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弟 弟

发布: 2008-9-05 09:00 | 作者: 锦璐




五 
       几个月后的一天,小拖一头栽在床上,眼睛还没来得及闭上,人已经睡着了。 
       小拖以为只过去了一天。姐妹们告诉她,她睡了三天。在她们的麻将声中,和流水帐似的皮肉生意中,白天和黑夜轮换了三次。小拖不相信,她说现在不是冬天,我也不是青蛙,怎么能不吃不喝睡三天呢。 
       姐妹们一点也不感到奇怪。她们说,你太累了,如果我们都像你那么拼命,别说三天,就是睡上七八天都缓不过来。 
       她们不停地啧啧,好像集体害了牙病。 
       小拖心想,挣钱总得有点牺牲。即使是下田或上树,也会有硬石头硌脚荆棘刺手。 
       小拖从睡梦中眼开眼睛的时候,是一个霞光四射的傍晚。她记不起上次是什么时间看到霞光。过去的六个月,她甚至没有走出超过三十米的范围。有一次走了大概二十七八米,差不多就要拐上大马路了,被猴急的客人堵了回来。那剩下的几米,不知道要等到哪一天才能续上。这条不过五十几米长的小街一头是邮局,另一端是药店。小拖每个月都要去一次药店,给父亲买一些药,她希望父亲的身子能够尽量的好起来。然后再去邮局,将药和一些钱寄回去。这一天,是小拖一个月里比较快活比较轻松的一天。 
       小拖趴在窗户上,看见太阳在一片轻淡的薄云背后,霞光千丝万缕地从空中照射下来,壮美得简直让人惊讶。赭红色的霞光洒满了各处。空气特别的温柔。微风摇荡的大气中,小拖不可思议地闻到了稻草香味,烂熟了的山果香味,绽放的槐花香味。它们被风从远处送来,擦过她的鼻尖,钻进她的鼻孔。好像还有炊烟的味道,呛得她舒服极了。连着几个喷嚏,眼泪竟然出来了。 
       小拖不停地打着喷嚏,姐妹们以为她生了病。她们说,小拖,你再歇几天吧,别急着开工。挣这种钱是不能急的,总要细水长流着一些。 
       小拖笑嘻嘻的。她说我今天不接活了,给再多的钱也不接。我不仅不接活,我还要出去走走。她显得特别轻松,特别高兴,都是从来没有过的。 
       小拖就出门了。她要把那三十米走完,还要再往远处走一走,去那些好看的好玩的地方看一看。今天晚上,将是这六个月的句号。明天她就要走了。小拖边走,边在心里跟自己说话。她先说,总算把钱挣够了。这时她深深的叹一声气,好像一颗沉到底的心正慢慢浮出海面。然后她说,我快要有弟弟了。说完,小拖不为人注意地笑了一下,随手拽下头顶的一片树叶。树叶含在双唇之间,吹出一声好听的哨音,好像她已经走上了村里的土路。田野里的霞光比这里的更加好看。你看着天上的彩霞走,感觉就像走到天上去了。你就是神仙啦。
穿过马路就是三十米。 
       谁会想到呢?当她站在路中央让车的时候,被一辆疯狂的摩托车撞倒了。 
       小拖丝豪没有反应过来那辆摩托车即将带给她巨大的危险。在霞光的照耀下,小拖的脸上充满了生动而幸福的光泽,夕阳下,她的身影异常优美,好像一个非常美丽的约会在前方等待她。直到狠狠地摔在水泥路阶上,才发出凄厉的尖叫。 
       摩托车手逃跑了。小拖被姐妹们送进了医院。输血,包扎,肋骨正位……小拖绝望得想一把抓住医生的手。医生的手绝情地在她眼前拧开一个水龙头,一张一张的钞票,正随着水龙头无可救药的哗哗流淌。 
       从医院出来后,小拖一动不动地守着钱包坐了一个下午。钱包瘪瘪的瘫在眼前,小拖瘪瘪嘴,心中却苦得连叹息都没有了。在她重新翻出渔网一样的黑衣服,和姐妹们坐在一起,等待客人挑选之前,小拖找来几张报纸,裁成和一百元钞票一样的大小。一直裁到有她被车撞伤之前挣的那么多张。小拖把这些报纸夹在手指之间,像数钱一样数了一遍。这些纸张数起来没有一点声音,软沓沓的,没有筋骨,如同小拖挣到的那些钱,都是一些很没样子的男人把它们交到她手上。因此小拖找来的也都是旧报纸,有些还是拿来垫矮了一截的桌子腿的。小拖把数过的报纸合拢,在床沿上码齐,让它们平展展的,一张紧贴着一张,然后很仔细地放进钱包。瘪瘪的钱包立刻就饱了,甚至有些胀。好像一个人吃了太多的东西。小拖将钱包合上,在手中不停地体会,心里有了一点少少的满足。 
       每挣回来一张钞票,小拖就取出一张报纸。每天睡觉之前,小拖都要看一看钱包,把里面的东西全部掏出来。钞票是薄薄的一层,报纸却还有厚厚的一叠。小拖将钞票和报纸并排放在一起,打量它们之间的差距。它们之间当然差得很多,就好像她们这一带的出租屋和周围那些几十层高的大厦之间的差距。小拖拿起钞票来数,几下就数完了。而那叠报纸,则会让她数上好一阵子。两样都数完了,小拖就把钞票和报纸混在一起,洗牌那样洗上一两遍。她闭上眼睛,从第一张开始摸,把手感像钞票的捡出来放在一边。一开始当然错误很多。但是等到这个游戏进行了一个星期之后,小拖的手感就很好了,出错率一张一张的往下减,到后来一张都不会错。睁开眼睛一看,钞票的那边不会有一张报纸。报纸的那边也不会留下一张钞票。
就是在这样的游戏中,小拖慢慢找回一点快乐。有了这样一点点快乐之后,也就不那么绝望了。 
       ************ 
       那天,小拖接了赵哥。赵哥无意中的闲聊,让小拖一下子看到了希望。 
       赵哥说起他的老板肝上得了重病,躺在医院里等着有人能给他换肝。 
       小拖问,咋换? 
