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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失在崇山峻岭中 (中篇小说)

发布: 2008-12-12 09:27 | 作者: 孙志鸣



黄 昏


早春时节,下午的太阳像个待字闺中的少女,刚刚还瞥见她在头顶上温柔地笑着,想仔细端详一下时,她立马羞红了脸,稍不留意,竟不辞而别躲到了群山的后面,只流露出丝丝缕缕倦慵的明黄的目光,告知人们黄昏的降临。随着车子有节奏的晃动,人们或躺或坐迷迷糊糊地开始打盹儿,……忽然,汽车“吱——”的一声熄火了,像是患哮喘病的老人被一口浓痰卡住而断了气一般。

“吃饭吧!喂脑袋喽!”司机转过身冲着车里人大声说。“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啦!进了大山可没处去吃喽!不吃的也下车,我要锁门。”

话音刚落,一个秃头男人从路边小店里走过来,边用油渍麻花的毛巾揩脑袋擦手边扯开鸭公嗓子喊起来:“饺子,捞面,大米饭炒菜!快下车吃来哟!”

吆喝了几遍,见到陆续有人下车,秃头便凑上来和司机打招呼。待车上只剩下螃蟹和柚子时,司机就请他俩一起去“凑个热闹”,并随手锁上了车门。

路边并排盖了七八间房,一水儿用石料砌成,除了饭馆,还有一间杂货铺,剩下的开旅店。秃头把司机仨人领到饭馆的最里面,那儿已经备下了几盘炒菜和啤酒。柚子将“古井贡”和烧鸡往桌子上一蹾,几个人便坐下来开怀畅饮。秃头没有作陪,而是忙着招呼车上下来的客人。尽管饭菜的质量不好,价格又贵得离谱儿,但人们还是不得不买,担心再往前走想买也没有了。赤红脸给孩子要了一碗面条,竟然付了10块钱!至于吃饺子、炒菜的人就可想而知了。大家挨宰之后便开始骂娘:简直是抢人!开黑店,缺德!只有那个出家人不骂。虽然他要了碗泡饼子的面汤就被敲诈了5块钱,但他依然心平气和地说:“在家千日好,出门时时难。算啦,既然吃也吃了,骂是不顶用的,就不要再计较了。”

这会儿,司机、螃蟹和柚子已经吃得酒酣耳热,满脸油汗。他们还嫌不尽兴,干脆脱了外衣捋起袖子,吆五喝六,比比画画,猜拳行令。站在寒风中被冻得瑟瑟发抖的乘客们见了,又开始埋怨司机:猫尿喝多了,醉醺醺的,还能开车么?拿我们的命当儿戏嘛!正在议论之际,秃头跑过来招呼人们去看“小电影”。烟鬼说:“看电影?那可不行,车过一会儿要走了。”

“看这个电影可快啦!决不会耽误了开车。再说,司机过一会儿也要看的。一块钱一张票。快来买呀!” 秃头晃了晃手中的一把火柴棍儿,故作神秘地又说,“妇女、儿童不宜,想买还不卖哩。”

“啥子电影?是不是黄片儿?三级的?”烟鬼凑上前问。

“三级?十级的也不如我这玩意儿看了过瘾!那都是屏幕上的假货,而我这可是……” 秃头欲言又止,把烟鬼拉到一边咬耳朵。“看吧,看吧。不看后悔一辈子。”

烟鬼动了心,掏出一块钱硬币拍在秃头的手上。秃头便拿了根火柴给他。烟鬼瞪圆了眼,问:“这是啥?我要买票看……”

“这就是票!全凭它来看哩!快进去吧。”秃头指了指那间没有亮灯的屋子,又说,“不过瘾再来买。”

鸡贩子和另外几个男人也一人买了一根火柴,相跟着朝那间屋子走去。花格衫吞吞吐吐地表示了想看的意思,尽管他磨磨叽叽,但他的女朋友毛花眼就是不让,说要看得一起看,结果只好作罢。李浩吵着闹着要他妈买票,还说他也是男人,可以看。赤红脸死活不答应,说那不是好电影。李浩反问,不是好电影他们都看?赤红脸说,他们不是好人,好人不看这种“小电影”。李浩又问,谁是好人?赤红脸环视一眼周围的人,指着蹲在不远处的和尚说,他就是好人,他就不看。她的话把跟前的人都逗笑了。只有李浩没笑,……

屋子里黑咕隆咚。买了“票”的人,先在门口将火柴划着,再举着它往里走。进得屋来,只见屋子当中摆着张铺了被褥的桌子,上面有个脱得精光的女人,玉体横陈。那女人闭着眼一动不动,若不是火柴燃烧后的灰烬掉下来把她烫得打了个激灵,人们还会以为是具死尸哩!一根火柴很快燃尽了,看的人觉得不过瘾,就跑出来再买。你出来他进去,如此一折腾,屋里的热气被释放掉,外面的寒风则乘虚而入。于是,桌上的那团白肉被冻得瑟瑟发抖,而烟鬼、鸡贩子这些看客们就更来了精神,……螃蟹、柚子和司机酒足饭饱后,每人手里都捏着一把火柴,摇摇晃晃地也朝这间小屋走来,还打着饱嗝儿问:“只看没劲,能不能摸?”

