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弟 弟

发布: 2008-9-05 09:00 | 作者: 锦璐




四 
       秋天到了。
城里的日子是不分季节不分月份的,甚至不分昨天今天还是明天。三百六十五天的机械重复,只见到太阳从东边升起,从西边落下。不像乡村的日子,地里的庄稼返青了,变黄了,泛出金色了,时时刻刻用颜色提醒着你,今天和昨天是不一样的。城乡结合部的地带,永远只有一副风景。有的车从东边来,有的车打西边来。晴天扬起灰尘,雨天带起泥水。无论是灰尘还是泥水,和年久失修的路面组合在一起,都带有被时光蹉跎被世事忽视的意味。几十年之前就是这样,几十年之后也许还是这样。  
       太阳从灰蒙蒙的窗外透进来,懒洋洋地铺在“和满顺”饭店里。光柱被窗棂分割成一束束的,每一束熨贴着不同的内容。小拖把着一张桌角,胳膊撑着头。头发被一束阳光晒得亮亮的,十分有光泽的样子。小拖蜷在暖洋洋的阳光里,困倦得眼皮子总想往一起黏。时间越走越慢,在这里已经不是如流水一般抓不住,而是无形的固体,堆积着沉沉睡意,往某个幽明的深处沉没。 
       这样的沉寂,在太阳漫步到西天的某个时刻被打破。半里地长的饭店,一家接连一家的门帘被挑起来,陆陆续续走出来妖俏的人物,一逢有车就招展她们的花枝,把司机们吸引到店里吃饭。当然,不仅只是吃饭。花枝们是可以带出去的,实在急得不行,包厢的沙发上也能打一炮。竞争太激烈了,不提供特殊的服务是不行的。 
       小拖没有做花枝。她做的是服务员。花枝不是人人都能做的,各方面和别人相比,都要长出一截来才。花就不用解释了,重点在这个枝上。什么是枝?你可以想像一下,风吹柳枝,柳枝是什么样的。是柔软的,是招惹的,是媚态十足的。你不惹它,它都要惹你。往你脸上贴,往你身上贴,缠缠绵绵,勾勾搭搭,让你扯不断理还乱。所以,花枝是不容易当的。服务员就不一样了。谁都有天生的两只手。只要长着两只手的,就可以做服务员。 
       忽然有一天,相邻饭店的一个服务员跳楼了。据说是客人逼着她做那种事,她坚决不做,走投无路,只好跳楼了。楼不高,才是二楼。可是腰被摔断了。 
       夜晚,小拖和要好的陈春燕躲在马路对面,张望那个出事的地点。薄纱状的乌云缠绕着月亮,使它挣扎着露出一角灰白后,重被拖入昏暗。路灯是没有的,几米之外车辆呼啸而过,惨白的车灯射入黑夜,晃出树叶摇动的树影。风擦着头顶,哗啦啦蹿过,好像大群不祥的黑鸟飞翔鼓噪。
她们的声音隐没在风声中。 
       “才是二楼呀,按理说不应该摔得那么重。” 
       “她肯定姿势不对,要是蹲下来,重心降低,双手抱着头,保准没事。” 
       “不是逼急了谁会跳?可是真被逼急了,还有功夫摆姿势找重心吗?又不是去公园照相。” 
       …… 
       “要是你……跳不跳?” 
       “……跳……你呢?” 
       “……跳。” 
       小拖不知道陈春燕说的是不是实话。小拖感到自己的脸上一阵燥热,心里有些发慌。幸好在夜里,否则小拖不知怎样面对陈春燕的眼睛。如果说小拖以前从未想过这样的事,那么这天晚上,她感觉有什么东西正在向她逼近。似乎清晰,又似乎很模糊。小拖缩在床上,眼睛出神地瞪着黑暗。小拖想了想,认为那种时候肯定要跳,能不能只磕破点皮流上那么一点血,葳了手脚也不是太要紧,就是千万不要摔成残废。小拖又想了想,觉得只磕破皮或者流一些血的可能性太小。小拖最后想的是,如果她成了残废,谁给家里挣钱?家里又哪里拿得出钱来给她治病?躺在那个窗口下的女孩,好像变成了小拖自己。
在接下来的那些天里,小拖总有一种隐隐约约的不安。她不知道有什么办法,能让她在那种时刻即能保全清白,又能保全性命。她能做的,只能是在心里求老天爷保佑,别让这种事情轮到她。 
       ************ 
       潘花枝找到小拖,对她说,有一件事可以让她一次就挣一千块钱。 
       她笑眯眯地看着小拖,“做不做?” 
       看着潘花枝神神秘秘的样子,小拖模模糊糊有种预感,“做什么?” 
