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弟 弟

发布: 2008-9-05 09:00 | 作者: 锦璐




       有一天,何前英无意在窗外看到了这一幕。她僵在那儿,下嘴唇耷拉着,表情好像被冻住了。 
       风摇动大槐树。几片树叶飘落下来,跟着风在地面上小跑了一会儿,沙沙沙地响,间或有几片碎叶飞扬起来。细尘眯了何前英的眼睛,她不住手地揉,揉得眼眶红兮兮的。小拖抱着弟弟出来。何前英没有迎上去,小拖便朝她走来。何前英看着儿子,心里绞得都快出血了,恨不得立刻从小拖怀里抢过来,表面上却是不动声色。 
       小拖说,你抱一抱吧。她摇头说,算了,多抱一会儿,就多一份舍不得。她脸上写满了无奈。何前英在脸上使用无奈的表情时,是全力以赴的,特别妥贴到位,使她显得尽力要掩盖这种无奈,又不得不认可这种无奈。她捏着儿子软乎乎的小手,心里硬硬的,开始一分一秒地倒计时。 
       何前英给晚饭里下了睡觉的药。这些药是以前剩下来的。给那些小女孩吃上一点,路上她们就不会又哭又叫了。下了药的饭菜何前英一口没有动,连筷子都没碰。她倚着桌角,手按在胃上,愁眉哭脸地喊疼。小拖见她十分难受的样子,便去灶房专门给她熬了粥端上来。何前英端着这碗粥,看上去很是感动。儿子偎在小拖怀里,她伸手去抚他额角的软发,声音有些颤抖,“小拖,好好把他带大。”便端起粥碗挡住脸。 
       睡到半夜,何前英爬起来,溜进小拖的屋子,猫在黑暗中听了一阵。小拖发出熟睡的人特有的平稳而有规律的呼吸声。何前英慢慢向床边靠近。小拖侧着身体睡在外侧,躺在里面的那个小人就是儿子。 
       何前英穿着背心裤衩,寒瑟瑟的夜里,胳膊大腿都露在外面。她想好了,万一被小拖发现了,这样的穿着也不会让她太起疑心。外衣和一些必要的东西早就收拾好了,藏在院子的柴堆里。里里外外的门轴她瞅着没人的时候都上了油,保证不会吱吱嘎嘎乱响。 
       静静的。悄悄的。轻轻的。人就出到了门口。 
       拉开院门的那一刻,何前英抄起有意放在门边的砍柴刀,将刀柄紧紧握住,下意识的侧耳听。这个时候,任何微小的动静都会把她的某种凶念逼出来。千万不要让她这样干。何前英看不见自己的表情,但她觉出来脸上的肉一跳一跳的。刀刃上空气的颤动,顺着冬夜的寒气传递到心口,即痛苦,又痛快。 
       一直到小拖醒了,小拖的父亲也醒了,何前英还在睡梦中逃亡。她正坐在一辆拖机车的车斗里,随着颠簸的路面往黑夜深处走去。她却没能走到终点。没有被那些过期的安眠药拖入昏睡的小拖把她摇醒了。何前英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清醒过来的表情古怪而又仓皇,咬着嘴唇不作声,半天发痴。
可是小拖什么也不知道。 
       隔了一天,当她从乡里回来,还给何前英的孩子玩了几样便宜的玩具。她看见父亲带着几个人踉踉跄跄地奔来。小拖不知道父亲是因为什么,他远远的没有走近,她就快快地跑了过去。父亲竟然没有看见她,从她身边经过,每一步都像要伸去天边一样,焦急而又费力。小拖说出了什么事啦?父亲看见她,又硬又直的目光忽然发脆,碎玻璃似的落了一地,整个身子猛然脆弱无比地颤抖起来,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父亲身后跟着的人告诉小拖,那个女人跑了,还抱走你弟弟。 
       那个人一说完,父亲转过身子,向着他要继续奔跑的方向张望了一眼,突然晃了晃,便像一根枯朽的树桩缓缓地向后倒下去。 
       这一倒,父亲就永远的起不来了。
八 
       乡村的清晨,照样的欢乐、生动和舒畅。乡村的黄昏,也照样的温柔、美丽和平静。 
