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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失在崇山峻岭中 (中篇小说)

发布: 2008-12-12 09:27 | 作者: 孙志鸣



早  晨


天色大亮。

人们这才看清车子正走在下坡路上,又是盘山道的下坡路,遇上急转弯,不禁发出惊叫:妈——呀!惊魂甫定,另一个急转弯出现了,又是大叫,一声声喊叫浓化了惊恐的氛围。可是,十几个急转弯之后,就没人再叫了;或者说,人们把叫声压缩起来,压在心上,沉甸甸的。双手则紧紧地抓住卧铺的栏杆,哪怕抓得手发痛发肿,也不敢稍有放松。窗外早春的山景也确实枯燥,除了红色的石头和土外,所见惟枯树与衰草!单调的景致和一圈连一圈的盘山道,就使人产生一种周而复始、没完没了的失望之感……

螃蟹杀过人的消息在车厢里业已尽人皆知,加之他对花格衫和毛花眼不光骂、甚至于打、再至于“下了真家伙”的举动,以及牛角刀、帮凶柚子,或许还有那褐色的大山和似乎没有尽头的盘山道,共同营造出了一种氛围,一种令人感到的恐怖的氛围。人们不仅被这种氛围笼罩着,融入其中,甚而成了氛围的一部分,又反过来吓唬自己和别人。也许,正是这种恐怖的氛围比恐怖的行动更可怕,更易于令人屈服。在屈服面前,人们又总想找个理由:只要能躲过或扛过这一劫,一切都将是美好的。于是,人们就在这窄憋的铺位上心安理得地一任想象展开翅膀尽情驰骋……

一只嗡嗡叫的苍蝇也正拍打着翅膀,不停地撞击着窗玻璃。它一次次被眼前的景象欺骗,所谓有光明没前途,但不气馁,照样扑腾,照样撞击,直到螃蟹用鞋底子将它拍死为止。

这会儿,螃蟹的心情特别好。他做梦都没想到能如此轻而易举地得手,而且一干就是两个!他让毛花眼回到下铺,招呼柚子上来吃烧鸡喝酒,并要求司机放音乐:“来点软和的!”

司机就从一堆乱七八糟的磁带中挑了一盘插进录放机,随即传出了女高音的歌声:“我们的……在希望的原野……上、上、上……”坏损的磁带发出的声音断断续续,吱吱扭扭,像是被踩了脖子的鸡在叫。螃蟹没有受到噪音的影响,心情依然很好。他边啃鸡腿边对柚子大发感慨:“都说中国老百姓好,我看这些山沟里爬出来的乡巴佬最好!”

螃蟹的口气好象他不是乡巴佬,更不是从山里出来的。柚子却不以为然:“话看怎么说了。这帮人鬼着哩!要是没有大哥镇唬着,他们还敢……”

“他们倒是让我镇唬住了,你小子的鬼可捣大啦!老实坦白,弄了多少?”螃蟹将两个指头捻了捻,又说,“想糊弄我?吃独食?”

“说啥啦?哪敢呐!”柚子说着将一卷儿钞票塞到螃蟹手里,用不无嘲讽的口气又说,“大哥一直忙着,我哪儿得空儿给你呀!”

“嘿,你倒给我提了个醒儿。”螃蟹说着从那卷儿钱中抽出两张50元的钞票,随手扔给了下铺的美人痣和毛花眼一人一张。“拿着吧!”

“大哥,你这是干啥?我好不容易……不行,不行。”柚子表示反对。

“你懂个屁!这叫补偿费,——塞个甜枣把嘴堵上。”螃蟹说。

“没用,没用。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已经这样了,还是照老规矩办,一不做二不休!”柚子说完从上铺跳了下去。

美人痣和毛花眼对螃蟹的举动先是一愣,待听了他向柚子的解释后,便将嘴一撇:“谁稀罕你这臭钱!”

就有人把钱放到她俩手里,小声劝道:“拿着。不拿白不拿!”

毛花眼态度坚决,不要就是不要,使劲把钱扔出去。美人痣已经把钱拿了,但毛花眼的举动又使她有些犹豫。李浩见了觉得奇怪,向他妈问道:“他怎么还给阿姨钱哪?他不是要把阿姨杀了吗?”

