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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人床

发布: 2008-9-05 09:22 | 作者: 锦璐







汪晨一直借住在一所高校的职工单身宿舍。春节长假后,学校勒令外来人员三天内必须搬走。

汪晨被撵了出来。无奈之余,抱着行李住到一个白天给人洗澡晚上提供住宿的公共浴室。连着一个月,汪晨都是带着一宿沉淀在身上的水气汗气脚气还有肥皂味儿,热烘烘地进办公室。同事经过他身边的时候,都抽鼻子,问他用的是什么牌子的古龙水。

总算是找到一处房子。房主是一对要回老家的老夫妻。到了第二次交房租的时候,房主委托一个亲戚上门来收。

汪晨一开门,顿感意外,说道,陆小冰,怎么是你?

门外的人眼前一亮,愣了一会儿便笑着说,果真是你啊,汪晨!

陆小冰在电话里听表舅公说他家的房客叫汪晨,只是觉得这个人怎么和高中同学的名字一模一样,绝没有想到竟然会是一个人。重名重姓的人多了去了,哪里偏偏会有这么巧的事呢。

陆小冰其实挺不愿意帮表舅公跑这趟腿的。她在美院上了四年学,毕业了就一直漂在北京,四处接点活,和几个画画的朋友合租一套房。表舅公要回老家,她原以为会把这套房给她住。当然不是白住,陆小冰明白肯定是要交租金的,不过因为是亲戚会给她优惠一些吧。表舅公问过她能出多少钱。陆小冰实话实说五百元。他老伴正坐在床边补袜子,不知道是不是针扎手了,“咝”地吸了口气,然后从老花镜上抬眼看表舅公,说楼上老王家,好像是租了一千块吧。陆小冰便不再吭声了。

这次收房租,表舅公却打电话要她帮忙。陆小冰一路上都不痛快,心想这是什么鬼差使,收了钱还得到邮局给他们寄过去。她住酒仙桥,从东到西穿过北京城,跑到七里庄来,这一路上的车费算谁的呀。陆小冰本不是个计较的人,实在是觉得表舅公先跟她计较的,才不服气。姥姥在世时说过,表舅公小时候寄养在她家,长在北京城里。要是在乡下,早跟他那几个兄弟一块饿死了。姥爷和姥姥都是解放前的大学生,五十年代跟着建设边疆的大潮到了博城。姥姥念念不忘自己是打皇城根下长大的,打小就给陆小冰灌输将来一定要考到北京上大学的意识。陆小冰果真的考到北京了。火车一进北京站,她还觉得挺扬眉吐气的,好像杀回来了。可是北京毕竟是北京,很快就让陆小冰觉出自己的渺小。一到风沙天,裹夹在粗硬坚砺的风里,陆小冰就觉得自己连粒沙都算不上,根本就是肉眼看不到的尘埃。

汪晨把陆小冰让进门,想给她倒杯水,可屋里头只有一个他自己的大茶缸。汪晨不好意思,接着把桌上乱七八糟的方便面袋、报纸、烟头一古脑搂进垃圾袋,丢出门外。坐下来,又看见枕头上有两条短裤,搞不清是干净的还是脏的。汪晨先看了一眼陆小冰,然后欠起身,很随意的样子,提溜起搭在椅背的西装一把丢过去,盖在短裤上。

陆小冰装做没看见,头转过一旁。这个房子她以前来过几次。看来汪晨住进来什么都没换。连床都是老俩口的那张老式木床,有条木腿齐根断了,摞了四块砖头。想必是时间太久了,砖的红色已被灰尘覆盖,乌秃秃的。

北京那么大,两个人单单能碰见,这种概率为万分之几的偶遇真是一件让人非常愉快的事儿。在这种愉快的气氛之下,汪晨请客,两人一起吃了晚饭。

汪晨要送陆小冰。陆小冰不让,说太远了,如果他来回折腾一趟得到半夜了。汪晨也就再没坚持,叮嘱陆小冰路上小心,回到了一定要给他来个电话。

晚间新闻的时候,陆小冰的电话来了。

汪晨说,你再不来电话我就准备打过去了,正在这儿后悔刚才没送你呢。

陆小冰心跳加速。她知道这话是不能当真的,脸却微微有些发烧。她忽然想起来汪晨篮球打得特别好,一到年级比赛时,汪晨就跟明星似的,多少女生给他喊加油拍巴掌。她对汪晨也有种特别的感觉。多年前的秘密冷不防地重见天日,陆小冰面色发红,心里又羞又喜。

夜色很重,两人的声调不自觉地降低,于是语速也跟着慢,语气也就柔软起来。随便一句话,都好像带着些深情款款的意味。这通电话,不仅是汪晨,也是陆小冰到北京后第一次和异性的深宵电话。心里都起了微妙的感觉,好像身体里一些原本僵化了的触手,探头探脑地活泛了。

