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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人床

发布: 2008-9-05 09:22 | 作者: 锦璐







陆小冰的生活圈子非常小。过来过去就是那几个画画的朋友。平日里大家各自在外面接活,过着黑白颠倒的日子,难得照面。说是为了艺术漂在北京,也总得先把温饱解决了吧。这回见到汪晨,陆小冰已经对着画架连续当了五天的哑巴。她很快就发现自己已经在语速、时令词汇的掌握、表情达意的准确度形象化等方面落伍,更在社会见识上落了汪晨一大截。其实汪晨那点料也是在各种应酬上道听途说转手贩卖给陆小冰的,却使陆小冰闭塞已久的空间忽悠进来一点新鲜气。陆小冰被生活冷落的心态,不由地雀跃了。

从那餐饭后,他们时不时地约会一下。好像大家心里都有数了,你有情我有意。这是汽车开动前的预热,也像水沸之前的加温。汪晨却还是有些拿不准,心里微微有点受宠若惊的意思。如果还在博城,那么他俩之间半点可能性都没有。正如方皓明说的,有那心没那胆。现在的情况到底是和在博城不太一样了。汪晨揣着北京户口,心里多少是有了底气,感到踏实的。这种原因或许太隐秘,连他自己也还没能体会得到。有一次躺在床上,想到如果博城的同学们知道他和陆小冰是一对了,他们脸上该是多么不可思议的表情啊。想到这儿,汪晨又是兴奋又像是给自己鼓劲,本来只想在心里悄悄说一下的,没想到竟然说出了声。他说,妈的,有什么搞不掂的。

夏天眼看着就要过去了。

一个周六的下午,汪晨接到苏婕的电话。他和苏婕一直断断续续有联系,因为心中隐隐的挫败感,说出来的话总是冷冰冰的。这么联系了两三次后,有一次苏婕就很认真地对他说,汪晨,其实我觉得咱俩做朋友的感觉要比做夫妻的好。夫妻有可能只有一时的,朋友却可以是一辈子的。我总是想到咱俩从小到大在一起的十几年,真的,经常想。我真不愿意失去你这个朋友,一想到如果和你成为路人,我心里就特难受。苏婕说的是真心话。当时她正在筹备婚事。女人到了这种时候,无论多幸福也是有着些微伤感。苏婕她把交往过的男友逐个想了一遍,发现最不能忘记的反倒是根本不算是男友的汪晨。大概是因为汪晨那些年里一直对她忠心耿耿,而他现在冷冰冰的态度,也再次证明了他是很把她放在心上的。苏婕心里就有了做女人的骄傲,可惜不能拿出来炫耀。

久违的号码显示在手机上,汪晨的喘气有些急促,让铃声多响了几下才接。

苏婕寒暄了两句,然后告诉汪晨她结婚了。

汪晨这边一片静默。

苏婕说,汪晨,你听见我说话了吗?汪晨?

汪晨突然笑出声来,说道,祝福你啊,你都27岁了再不嫁就嫁不出去了。

苏婕没想到汪晨会来这么一句。她说,我知道你心里难受……

难受?我怎么会难受呢?我高兴还来不及呢。汪晨嘴上硬着,心里却是说不出的懊丧和憋屈。苏婕在那头说大家还是朋友嘛,一股气突然就顶到汪晨胸口。汪晨心想这不是拿他的痛苦给她自己的幸福垫底吗?他妈的我要给你这个机会我就是傻逼!恰好苏婕这时递上一句话“有女朋友了吗”,汪晨趁势作答“有啊”,苏婕话音一缩,“真的?”汪晨说,美院毕业,画油画的。汪晨的语气轻松洒脱,还隐隐藏着些不上心,苏婕却觉出他骨子里是得意的。