       赵哥化掌为刀,在小拖胸前一划,说,把你的肝割下来一块,缝在他的肝上。 
       小拖觉得身子发冷,叫起来,“天呐,那人还怎么活?还不得死啦?” 
       赵哥努了努嘴,“拜托有点脑水好不好?如果是心脏,给了别人你就没了。肝就算割走一块,剩下的还会慢慢长全,又长成一个完整的肝。” 
       小拖拍着胸口,“那也太恐怖了。有谁愿意去做这种事,除非学雷锋学傻了。” 
       赵哥说:“白割当然没人肯了”,突然激动起来,跳起来伸出一个巴掌给小拖看,“人家出这个数,买!”他有很严重的龅牙,那个“买”字被夸张地叫出来,唾沫星飞了一片。 
       小拖试探着加上后面的单位:“千?” 
       赵哥“嘁”了一声,嘲笑她是井底之蛙。他把那个巴掌往小拖面前狠狠一推,鼓励她大胆竞猜。 
       小拖张着嘴巴,动了几下,想说又不敢确定,最后一撇嘴,“不可能”,眼睛却放出光来。 
       赵哥很得意,巴掌落在小拖的大腿上,“人家有钱,给得起。” 
       小拖心跳跳的,半天说不出话。 
       赵哥走后的那个晚上,一句话始终在小拖脑子里不停地往外冒,“机会只给有准备的人”。这是潘花枝的话,小拖没有忘记。上次的机会就没抓住,这次的机会要是再抓不住,你就是被撞死了,也一点不冤。小拖坚决要把这次机会抓住。一只从身体里伸出的爪子在空气中狠狠抓了一把。 
       第二天,她找到赵哥。赵哥一点也没想到小拖找他是为这件事。这个事谁都能做,却又不是人人都能做。不是逼急了谁都不会愿意做,但凡别的路子上能有一条小缝挤进去,就不会往这条路上趟。赵哥看着小拖,忽然有股凉气顺着腿肚慢慢往上蹿,最后像一条冰冷的蛇,盘在头顶。他连忙往后退了一步,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真的想好了?”小拖表情淡淡的,“不想好怎么会来找你?” 
       去医院做检查的那天,小拖见到了另一家人。那家的女人也等着换肝。她男人,还有她公公婆婆,都做了血型检查。结果出来,全家人中只有公公一个人合适。可是公公已经快70岁了,医生说,他岁数太大了,肝组织也不太好,假使真捐了,不仅救不了病人,恐怕他自己也要出问题。如果不是医生这样说,公公是坚决要捐的。 
       那家人很穷。男人在工地上挣钱,公公婆婆早晚卖菜,剩下的时间往各个医院跑,打听有没有肝源。到了晚上,一家人聚在女人的病床前。女人病得很厉害,说话有气无力。可是家里人一来,她的眼睛就有神了。尽管她仍然没力气说话,可是她看着他们的目光,就好像春天的柳树抽芽,好像河底的水草飘荡,光彩一下子就从她眼睛里生出来了。怎么说呢,这家人给人的感觉就是谁也不能少了谁。少了谁,日子都没法过下去。 
       她的公公说,只要人活着,就啥都不怕。 
       小拖却觉得这家人没什么希望了。没有钱,就等于什么都没有。亲人会像纸一样,隔上一会儿,就被风吹走一个。希望就像泡沫一样,闪着七彩的光亮,只能看看,不能当真。 
       做完检查之后,小拖天天跑去医院打听结果。医生说,不要那么着急,结果要几天之后才能出来。小拖心想,我怎么能不着急呢?钱包里的报纸已经快被我翻烂了。那些报纸到底没有钞票来得结实,钞票怎么弄都不会烂,除非你有意去撕它。可是报纸就不同了,有的破了洞,有了裂了口,一副撑不了多久的模样。可是新的钞票还没有来,小拖怎么能把它们丢出去呢。 
       终于等到出结果的这天。医院离她住的地方有好几站路,搭公共汽车得要二十分钟。这个时候,一分一秒都是多余的。小拖挥手拦下一辆的士,兴冲冲的坐上去,告诉司机开快一些。那天天气出奇的好,阳光晒得脸上和心里都暖洋洋的,给人一种特别有奔头的感觉。小拖满怀着一腔希望走进熟悉的办公室,带给这间背阴的房子一缕暖意。
小拖在路上想像,医生看到她,一定会笑吟吟的。前几天她不笑,那是因为结果没有出来。今天,她一定会笑。她一定会笑着把结果告诉她。在医生笑之前,小拖先笑了。这就是礼貌。这几天,小拖都是先笑的。 
