竟怎样离开、去哪里、做什么,还朦朦胧胧的。这念头恰如一只蛹,已在心里蠕动有年;如今经他一点拨,这只蛹就羽化成了一条虫,分分秒秒在心头爬着,令她再也不能安生了。她向餐馆老板辞职,离开他所谓的那个洞。但在成为百灵鸟之前,这只山雀还需要个栖息地,于是和他一起搭了个巢——他俩同居了,只等过了年便振翅一飞,……

不消说得,毛花眼在回想着幸运跟她不期而遇的同时,也相信灾难将擦肩而过。然而,她又不十分自信,因为白天对着小镜子抹唇膏、描眉毛时,偶然从镜子里瞥见螃蟹在盯着自己,他那怪怪的目光尽管是从镜子里折射出来的,仍令她的脸皮有一种被灼伤的感觉。螃蟹的眼神是什么意思?毛花眼想把自己的心事托付给山月,而山月又那么调皮……她一点睡意也没有,只好屏气凝神盯着螃蟹,生怕发出声响惊动了这个家伙。

其实,毛花眼的顾虑是多余的:螃蟹干完坏事就累了,管自睡去。他是趴着睡着的,两只胳膊搂着脸下面的枕头。不惟姿势,还有他鼻子里发出的呼呼的声响和从嘴角流下来的涎水,借助月光乍看之下活脱一只吐着沫子的大螃蟹!这就是此刻螃蟹给美人痣的印象。

也许是因为身在上铺的缘故,也许是因为备受摧残后的心态使然,美人痣没有像毛花眼一样留意到那轮调皮的山月,尽管这会儿山风业已将她拂拭得纤尘不染,显得益发明亮恬静甚而有几分柔媚。美人痣只看见了由于有了山月才出现在她面前的幽暗森然的山峰和树木以及它们投下的巨大的影子。尤其是走下坡路时,车行得快,那些有几分狰狞的景象也频频张牙舞爪地向她扑来!她赶紧闭上眼,以为它们很快就会消失,可睁开眼发现又有了新的更可怕的景象出现……像一张网要将她罩住似的!

刚才,美人痣一直在暗自低声抽泣。可是,窗外接连出现的景象令她感到恐惧的同时,也使她联想到灾难或许同这景象一样会转瞬即逝,并拽出了她的一串心思,……年前,烟鬼来到她家。当时,她正坐在门口捻毛线,老爹圪蹴在墙根晒阳阳。烟鬼问:你家闺女上了一年高中就不念啦?爹把眼皮一抹搭没吱声。可是,当烟鬼甩过去一根香烟后,爹忙不叠拣起来别在耳朵上,说:不念了,念完高中也考不上大学。她当下就抢白了一句:你咋知道我考不上?爹连忙改嘴:对,是家里没钱供,考上了更没钱供,是吧?烟鬼见爹举起了旱烟袋,嗔怪道:抽纸烟吧,别省了。钱不是省出来,是赚出来的!爹说:是这个理儿,可又该咋赚哩?烟鬼说:让闺女走出大山去打工呗!过了年跟上我去广东……瞧咱这闺女,脸蛋子长得红是红、白是白,像颗水灵灵的仙桃!直到现在,她还能感觉到烟鬼说话时的眼神,像是蟒蛇嘴里吐出来的芯子,在自己的脸上舔来舔去,湿漉漉的。烟鬼说着走到她跟前,假装摸毛线,实则攥住了她的手:可惜了这副模样,心灵手巧!如果刚刚只是被蛇芯子舔了的感觉,那么这会儿就有一种被蟒蛇缠住了的恐惧,——她使劲从烟鬼的纠缠中挣脱了出来。爹扭过头装作没看见,问:咱闺女没本事,去那边能干成啥?烟鬼说:干啥不行,学呗。洗头总会吧?先去发廊当洗头妹。爹犯胡涂了:洗头还要花钱雇人?她想起小时侯妈妈给自己洗头一挠到痒处就很不自在,便说:让别人洗头多痒呵!烟鬼说:这回被你说中了,人家花钱买的就是这股痒痒劲儿!不信?这阵子又时兴洗脚哩!城里到处都是洗脚房……爹又问:干这些活儿能挣上钱么?她走了,家里的羊还没人放哩!烟鬼流露出不屑一顾的神情,说:客人高兴了,一次小费就够你买只羊!她问:啥是小费?烟鬼说:就是把老板伺候舒服了给你的奖金。爹的眼里也放光了,心想:这么说几个月下来就能挣一群羊啦?洗吧,洗吧,洗头洗脚,只要不洗屁股就行!她也在想:要给家里挣回一群羊,一群大绵羊,到时候妈来接羊羔、爹来剪羊毛……烟鬼看出了父女俩的心思,又甩了根香烟,说:等闺女挣了大钱,你就能天天抽纸烟了,这旱烟袋趁早撅了烧火吧!说完,烟鬼掏出手机来“喂喂喂”拨打了好一阵子,说:没信号。这穷山沟,连电话也打不成!爹见了觉得稀罕:你都用上没有线的电话啦?烟鬼说:嘁——,这算啥,那些地方的手机还能看人儿哩,人儿还带色儿哩,发出来的铃声还是合……合唱(和弦)的哩!让闺女跟上我去见见大世面该有多好!想通了,给我个回话。

美人痣一想到能给家里挣回一群羊,笼罩在心头的那张令她恐惧、令她痛苦的网,似乎就被这群羊顶破了!要挺住,一定能挺过去,一定……她不停地提醒、安慰自己。

想自管想,做起来却不容易:安慰只能稀释恐惧和痛苦,但不会也不可能把它们清除。正是由于紧张害怕,加之天气寒冷且车子颠簸得厉害,美人痣被尿憋得忍无可忍了:“司机,停车!我要解手。”

司机同情美人痣的遭遇,担心再出意外,停车后也跟下去了。同样睡不着又内急的毛花眼也下了车。两个女孩走出很远才蹲下解手。毛花眼问:“不能便宜了他,你说是不是?”

夜里的山风把她俩冻得像打摆子似的直哆嗦。司机扯开嗓子喊:“小心点,别掉下去!”

她们这才注意到脚下是壁立千仞的悬崖,不由得倒抽了口凉气!侧耳细听,似有凄厉的狼嗥隐隐传来……美人痣怅望着微微开始发亮的天际,是回答也像在自言自语:“他说他杀过人,不在乎多杀几个。惹翻了,让全车人跟他一起滚崖!——能咋办?”

毛花眼听了愣怔片刻,不再说什么,默默地跟着美人痣往回走。汽车上的乘客陆陆续续地下来了。司机在大声招呼人们下车解手:“放——水,快点下来放水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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