赤红脸嗔怪道:“刚才,我说你胡扯,你还强!这回信了吧。他们是吵架,不会杀人的,现在又和好了。以后再看见这种事,可不敢乱说啦!”

李浩不服气:“阿姨根本没跟他吵,一声都没吭,是他拿刀子……”

赤红脸说:“所以他才给阿姨钱,赔不是嘛!小孩子,你不懂。”

柚子先把毛花眼扔掉的那张钞票捡起来,再从美人痣手里夺过了另一张,还就手儿在她脸上摸了一把。然后,他晃着钞票嬉皮笑脸地说:“这玩意儿你们可不能要。拿了它,你们可就成了卖淫女啦!到时候,雷子(公安)抓你没商量,懂吗?”

别人听了心里尽管生气,嘴上却不敢说什么,惟有螃蟹禁不住骂了一句:“你这鸟货,做啥事都能有个说道儿!”

李浩又不明白了:“妈,钱怎么被他拿走了?”

“这家伙更坏,是个小偷。” 赤红脸压低了声音对儿子说。说完,她立刻就后悔了,赶紧用手打自己的嘴巴,“我怎么也乱说开了?该打。”

可是,后悔已经晚了。李浩放开嗓门又嚷开了:“我们要抓小偷!为什么不去抓……”

赤红脸再次捂住了儿子的嘴巴:“你又胡说!你还胡说不?”

做贼心虚。车厢前面的人并没在意她们娘俩说些什么,只有柚子听见了。他站起来,气势汹汹地说:“小兔崽子,老子扒了你的皮!”

柚子说着就要往后面走。螃蟹一把将他拽住了,说:“跟小孩子较劲儿,瞧你这点儿出息!记住了,小不忍乱大谋,不要惹起众怒。再说,咱们还有那么多大事要办了,对吧?”

听了螃蟹的劝告,柚子才没有再和李浩计较,骂骂咧咧地又爬到上铺继续喝酒。这时,鸡贩子忽然向司机提出停车,说是要给车顶上的那几筐鸡喂食。对他来说,悠悠万事,此时此刻,给鸡喂水喂食,惟此为大。柚子正在气头上,对于鸡贩子的要求一口回绝:“不——行!凭啥停车?停个鸟!谁敢停?!”

鸡贩子急了。司机为难了。螃蟹出来打圆场:“拐过前边那个弯子就停吧。”

柚子质问螃蟹道:“他叫停就停?凭啥听他的?得咱哥们儿说了才算!”

螃蟹说:“这你就不懂了。我刚才只说了半句,你一打岔没说完。我的意思是,这些山沟里爬出来的乡巴佬最老实,可你千万别把他们逼急了,一旦急了,脾气强着呐,够我俩戗的!”

柚子还是不明白:“啥叫逼急了?不让停车就逼急了?急了又能怎么样?”

“不让停车,他的那些鸡就会渴死、饿死,他就会赔光了老本,他就会和你拼命!有了带头的,难免没有响应的。那时侯,我俩还不就够戗啦?嘁!鸡毛蒜皮的事儿上,你蛮精明;一遇到大事情就犯浑。喝——酒!”螃蟹说完举起酒瓶灌了一口。

“还是大哥水平高。我明白了,这叫什么来着,对了,这叫给出路政策,是不是?”柚子在自己的后脑勺上摸了一把,问。

“你小子说道儿多,我不懂。可是,你照我说的做就错不了。”螃蟹颇为自信地说。

“可是,咱也不能就这么便宜了他,要让他放点血!”柚子说。

柚子随即宣布了一条所谓规定:凡是临时停车期间需要下车的,一律向他缴五块钱。这回首先提出异议的是司机。司机认为在车上卖票收钱是他的权力,如果别人也来收钱,就感到自己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于是,他转过身对柚子说:“别胡来呀!哪里有这种规定?!要是传出去在我的车上有这种规定,还不……”

“王八的屁股才叫龟钉呐!”柚子腾地一下站起来,冲着司机大声吼叫。“不管怎么说,这钱我是收定了!你能怎么样?你们敢怎么样?”

螃蟹也在一旁帮腔:“车老板儿,我们不这样搞点儿,拿啥给你付车钱哪?”