       一早就飘起了细雨。细雨潮湿了小拖的脸,还有她的目光。她顺着弥漫着水雾的晨光里不是很清晰的道路,慢慢地向前走。脑海里一片空白,好像那里也下了雨,白茫茫的一片。
小拖走进树林。树林里静悄悄的。可能因为时间太早,或者是下雨的缘故,山坡下的集市十分冷清。倒是有不少的鸟叫,声音在雨雾中特别清脆。甚至都能听到它们拍打翅膀,或者是抖动全身的羽毛。树林里沁凉无比,有好闻的松木清香。小拖打着冷战,深深的往咽喉里咽下去一口又一口的寒气。她已经有好几天没有吃过什么东西了。胃像丢在冰水里,抽搐起来。办   完父亲的丧事,她一点点钱都没有了,反而欠下了债。 
       山脚下慢慢走过来一个人。豁牙孙,一个垃极佬。小拖不免非常失望,怔怔地瞪着他。小拖的衣服被细雨浸湿,紧紧地贴在胸前。豁牙孙一脸馋相地斜瞅着她。
豁牙孙往四周瞅了瞅,慢慢靠过来。他手里拿着一个馒头,很香地嚼着,嘴巴鼓鼓的。搞不搞?他问她。他的牙齿黄黄的,好像从来不曾刷过,发出难闻的口臭。小拖深深的往咽喉深处咽下去一口寒气,胃里突然发出很响的咕噜,滚雷一样,连豁牙孙都听见了。他奇怪而好笑的看着小拖,问道,你没吃早饭吗?小拖的眼睛落在馒头上,那里黏着豁牙佬的牙印,还有几丝亮亮的口水。她忍着饥饿,不做声。 
       豁牙孙两口吞完那个馒头,噎住了,翻了几下白眼才缓过劲。他呼吸很困难的样子咽了下口水,说,搞一下吧。他从怀里摸出几张又湿又软的钞票,塞到她手上,拽着小拖往山坡上的木棚去。 
       小拖很想对豁牙孙说我不做你的生意。但她没说出口。她太饿了。并且,说话是要费力气的。 
       可是豁牙孙却没有搞成。他拉着那张脏鞋底一样的老脸,呵呵地喘着臭气,狠狠地抱怨天气太冷了。
按照惯例,没搞成是要退回去一半的钱。小拖本能地攥紧了钞票,不情愿地瞪着豁牙孙。 
       豁牙孙也瞪着她,忽然很流氓的样子笑了,伸手向她的乳房摸过去。小拖下意识地往后缩。豁牙孙见状,和她讨价还价,你让我碰碰这里,我就不要你退钱了。
小拖迟疑着。豁牙孙的手已经解她的衣扣了。豁牙孙粗砺而污浊的手指触到她冰凉的乳房,小拖觉得胸口戳进了一根冰锥。一阵阵恶心从胃里隐隐翻起。她僵在那里,不知该怎么办。豁牙孙得寸进尺,慢慢地把嘴凑上去。小拖的脸骤起青红色,酸痛从心底翻转上来,是那种浸入百年酸醋的酸,是那种万箭锥心的痛。那酸痛迅即又转成如坠万丈深渊的绝望。小拖强忍着那种酸痛,十指紧紧抠住身下的木条。 
       豁牙孙的嘴巴里不剩几颗牙齿了。他的舌头藏着这个寒冷天气里珍贵的热气,渐渐使小拖冰凉的胸口有了温度。恢复了触觉的小拖感受到一种灵活和贪婪,似曾相识。何曾相识,她曾经那么的熟悉和留恋。小拖的眼睛里交织着清醒和错乱,慢慢软了身子,不知所措地又看自己袒露的胸口,再看看豁牙孙贪婪而满足的表情。她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脑袋里一片空白,颤抖的手指抚摸豁牙孙的脑袋,在他皮松肉糙的脸上轻轻摩挲。她能感觉到豁牙孙更加卖力了,更加贪心了。像一个吃奶的孩子。 
小拖感到自己的身子往一个无边无际的地方坠去。她看向天空,眼神灰蒙蒙的,在远远的高高的地方飘浮,好像那里有她渴望已久的东西。她一张一合着嘴巴,魂也好像向着那里飞过去。 
       豁牙孙听到小拖喃喃地说着什么。他竖起耳朵,声音太小,便将脑袋凑上去。 
       咬我,使劲咬我。小拖的脸上写满渴求。 
       《钟山》2006年第2期发表
《小说月报》2006年中篇选刊、《中篇小说选刊》2006年第3期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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