       小拖的嘴角挑出一弯月牙,等待医生的回应。医生看到她来了,脸上的神情仍然像前两天那样,好像一杯无色无味的白开水。医生就是这样,什么时候都要保持严肃。小拖在心里对自己解释。 
       可是,小拖为什么不做思想准备呢?为什么她就那么肯定,她的肝肯定能换来赵哥比划在她眼前的那么多的钱。既然要检查,就肯定会有两种结果。要么可以,要么不可以。为什么她只做了接受可以的准备,至于那个不可以,她想都没有想。 
       所以当她被告之“不可以”的时候,立刻就呆住了。她的笑还挂在脸上,可是她的嘴角却抽搐起来。好像有一根长长的针,在戳她的心。 
       小拖揪着医生的白大褂不放手,“怎么可能呢?怎么可能我的肝不行呢?” 
       医生纠正了她的观点。不是她的肝不行。她的肝是好的,只是和那个人的肝不相容。 
       小拖说,没准是你的检查出错了? 
       医生说,你要相信医生,相信医院,相信科学。 
       小拖说,我等来等去,等来的却是你一句“不可以”。你说完就完了,像打个喷嚏那个简单,可是你知道这句话对我来说有多么严重吗? 
       医生说,如果我们不计后果乱说话,带给你的后果更加严重。 
       小拖说,我不信。肯定是你们弄错了。 
       医生说,你可以去别的医院,再做一次检查。 
       小拖说,你们都是一样的!小小的病被你们看完,会变成很大的病。很少钱的药你们从来不开,都是开很贵的药。想起被丢弃在医院的小娣,小拖大声质问,就连小小的感冒发烧,你们也敢要两百多块钱。 
       医生说,你可以不来看病,你来了,我们就要对你负责。 
       小拖真想跳起来,可她咬着牙忍下一口气,像赵哥在她眼前比划那样,在医生眼皮底下比划着,讨好似的小声说,“如果你能帮我,我给你一千。” 
       医生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小拖想了想,又加上一根指头,“两千?”小拖几乎是在哀求了,“三千?” 
       小拖的那个样子,怎么看上去都让人觉得不像一个正常的人,甚至让人觉得讨厌。果然,医生很不客气地说道,“你们这些人,真是想钱想疯了。除了钱,你们还想过什么!” 
       小拖觉得万分委屈和气愤,突然就疯了一样的跳起来,冲医生喊道,你知道吗,没有钱,我就什么都没有啦!你就是故意刁难我的!你看到我能挣到这么多的钱,你眼红了,你嫉妒啦! 
       医生惊愕地看着小拖。她克制着,一言不发,除非她也和她一样傻了或者疯了。她撇下小拖向门外走去,嘴角丢给小拖一声冷笑。 
       小拖就是被医生这个表情激怒的。她的眼睛飞快地扫过桌面,抄起一瓶墨水,想也没想,奋力掷过去。就在出手的一刻,小拖也不清为什么突然改变了方向,墨水瓶砸向了地面。 
       爆裂的脆响把医生吓坏了。她猛然一蹿,蹿到了门外。小拖自己也被吓呆了。四溅的玻璃屑飞掠而过。她的眉梢挂了血珠,混杂着几滴黑色的墨水,虫子一样缓缓的向下蠕动。小拖眼睛睁得老大,那里面,渐渐充满了泪水,在明亮的灯光下,摇摇欲坠。她慢慢地向地上滑去,顺着桌子跌落在地上。门外已经挤着一些脑袋,越过医生的肩膀往里张望。他们绷着紧张而好奇的情绪,看着坐在地上的那个女孩惨白了面孔,嘤嘤地哭了起来。 
       没有谁走过去搀扶她。周围陷入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寂静。当众人开始窃窃私语时,小拖从地上慢慢地站了起来,墨水和鲜血,污浊了她的面庞和衣服,像在一场异样的战斗中受了重伤。小拖缓慢地走出门外。人们躲避祸害似的,连忙闪开身体。小拖抱着肩膀,眼睛望着自己的脚尖,一步一步地走了。好像有裹挟着冰块的潮水,从她背后阵阵袭来,她的身体轻微摇晃着,然后,慢慢在人们的眼前消失了。当清洁工拿着拖把,擦去地上一滩滩的墨迹,一切又恢复到了正常有序。人们的神情重新漠然起来,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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