“能,当然能。不过,摸一把5块!”秃头见生意红火,喜笑颜开。

当司机、螃蟹和柚子拿着各自手中的一把火柴走进小屋后,院子里的乘客们着实好有一等。有人闲得无聊,就问起小电影都演了些什么玩意儿,可是,他们——无论鸡贩子或烟鬼——都笑而不答,至多咂巴咂巴嘴,回味一下刚才的感觉和滋味,像是羊在倒嚼……


晚 上


总算盼到汽车开动,再次出发了。

只有在大山——而且是傍晚的大山——里,人们才能感受到远离烦嚣市廛的寂静。汽车的马达声变得特别响,撞击到周遭的大山上又反弹回来敲着人们的耳鼓,更显出静得瘆人。透过玻璃窗朝外望,因为没有月亮,夜色中的大山是影影绰绰、朦朦胧胧的一团,仿佛画家不留神掀翻了砚台,墨汁四溅,索性在画纸上随物赋形用写意手法重墨泼出来的一般。忽然,车厢里灯光大亮,再看窗外,便所见惟黑了,……

这是螃蟹要求司机把灯打亮的,说是要整顿车厢里的秩序,重新调整铺位。他让男人都去车厢后面,女人则被安排在前面。鸡贩子头一个坐起来表示反对,理由一仍其旧:我要给车顶上的鸡喂水喂食,换到里面不方便。柚子不听他解释,走上来一脚剔翻了给鸡喂水的塑料桶,顿时满地淌水。他恶狠狠地说:我让你喂!鸡贩子刚要站起来理论,螃蟹一拳又把他打得坐了回去!鸡贩子攥紧了拳头还想反抗,可是一看到柚子已将装鸡食的口袋抓起来要往窗外扔,立马就泄了气,忙不叠抱住口袋说了软话:“别扔,别扔,我挪地方还不行?”

“这就对啦!我没妨碍你做生意,也不反对大家去广东发财,但必须要服从命令听指挥……我也是为了大家好……大家好。”螃蟹眼里布满了血丝,嘴中喷着一股股酒气,说。

“就是,就是。我们哥俩儿给大家维持秩序……”柚子从鸡贩子的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50元的钞票,又说,“你故意捣乱,要罚款!”

鸡贩子火了,忽地站起来刚想发作,不料脚下一滑,令他又冷静了下来,好象心中的火气被地上的水浇灭了似的:还是——忍吧!

烟鬼本来也不愿意去后面,可是,一来害怕螃蟹的拳头,二来看见鸡贩子被打且被抢,感到很解气,甚而有些幸灾乐祸……结果,他非但没有表示丝毫异议,还主动示好,装出天真的样子,像个不谙世事的孩子一样,问道:“我也到后面去么”

“废——话!想挨揍就留下。”螃蟹不买账,阴着脸冷冷地说。

“你要是个阉货也行。可是,我得先检查检查。”柚子歪着脖子眯了眼说。

烟鬼没敢搭话,拎起提包屁颠颠地跟在鸡贩子后面让出了自己的铺位。倘若孩子讲出了大人才能说的话,或许能博取众人一笑,就像刚才李浩那样;反之,大人讲了只有孩子才会说出的幼稚的话,就难免令人觉得可气复可恶了,就像此时烟鬼这样。然而,大家对他的举动尽管很不以为然,但似乎仍从中大受启发,也都不想招是非惹麻烦,于是乎纷纷按照螃蟹的要求变换了自己的铺位,如同羊群跟着头羊跑似的。只有那个和尚没动。他始终靠着被子、转过脸朝着窗外看。其实,他对正在发生的事情了如指掌:在灯光明亮的车厢里,窗玻璃就成了一面镜子,照见了人间的这幕闹剧!也许因为他的铺位恰好在车厢中间,又是个出家人的缘故,螃蟹默许了这位侍奉佛爷的教徒作为男女分界的标志。

“好了,大家放心睡觉吧!车上的安全有我们负责了。”柚子站在车厢中间大声地说,像是在发布安民告示。

螃蟹见到自己的意愿得以满足,便冲着司机喊了一声:“关——灯!”

酒后本来就易于乱性,况且又看了如许“小电影”,遇上了如许顺从的男人和漂亮的女人,还是在如许渺无人迹的荒山野岭中,……螃蟹自我感觉无比强大的同时,身上的热血一下子也沸腾起来,鼓荡汹涌着要找个出口,否则每根血管都会爆裂似的!——他变得无法控制自己了。白天,他一上车就看中了美人痣,而此刻这个尤物就在身边!他用鼻子贪婪地嗅着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气味,他的眼睛在黑暗中搜寻着、几至要跌出血来一样盯着她的一举一动,他支棱起耳朵不放过她发出的任何声息:所有的器官和神经都像触角一样朝她伸了过去,……

馋痨饿眼!尽管车厢里漆黑一片,但那个一直没有睡觉的和尚还是觉察出了螃蟹的企图。他相信自己看见了别人无法见到的螃蟹的目光,那是两道淡绿色的、充满欲望的淫亵的光,是公羊才有的!罪——过,真不是个人!阿弥陀佛。

其实,和尚的判断并非完全正确。作为性欲象征的公羊,其交媾是有季节性的,只是不讲究场合,所谓随地不随时;而人则不受季节的限制,不过因为羞耻心使然要讲究个场合,所谓随时不随地。那么,螃蟹是什么?他既不是羊也不是人,或者说是个半羊半人:他在一个人才能产生这种欲望的季节里,做出了一件羊才能干得出来的事——他把手伸进了美人痣的被子里!

