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 | 下一篇

双人床

发布: 2008-9-05 09:22 | 作者: 锦璐







陆小冰渐渐看出了汪晨父母之间的问题。无论汪晨母亲说个什么事,汪晨父亲不管有理没理都要唱反调,好像他全部的生活乐趣就是跟汪晨母亲做对,好像他长着一张嘴就是专门用来贬低挖苦讽剌汪晨母亲。哪怕睁着眼说瞎话,哪怕为了赌气自己遭罪。比如说零下二十度,温度计上明摆着呢,汪晨母亲说冷啊今天冷啊,他偏说冷个屁。为了证明的确是冷个屁,他故意不穿毛裤去倒垃圾,冻得鼻头红兮兮的,却还在汪晨母亲面前晃来晃去,还说她是有毛病了,冷热都分不出来,不光是脑子有毛病全身都有毛病。他这样做甚至不分场合。有一天一家人逛街,汪晨母亲看上一件银灰底金色团花的中式棉衣。试穿在身,人人都说好看,他在一旁重重地叹气,一挥手说,这是年轻人穿的,你能穿吗,也不看看自己岁数。他边叹气边摇头,明明是抱着嘲笑的态度去的,却故意做出设身处地的样子,好像力求挽回一个错到不能再错的局面,真正像是为了汪晨母亲好似的。他对着营业员说,就是故意要把汪晨母亲的脸臊在外人面前。

逛了街回来,陆小冰跟着汪晨进了他的屋。关上门,陆小冰就开始替汪晨母亲忿忿不平了。

陆小冰说,你爸怎么对你妈像仇人似的?汪晨说他们这么说话都说了一辈子了。陆小冰感到不可思议,做夫妻做到这个地步上,也太可怕了。陆小冰托着下巴颏,怅然地看着地板上一块水渍。过了一会儿,她有所感触地说,他们怎么过夫妻生活啊?

汪晨靠在床头摆弄手里的MP3,心不在焉,随便答了一句,那不是照过不误。

陆小冰感叹道,想不通,真的想不通。

汪晨说,有什么想不通的,他们是夫妻呗。汪晨从来没想过这事,也对这事没兴趣。他坐起身,叫陆小冰一块出去看电视。

陆小冰没有动。汪晨面对他父母婚姻状况的木然让她有些生气。她的语气冲动,甚至带有鼓励的意思,问道,他们为什么不离婚呢?

汪晨正准备开门,收了手在陆小冰脑袋上敲了一下,说,神经有毛病啊?

陆小冰抓住汪晨的手,态度很认真地说,你不觉得这种婚姻过得很没劲,谁都不爱谁,何必硬扯在一起呢?

汪晨可不这么想。矿上大把人家,不都是这么过的。谁家男人在床上治不了女人才没劲呢。

陆小冰皱起眉头说,难道你看不出来他们之间的矛盾吗?