两人再没什么好说的。各人有各人的归宿,友情好像一块嚼了多时的口香糖,留在嘴巴里已是多余。也许苏婕还有一丝留恋,但汪晨先说了“再见”。

痛快是痛快,只是一时一刻。汪晨心里到底不舒服。他穿上衣服出了门,想找个酒吧坐一会儿。手机突然在房里响起来,他听见了却懒得折回去拿。

打电话的是陆小冰。铃声响了七八下后,自动断线。陆小冰想,是不是汪晨正在上厕所没听见,一会儿他会反打过来。陆小冰就耐心地等。等了半个小时,还不见动静。她又打,还是没有人接。再打,依然不见回应。

陆小冰慌了。她霍地冲出家,拦了辆出租,赶到汪晨楼下。一路上,她不停地拨电话。当她站在门外,被屋里哗哗做响的手机铃吓坏了。屋里的灯是亮的,可是汪晨呢?

陆小冰急切地抽动鼻子,没有煤气味,那汪晨会不会突发急病,或者倒在狼藉一片的血泊之中。陆小冰又急又慌。她在楼上楼下转了一圈,发现楼背后紧贴着一排平房。汪晨住二楼,阳台就架在平房和楼房形成的通道上。陆小冰犹豫了片刻,拦住从平房出来的一个丢垃圾的男人,指指汪晨的阳台,说她爱人在里面晕倒了,想麻烦他爬进去帮她开门。男人说,你没钥匙吗?陆小冰支支吾吾,说忘记带了。男人狐疑地打量着她。陆小冰不太自信的、急赤白咧的样子,不能不让人以为她是要捉老公鬼混。男人才不做这种傻事呢。他摆摆手,赶紧往前走。陆小冰跟在后面,恳求给她借个梯子,凳子也成啊!男人溜得更快了。

陆小冰没了辙,也没了勇气。走到小区的大门口,沿着高起来几寸的路阶来回踱步子,满眼焦虑张望着过来过去的行人,心里急得跟开了锅的牛奶,呼呼地往外扑。

远远过来一个人。陆小冰踮起脚尖极力巴望。是汪晨,这回真的是汪晨。陆小冰带着哭腔飞过去。她果真飞了起来。她大概悲喜交加得过了头,忘记自己是站在路阶上。右腿迈出去,猛地往下一墩,整个身体向前一扑,重重跪到地上。陆小冰顾不了那么多,爬走来一拐一拐地奔向汪晨。一夜心惊肉跳的担忧与守候,让她一头栽进汪晨怀里,呜呜哭出了声。

汪晨架着陆小冰回到家。看着陆小冰磨破的手掌和膝盖,还有手机上12个号码相同的未接电话,一阵心酸。就在几个小时前,他觉得他已经不被人需要了;而现在,陆小冰紧紧地搂着他,她的体温像输血似的一股一股毫不吝惜地进入他的身内。在彼此都感受到的一种失而复得的感情中,汪晨搂着陆小冰在床上躺下来。陆小冰哭累了等累了,静静地躺在他怀里,浓密的睫毛因为泪水粘在一起。汪晨呢,一半是心里感动,感动又衍生出了欲望,另一半像是跟苏婕叫板似的,边吻着陆小冰边去解她的衣扣。陆小冰略微挣了几下,随后就闭上眼睛静静地由着他解,还配合地脱出衣袖。

汪晨感到陆小冰特别紧,自己的前进像一艘破冰船。终于冲破一个坎,陆小冰叫起来。汪晨感到下面一股温热,低头看。再抬头的时候,战战兢兢地问,你是第一次?