陆小冰兴奋了好几天,同时也心神不宁。她一直盼着汪晨的电话。好几次她把汪晨号码从手机里调出来,但终究没有将拨出键摁下去。陆小冰长时间地看着那串号码,冷不防的,手机“零零”作响。显示屏上一闪一闪的,正是她刚才专注的号码。说不清是兴奋还是紧张,拿着手机的手竟然微微发抖。同学方皓明来北京出差了,汪晨喊她出来聚聚。陆小冰压着高兴劲儿答应下来。

陆小冰赶到的时候,汪晨已经和方皓明坐下了。他们靠着窗口坐,陆小冰在马路对面一下出租车他们就看到了。

陆小冰身上穿着一件鹅黄色的针织袖,灯笼形的,下摆处由两根同色带子在衣襟一侧系了蝴蝶结。虽然宽松,却比紧身的织物更令人感觉得到她婀娜的腰身。一条浅蓝色的牛仔裤贴着腿形顺下来,将陆小冰臀部勾勒出一个好看的弧形,也愈发显出她的纤纤长腿。她轻巧地迈下路阶,手里的粉红色小拎包跟随着弹性的脚步俏皮地甩着。五月的阳光照在陆小冰身上,使她真像一朵刚刚绽放的水仙花,让人赏心悦目。

街上许多人向陆小冰行注目礼。陆小冰被看得不好意思了,两排黑密的睫毛便垂下来。

汪晨看傻了眼。他从来没发现陆小冰如此漂亮。仅仅说漂亮还不够,是一种气质,很特别的气质。上次见陆小冰,她好像是穿着一件黑T恤,裤子也是肥肥大大那种,还沾着些颜料,整个人像装在麻袋里。不用说,一看就知道她是画画的。汪晨怀疑自己是不是认错人了,问方皓明,这是陆小冰吗?问完了却没听到回音。扭头一看,方皓明也是一副看呆了的表情。

汪晨又喊了一声,方皓明才回过神来。方皓明喝了一口茶,你还记得刘梅吗,就是班花啊,没上大学,早早就跟个矿老板结婚了。也是漂亮人,跟陆小冰却没法比,俗啊,一看就是个娘们了!你看陆小冰多水灵,这大城市就是塑造人啊。汪晨听到方皓明这么说,不知道为什么感觉挺美的。

三个人相见甚欢。回忆起上学时的轶闻趣事,就数方皓明的话最多,感叹一个接着一个,可能地道的北京二锅头给闹的吧。现在,他又喝了一口酒,眼睛盯着菜碟,说他对陆小冰头发上的那块子手帕印象特别深。别的女生都是拿手帕擦汗擤鼻涕,顶多是放学路上装模做样地顶在头上挡太阳。陆小冰却不知道怎么一捣鼓,戴在马尾辫上,像朵饱满的大丽花远远地就把眼睛勾住了。那手帕还经常换,穿红衣服就戴粉色的,穿绿衣服就戴淡黄色,穿白衣服就戴浅蓝的。全校就她一个女生那么戴,特别出心裁,特独具一格,特与众不同,一下就从人堆里跳出来了。后来也有人学她,却都成了东施效颦。

方皓明到现在都没弄明白陆小冰是怎么把一块手帕子弄成一朵花的。当时他为了便于观察,常常跟在陆小冰身后走。可是女孩子的手艺让他想破了头也没想通。他喜欢陆小冰,可又不敢追。陆小冰的父亲很早就去世了,她成天独来独往,是个清高孤僻的人。

方皓明打了个酒嗝,接着对陆小冰说,你记得收到过一封信吗?没署名,约你什么时候到什么地方见面,落款是一个喜欢你的人。

陆小冰想起来了,她当时的确接到过这么一封信。她记得那封信写得很好,很有感情。不过最后她还是没有去。

汪晨突然插话,让方皓明回博城的时候帮他给家捎点东西。

方皓明斜眼笑着看汪晨,转脸又对陆小冰讲上了,你看你看,汪晨着急了不是?你知道他为什么着急?知道吗?不知道吧。当年那封情书是他帮我写的,嘿嘿……

陆小冰惊讶地看向汪晨。汪晨躲开她的目光,对方皓明说,你是不是喝多了,讲这些干嘛。

方皓明支着腮帮子,借着酒劲说,咱们班那么些人,就你俩有出息,混在北京了。你俩也是知根知底的,搭帮在北京一块过日子,多好哇!接着方皓明捅了汪晨一拳,说你小子,我要是在北京还能有你什么事。他想拍拍陆小冰的肩膀,手伸过去,被汪晨抢先一把接住,没拍上。方皓明大着舌头说,陆小冰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这叫肥水不流外人田。

汪晨和陆小冰对视一眼,忽然都有点不好意思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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