汪晨不以为然,说,床都上了还能有什么大矛盾。汪晨突发奇想,再有矛盾不也日出来了我们兄妹三个。这样的想法大不敬了,却让他觉得挺有意思。

这一套弄得陆小冰的心情糟糕透顶。她突然间产生了以后可怎么跟汪晨做夫妻的念头。这时,汪晨母亲打发他俩去院子门口的小铺子买酱油。

回来的路上,迎面走过来一个女孩,穿了一件橙色的大衣,下身则是一条黑色冬裙。要说这样的色彩搭配也还稳妥协调。可偏偏那大衣是一味的长,过了小腿,那冬裙更是长到了脚踝,竟又是鱼尾状的,裙边随着酱紫色的镶着金属拉链的皮靴乱滚,像拽着一堆突噜的羊肠子,又像一只忽忽游移的水母。头发烫成大波浪。因为浓密,发质又硬,没法飘逸,从肩膀处四下支楞来,看上去便有气势汹汹之感。女孩认识汪晨,跟他打招呼。一张嘴,十足的博城口音,让人觉得裤腰带都要跟着侉下去了。汪晨开口。这口音却和女孩有了相当的距离了。他本可以更加拉开差距。他的北京话已经有80%的模样了。下意识里,他选择了中间路线,即表示了亲切,也显示了距离。两者并不矛盾,反而是和谐统一的。女孩对汪晨本就有着近似盲目的崇拜,这下更觉得汪晨尽管是北京人了可对她们还是有一种不见外的体贴。女孩更加热情,咧嘴笑,露出两排贴过瓷面的白牙。白得让人发怵。这种夸张的热情在转脸面对陆小冰时,因为某种本能的矜持减弱下来。然而,那种莫名其妙的气势却更足了。陆小冰很含蓄地一抿嘴,点点头,“你好”。只是两个字,却跟汪晨又有了区别。轻松却又规整,浑然天成,是不散漫不矫情的。几乎是看得见的,女孩眼里的光跳了一下,似乎隐藏了,却更像是泄露了某种东西。陆小冰素净的衣饰、温浅的笑意、柔软却似乎有某种力量的眼神,对她一贯的自信造成一种说不清的压力。她想挑战,却不由的又有逃避的意思,说话的语气、眼神以及动作,不可避免地更加夸张起来,而她那咄咄逼人的气势却不由自主地渐渐失去。陆小冰就那么静静的、似笑非笑的由着她说。女孩撸了把头发,要把压在头顶上的某种东西甩掉似的,突然就收住话题,跟他们再见。她离开的背影透出一种如释重负的表情。

汪晨再看了女孩一眼,心里好像琢磨出什么,使劲搂过陆小冰,是一种夸奖和炫耀的口气,说道,还是我媳妇最好。这句话并没有让陆小冰特别的高兴,不过她还是笑了,用胳膊肘顶了汪晨一下,说,别媳妇媳妇的,俗不俗啊。

快到楼门口的时候,斜里突然插过来一个小伙子,对着汪晨的胸口就是一拳,嘴里嚷嚷着,日你娘的,你小子回来啦。陆小冰吓坏了,以为这人要跟汪晨打架。她正想上前护住汪晨,就看见汪晨嘴里也嚷嚷着,刘三?!

陆小冰抱着酱油瓶在旁边看他俩都在兴头上。刘三瞄了陆小冰一眼,眉梢轻佻地一挑,问道,你的?刘三问得吊儿郎当,不当回事。汪晨声音有些不自然,是啊,我女朋友。汪晨大概清楚会招来刘三什么反应,刘三上下打量他一番,故意退了一步,牙痛似的吸口气说,你他妈的是北京人了。汪晨听了,不是滋味,上前两步一伸胳膊夹住刘三的脖子,另一只手往刘三肚子里抄去,佯怒着骂咧咧地说,“日你娘”。刘三这回痛快了,伸出大拇指比划着陆小冰,再次强调,是你媳妇吧?汪晨只能说,是,我媳妇。

陆小冰又羞又气,像落在人贩子手里,恨恨地扭过身走了。

刘三撇撇嘴说,北京找的吧,脾气够大的。接着他又问汪晨,见到苏婕了吗,她回来了。也不等汪晨回答,刘三兀自感叹上了,比以前更漂亮了,还洋气,一看就是个他妈的上海人了,还用上海普通话跟我们打招呼。刘三想学两句,却发现无从下嘴,那种软声软气的调子非但没学出来,反而像块棉花糖把嗓子眼糊住了。他嘿嘿笑了两声,眼睛里带着某种意思看着汪晨,说这回可有你忙的。

汪晨和刘三又说了几句,互相再给一拳算是道别。苏婕在心里明灭了几下,来不及细想,快跑几步赶上陆小冰,把手搭在她肩上。陆小冰心里生着气,肩膀一耸把汪晨的胳膊掀下去,像一只犟鹅梗着脖子,看也不看汪晨,自顾走自己的。

汪晨也是一肚子气。陆小冰这么扭身一走,丢尽了他的面子。汪晨手上用了劲拽住陆小冰,压着火说,跑这么快干嘛?