最深刻的疼痛之后,渐渐平静下来的陆小冰深深喘了口气。她像完成了一项多么艰巨的任务似的,解脱似的对汪晨说,我总算等到这一天了。

陆小冰这么一说,弄得汪晨也一脸凝重。好像此时此刻他要是不做什么表态,做人就不地道了。发自内心来说,汪晨现在的感觉有点懵,就像不留神中了个2000万的大奖,却在纳闷这等好事怎么会摊到他头上。

上大学的时候,女生们戏谑陆小冰为“守门员”。有个师兄一直追求她,对她做过多次暗示,他家很有些背景,对她毕业留京将会大有帮助。陆小冰清楚,如果她愿意,他马上就会帮她摘去“守门员”的帽子。但她却迟迟下不了决心。如果师兄没有暗示则好,这么一暗示,等于是如果她跟他上床了,明摆着是冲着留京去的。陆小冰觉得恋爱还没谈,自己倒先受了侮辱。再见师兄的时候,就有了冷淡的表情。

同宿舍的女生们都有性经验,大家聊天的时候常常会涉及这个话题。作为一个发育正常的青春女子,这个话题不可避免地牵扯起陆小冰本能的生理要求。睡到半夜常常被一种奇怪的感觉缠上身,清早起来疲惫万分,身体不知被什么掏空了似的。陆小冰对着镜子看着自己姣好的面容,心里或多或少有些落寞。

毕业后和师兄的一次偶遇,让她发狠了想,如果师兄有所要求,她也就豁出去了。果真有一晚,师兄邀她喝咖啡后,提出去他那里坐坐。陆小冰像个要上战场的女战士,带着视死如归的气概,跟着师兄回到美院他那间单身宿舍。屋里只有一张单人床,床单和枕巾是一副几百年没洗的模样。陆小冰硬着头皮坐在上面。宿舍门半掩着,隔壁是厕所,师兄在里面小便,尿水滋在尿槽里的动静一清二楚。一股股沉积的尿臊味儿拐弯抹角地钻进鼻子。师兄回来后,贴着陆小冰坐下,一手搂着她的肩,另一只手朝她脸上摸去。陆小冰举起胳膊,把那只手挡在眼前,说,你没有洗手。师兄一楞。陆小冰又说了一遍,我没听见水龙头响,你肯定没洗手。师兄有些尴尬,把那只手缩到背后抹了抹,再准备伸过来的时候,陆小冰甩开搂在肩上的手,站起来走到门边。她回过身,带着不能容忍的表情最后看了师兄一眼,说道,你怎么能不洗手呢,就拉开门走了。

陆小冰从小在博城文化大院长大。父亲生前是小有名气的画家,其父五十年代在潘天寿主持的浙江美院执教。陆家祖孙三代习画,不过陆小冰改画油画了,算是跟世界接了轨。母亲是《博城文学》的编辑。陆小冰不算最漂亮,在满院子莺歌燕舞的剧团演员们中是沉静安宁的另类,没有做戏做久了的张扬艳俗,没有走街串巷的浮躁庸俗。这种神情是家族一脉相承下来的骨子里的清高,是有文化打底的,最应该是文化大院的正宗表情。清高的人毕竟多少有些不入时,是孤芳自赏的。文化大院里的风流轶事如空气般不可或缺。几个玩得好的小姐妹在一起,也时常把大人讲剩下的边角料拿来在嘴巴时缝补一番。当然,她们的语气是收敛的,用词是谨慎的,以“不会吧”来表达难以想像难以接受的态度。最最过份的一次,也不过是其中一人使用了“骚货”一词。当时听得旁边几个眼都大了,又有些激动,又有些难堪。好像这个词是为她们准备的,正悬在脑袋瓜子上,掐掐算算鸡毛乱转,看算到谁跟前。这个词只能说一次,再说就只能放在心里说。太轻佻,甚至下流了。不像她们这个岁数的女孩子可以说的话。更不像陆小冰这样人家的女孩子可以说的话。即使当初说了“骚货”的那个后来自己竟成了“骚货”。陆小冰倒看她当“骚货”当得香喷喷的,一点没有狐狸的骚味道,反而馥郁芳香的很,“毒药”“迪奥”“雅顿”“倩碧”轮翻上阵,像一个五光十色的大型香水座。穿戴打扮也是华光四射的,艳盖八方的。这一点倒很像狐狸的一身好皮毛。到了北京,狭小的生活圈子谁都顾不上谁,人人的私生活都跟最热闹的风景点似的,布满乱七八糟的“到此一游”的涂鸦。当越来越多的人可以无所顾忌只为肉体的快乐而快乐只为快感而叫喊的时候,陆小冰却兀自被至高无上的精神需要制裁着。这就造成一种进退两难的局面,生理上的需求要陆小冰撒丫子快跑怎么痛快怎么着,可内心根深蒂固的清高却要陆小冰立正站好目不斜视。陆小冰就越发挣扎地苦累,跟师兄邂逅那次不乏有索性豁出去的放弃和气馁。