“我不要你们买票了,你们也别在车上收钱了,行不?”司机用商量的口吻,问道。

“那不行,肯定不行!”柚子又把头摇晃得像个拨浪鼓似的,说。“我们哥们儿从来不吃白食,更不白坐车。不信,你可以去打听打听。”

“既然这样,你们就更不要在车上乱收钱啦!”司机执拗地说。

“收钱怎么啦?收是好听的。把老子惹翻了还要抢呐!”螃蟹不耐烦了,又发起了淫威。“我倒想看看谁敢不服从?活腻啦?”

司机不敢再做声了。鸡贩子趁机向柚子送上五块钱,问:“该停车了吧?能停了吧?”

得到螃蟹的允许后,车子呼哧一声停住了。只有鸡贩子一个人下了车,也有几个人想下去方便方便,考虑到钱而且又不太憋得慌就作罢了。柚子见了,说现在不下车,过一会儿想掏钱也不停。这样一来,那几个人只好咬咬牙,出钱,下车。花格衫是最后一个下去的,他没给钱,只对柚子说了一句:等我找到了钱包再给。柚子装作没听见,但也没阻拦他下车。

花格衫先解手,然后爬上车顶对鸡贩子说:“咱们要想个办法,不能看着他们这样横行霸道,否则,他们指不定还会出啥么蛾子哩!你说是不是?”

鸡贩子边侍弄鸡吃喝边问:“就凭咱俩?跟他们打?怎么打?”

花格衫说:“还有几个早就憋了一肚子气,只要咱俩挑头儿,我想,他们肯定会……”

鸡贩子说:“你——想,你想顶啥用?到时候,他们要是来个坐山观虎斗,咱俩可就惨啦!别说这几筐鸡保不住了,连我的小命没准儿也留这儿啦!”

花格衫找鸡贩子共谋大事,主要是考虑到他昨晚被螃蟹打过,现在又受到柚子的敲诈,尤其是自己挨打后,他还嘲讽过螃蟹,差点儿引火烧身,说明这人有正义感。没承想,一要动真格的,他就变得像只缩头乌龟了。花格衫很失望,叹了口气没再吱声。鸡贩子的活儿已经干完了,他拍打拍打身上的土,把话又拉了回来:“这么说吧,你只要先挑个头儿,刚才你说的那几个人也起来跟着干,我肯定响应。我要是不跟着干我就是大姑娘养的!我心里这口气也憋得难受啊!我……”

“行啦,行啦!别说了。”花格衫对鸡贩子开的空头支票不感兴趣,因为他更有理由怀疑兑现这张支票的可能性。“你怕人家到时候坐山观虎斗,我还怕你会袖手旁观哩!”

他俩只顾争论,谁也没料到所说的话竟然被第三者偷听去了。

烟鬼解手后没有马上回到车上去,想在外面把剩下的半支烟抽完,因为车上的人——尤其是赤红脸——已经多次向他提出了抗议。他看见花格衫爬上了车顶觉得蹊跷,就不由得想知道他上去要干啥,就不由得支棱起了耳朵,也就把他俩的对话听了个一清二楚。烟鬼听着,先是一惊,谑,这小子还真有种!后来听见他俩没商量妥,嘿嘿一笑,呸——!既吐出了剩烟头,又表达了对那俩人的鄙夷之情。烟鬼回到车里后,柚子问他那俩家伙怎么还不上来。即使过了很久以后,烟鬼也没有想明白,当时自己何以会做出那个奇怪的动作、说出那句更奇怪的话:他朝车顶翻了翻眼,说人家已经在上面啦,正商量好事哪!

“再不回来就开车!——商量啥?想翻天?谅他也没这个胆!哼!”柚子不以为然地说。

柚子所言似乎给了螃蟹什么启示,他猛然抓起牛角刀从上铺跳下来,一个箭步冲出车外,噌蹭蹭,猫似的蹿上了车顶。

“商量啥啦?想捣鬼,就凭你俩?!”螃蟹说着从筐里拎出一只鸡来,没有用刀,就用手抓住脖子拧了拧再使劲一拽,便身首异处了!然后,分别扔到他俩脚前,又说,“不想让老子把你俩的脖子拧断,就老老实实坐回车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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