陆小冰把汪晨的手甩开,索性停下来,说道,刚才你嘴巴里不干不净的都说了些什么!我在一边都替你害臊。

汪晨嗓门不自觉地高起来,那是跟我从小长大的哥们儿。汪晨一想到在北京成天价地装孙子,心里就是一种不得不忍的闷气。

陆小冰恨恨地把眼睛从汪晨脸上移开,不想多看他一眼。远处有几个高高粗粗的烟囱,喷着黑烟。北风一吹,黑烟就往他们头顶上滚,还带着一股难闻的气味。原本清亮的眼前被黑烟抹得处处污痕。陆小冰心里也像是被泼了污秽,难以忍受。陆小冰杵在原地不动,郁着一张脸,一副负气的表情。

如果汪晨这时能说两句软话哄哄她,这事也就算过了。可偏偏汪晨心里也不痛快。不知怎么他想到了陆小冰那个寒酸的家,心里就冷笑上了,陆小冰你有什么可傲气的呀?不过他还是委屈自己做了一回努力,伸出手去搂陆小冰的肩膀,被陆小冰再一次推开。汪晨僵了一刻,眉宇间聚起一股凶蛮气。他恶狠狠地瞅着陆小冰,与此同时,又暗暗打量了周围,一把抓住陆小冰的手腕拖到眼皮底下,咬牙切齿地说,你别给脸就上头。

汪晨的脸色和口气让陆小冰吃了一惊。她看着汪晨,心里颤颤地委屈上了。汪晨的手像一把老虎钳紧紧卡住她的手腕。可能是压迫到血管了,手涨得通红。陆小冰的性格是吃软不吃硬。汪晨越凶,她的反抗越强,就越不服输,用另外一只手使劲去掰汪晨的手。她痛得眼泪花都冒出来了,却咬着牙一声不吭。

“噼叽”。陆小冰怀里的酱油瓶掉在地上,瓶身立刻碎了,酱油漫在脚下,像一汪乌血。两个人低头看,心里都是一惊,渐渐松了对方的手。

陆小冰转身就走,走得很快。不是回汪晨家的方向,而是朝着大院门口。路面上没铲干净的雪片子残留下一道道冰棱,又滑又硌脚。陆小冰脚下一滑,一个趔趄差点栽倒。她稳了稳身子,用手背狠狠地把眼泪抹了。

汪晨这次没有追上去。他死死盯着陆小冰渐渐变小的背影,嘴里小小声地骂道“赶快滚”。这样好像还不解恨,又朝地下啐了一口,往回一扭头,余光瞥见有个人站在几步开外打量他。

汪晨脱口而出,“看什么看”。后面那个“看”还没出口,又被他自己硬生生地掐在喉咙里了,噎得他胸口一阵涨气。再开口时,声调完全变了,颤微微的,虚弱的只有他自己才听得到。

“苏婕?!”

苏婕一直走在汪晨身后,看到了汪晨和陆小冰冲突的全过程。她确信,生气走掉的女孩子就是汪晨的画家女朋友。她正好和女孩打了照面。看到女孩蹙着眉头,用手在面前挥赶那股难闻的气味,苏婕倒也有些感同身受,觉得眼下这个地方实在不能久留。这一带是工业区,除了煤矿之外,还有化工厂电厂造纸厂。每天各式各样的废气轮流排放。这股子味道从小闻到大,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刺鼻,熏得人眼睛痛。苏婕甚至也不自觉地用手在鼻子底下赶了赶。她放了寒假就回来了,想暂时逃避上海的冷漠。可她在这里也呆不下去。除了家属院从一排排横七竖八的平房变成规整的楼房,一切还像从前一样。黑烟,脏雪,男人们的口头禅,永远没办法洗透亮的白衣服。苏婕觉得逼仄极了,好像马上就要窒息死掉。

她刚刚去买了后天的机票。一进院子,就看汪晨的背影。她心里扑腾一下,紧追几步想要叫住他。正要张口,看到旁边抱酱油瓶的女孩。苏婕脚一软,心里竟然像起了醋意似的酸。

两个人面对面,一时语塞,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倒是苏婕先开口了,“你好。”


发表评论

seccode

最新更新



View My Sta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