此刻的陆小冰,是心满意足的。她感到整个人从里到外空前的舒泰,好像终于从幽禁的密室走到阳光下。陆小冰心中盛满了爱意。

汪晨缓过神来,更是心满意足。他觉得生活对待他很公平啊。他想起一句话,是一个老喊着结婚却总不见动静而身边又不乏女人的朋友经常挂在嘴边的:老婆得是处女,情人得是“技”女。汪晨心里发笑。这话的意思他还没琢磨透。但他美滋滋地想,现在还有几个男人能和处女结婚呢?苏婕是不是处女,和陆小冰一比较就知道了。汪晨心里禁不住嘲笑苏婕老公,媳妇还不是被他睡过,被他睡过之前还不知道又被谁睡过。汪晨的得意从肚子里钻出来,又不好在陆小冰面前表露,便捋成长长的一缕,跟着一口烟细细长长地放出来。好不惬意。这大概就是堤内损失堤外补吧。

陆小冰想要一张新床,一张属于他们俩的床。

家俱城里,陆小冰一张一张的细细看过去。陆小冰认真的模样让汪晨觉得好笑。他说哪张结实就要哪张。陆小冰笑着瞪他一眼,指着前面一张床说,那张,就是那张。

这张床真是够大。有2米乘2米吧,方方正正的四方形。床框是淡黄色的,是欧洲建筑惯有的华美色泽。床头是一个高高的半圆拱形,有一些复杂的装饰性的线条,镏金嵌边,猛一看像是宫殿里富丽堂皇的巨大圆穹天顶。四个床角如同雄壮有力的狮腿,也飞着流畅的线条,牢牢把在地面。整张床厚重华丽,像一尊宏伟的雕像,把旁边日式风格的塌塌米床衬得萧索不堪。陆小冰喜欢它的巴洛克风格营造出的无边无际令人神往的梦幻感,变幻的线条充满了激情的动感。陆小冰的想像中,这样一张床就是应该热恋中的情侣相拥而卧的。

汪晨跟了过去,床头床尾四下摇了摇,还真是够结实,比得上十几二十几年前矿工家里用铁路枕木做的床。那年月的矿工家里头,什么都可以没有非得有这么一张床。一般的木头还不要,非得要枕木的。实实在在往地上一墩,怎么折腾不散架,睡一百年也不塌。矿工们说了,这床经得日。汪晨家里以前也有,他父母睡着。他小时候半夜爬起来撒尿,被那些大孩子唆使,趴在父母门边偷听。经常听到一种闷闷的声音,不知道是肉和肉撞发出的,还是肉和床撞发出的。这种枕木床和字眼“日”,成了汪晨的性启蒙。

汪晨和陆小冰虽然是两样想法,目标却是共同的——就要这张床了。

约好下午送床上门。利用这个空档,汪晨和陆小冰火速腾空一间房,然后分头行动。一个去找民工粉刷墙壁,另一个去买窗帘。陆小冰买窗帘的时候,还捎带了块地毯。到了晚上,床一摆,窗帘一拉,地毯一铺,再随意搁几个软垫,整个房间便焕然一新。

做完这些事,陆小冰迫不及待拉上汪晨赶回她那里。陆小冰收拾了自己的衣服、杂物、画具,还有一套她当成宝贝的迷你音响,当天晚上就搬过来了。躺在新床上,陆小冰说她闻见了木头味,还说,幸福来得让人措不及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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