整整一下午,美人痣都感到螃蟹用不怀好意的目光对自己扫来扫去,以致身上起鸡皮疙瘩,心中犯嘀咕,不知如何是好。被安排到螃蟹身边的铺位后,她更觉得惶恐,不敢睡觉。这会儿,一只毛茸茸的胳膊又伸进自己的被子下面,摸到身上,抓住了奶子……美人痣被吓得魂飞天外了:“你要干什么?流氓!把手拿回去,我要喊人啦!你还……”

“喊人?你敢!再出声老子捅死你!”螃蟹抽出一柄牛角刀在美人痣眼前晃了晃,又放到她鼻子上蹭一蹭,说。“老子杀过人,反正也不在乎多杀你一个!”

尽管车厢里漆黑一团,但美人痣还是把那柄半尺多长,寒光闪闪的刀子看了个分明,尤其是触到鼻子上的感觉——冰冷而又光滑——给她留下了太恐怖的印象,以致她不仅不想喊了,甚而为不喊找到了理由:喊谁?喊烟鬼?他只认钱,能把我们囫囵送到广东他就完事大吉了。刚才,螃蟹的拳头就把他吓尿了,更不用说刀子!喊胖妞和斗鸡眼?她俩睡得像猪,喊醒了又顶个屁用?要么,干脆喊……美人痣正在紧张地思忖、权衡时,螃蟹已翻过身来把她压在了下面,又是扒衣服又是拽裤子,折腾得她喘不上气来。司机听见了响动,猛然转过身,发现了螃蟹的不轨行为,说:“别胡来呵!我这车可不是让你……”

“住嘴!你少管闲事!”螃蟹朝着司机在空中刺了一刀,又说,“别找不顺遂哟!你把老子惹翻了,老子敢把你这辆破车翻下崖去,来个车毁人亡!”

司机不再吭声了,加油、挂挡,想借机器的轰响收到耳不闻心不烦的效果。同样,和尚也不想多管闲事,赶紧把双眼一闭,来个眼不见心不乱。也许,对高尚的佛国的热烈而虔诚的向往,导致了他对人间的一切——尤其是身边的俗人俗事——都漠然置之。美人痣这回绝望了,彻底缴械投降!尽管她知道那柄牛角刀就枕在自己头下面,也知道可以轻而易举地把它拿到手,但她就是不相信刀子能对自己有用!她认准了一个死理儿:那柄牛角刀只能为螃蟹所用,用来震慑自己和司机……显然,这是一只面临宰杀的羊的逻辑。求救不成、反抗也不成,她想到最后一招——乞求,就像羊被宰杀前会掉泪一样,她也想到了用眼泪来感化。可是,没用了,螃蟹已经关闭了接收外界渴求怜悯、同情之类信息的器官,把全部精力都专注于一次行将到来的、像火山岩浆喷发一般的猛烈的发泄上!

当螃蟹在她身上恣意妄为地折腾够了之后,她的头脑里始而一片空白,继则充满了愤怒、仇恨,当然,还有羞耻、后悔和惧怕……这些情绪随即又化作一幅幅图像在她的头脑中次第闪现。最后,当它们重叠起来时竟变成了生活中曾遇见过的一个情景,既陌生又熟悉的一个情景:一天早晨,她发现七八只老鼠正啃着圈里的那几只绵羊的大尾巴,吱吱聱聱;虽然尾巴已经被啃得半半拉拉,但是羊们无动于衷,什么事也没发生似的!当时和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不理解甚至不能原谅羊们的漠然之举。这会儿,她倏忽间似乎认同了羊们的举动:合该是一种多么深刻的无奈哟!

除了和尚和司机外,至少还有两个人——柚子和毛花眼——知道螃蟹的所作所为。

照事先的计划,柚子上车后本打算抢钱,一看螃蟹执意要调整铺位就猜到他想劫色,只是没料到会这么快。下铺的柚子听见上铺的螃蟹折腾得差不多了,便伸长脖子,嘻嘻笑着低声说:“大哥,真有你的!霸王硬上弓!你是……怎么说来着?对,赌场失意,情场得意。”

“别急,过一会儿让你上来。”螃蟹说。

至于毛花眼,在恐惧之余,她还有一种庆幸之感:幸亏花格衫也在车上,幸亏挨着螃蟹的是美人痣而不是自己,幸亏……惟其恐惧,她才由衷地感到庆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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