       潘花枝贴在她耳朵上,耳语了几句。 
       果然那回事。小拖觉得突然被扒光了衣服,还没想清楚就先摇头了。 
       潘花枝笑着,慢慢劝道,“一千块是最高的啦,不是处女哪里会得这个价钱。我们快要羡慕死了。” 
       小拖还是摇头。 
       潘花枝仍然笑着,“别忙着摇头,想想清楚。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这种好事可不是人人都能赶上的。”她拍拍小拖的手背,贴心贴肺地说,“女人都得有这一次,与其白白给了人,不如拿来做本钱。也就是第一次,才有人看重,当成宝贝稀罕。要不谁肯出一千块,莫非人家有病。很合算的,就那么一下子。”潘花枝强调,“一下子。” 
       小拖低下头去。 
       潘花枝开导她,“人呐,要拎得清楚自己是什么。可千万别学跳楼的那个。人家要的又不是她的命,为什么要自己把自己往火坑里推呢?为什么要给自己找麻烦呢?别说一千,就是十块五块,哪怕是一分钱,她现在都挣不到了。可她那个腰,就算是一万两万也未必能接上。” 
       小拖忽然心里嗵地一跳,觉得腰骨被重重地砸了一下。 
       潘花枝把话收紧,“愿意还是不愿意,都不勉强。你不做也会有别人做的。机会就这一次,谁抓住了就是谁的。”她抿嘴一笑,“机会只给有准备的人。”一阵香风飘散,潘花枝走开了。小拖慢慢的把头抬起来。她看见潘花枝转过身来,对着她一笑。所有的意味都埋伏在那一笑中,然后伸出两根手指,十分好看的比了一个“十”字,再一次强调,“一千块呢!”
接下去两天里,潘花枝青葱一样的手指一直在小拖眼前晃着。她看什么,都是潘花枝最后冲她的那一下比划。潘花枝轻声细气的那一句“一千块噢”,像一把小小的钩子,把她的胃口吊起来。一千块呢!小拖记忆中,父母拚死拚活地干,从年初忙到年尾,一年下来,从地里刨出来的也不够一千块。而她一分一角地积攒,也才存下了四五百块而已。人家“一下子”就能弄到一千块,小拖忽然嫉妒上了。 
       小拖无法像过去一样倒在床上就能睡着。她的脑子里好像通电了,总是不停地闪着一千块的模样。“1”带着三个“0”,闪着红黄两色的光,霓虹灯似的吸引人。
小拖一直等着,等着潘花枝再来找她。可是潘花枝不仅没来找她,就算看见她了,也没有任何一点的反应。小拖就着急了。她的心事已经悄悄地不为人注意地改变了她,使她焦虑不安,并且突然做出决定,去给自己买两件新内衣。 
       她的内衣很旧了,线头一截一截的露出来,颜色也灰涂涂的,挂在那里像抹布。这样破旧的内衣使小拖心酸。那一千块的事情,使小拖起了爱怜自己一回的心思。她像小孩子那样躲在楼底默默想了一会儿心事,就往商店赶去。 
       不料出了门,看见潘花枝拉着陈春燕在饭店的背阴地说话。隔得远,听不见她们讲什么。陈春燕背对着她,看不见什么表情。可是潘花枝的模样她看得一清二楚。笑眯眯的,正像那天对她说话那样。小拖一下子就有危机感了。 
       她本想拐回去找陈春燕问个清楚。但是她只是把身子顿了顿,就把步子接着迈出去了。小拖快快往商店赶去。等到把新内衣穿在身上,就往潘花枝跟前一站,让她看一看她的决心,看一看她的充分准备。对,就这样。小拖的身子轻快得快要飞起来。随着奔跑的脚步,高高的马尾辫好看地左右甩着,使她的身影显得非常生动,非常青春,如一只春燕在和风丽日里。
但是,小拖没能挣到那一千块钱。在小拖挣了很多钱以后,还一直惦记着那一千块钱。后来,只要一想到那一千块钱,小拖就会生气,就会在肚子里恶狠狠地骂,“真是喂狗了。”
饭店背后有一条非常破旧的小巷。破棉网、破瓦片、破麻袋,还有很多看不出是什么的破烂,乱七八糟地摊在屋顶上,埋在高高长长的墙头草里。这是一条废弃了的巷子。站在饭店的楼上看过来,这里好像一道开裂的地沟。 
       小拖平时是不走这里的。往回赶的时候,她想抄近路。近路就是从这条巷子穿过去。小拖犹豫了一下,站在了巷口。巷道又窄又深,黑漆漆的,吞没了正午的阳光,让人觉得深处埋藏着危险。但是小拖顾不上了。她急切地想要见到潘花枝。 
       潘花枝就在巷子深处,伸出软绵绵的手臂,露出软绵绵的微笑,像招呼过路司机那样,向她招手。潘花枝还会变魔术。她摇摆腰肢,柳条一样慢慢起舞,手臂从胸口一点一点向下滑,停在小腹上,蹭来蹭去。忽然手腕一抖。神奇出现了,几张一百块钱竟然从两腿之间冒了出来。潘花枝捏着钞票,几根手指一搓,那些一百块“刷”的铺开,成了一把扇子,被扭成一条蛇样的潘花枝在耳畔轻轻扇动。潘花枝凌空一甩,钞票自空中飘然而下。她不慌不忙,手臂又向下滑去,随手一翻,潇潇洒洒地变出新的钞票。金光闪闪。
小拖无比幸福地奔向潘花枝。 
       身后传来脚步声。好像不止一个人。小拖往旁边靠,尽量把巷道让出来。那脚步夹着风声赶过来,就在她想回头看一眼,是什么人走得这样急,脖子突然被扼住。小拖什么都没来得及想,脑袋挨了重重一记,潘花枝消失在一片黑暗之中。 
       等到醒过来,身子下边撕裂般的痛,整个人好像挑在刀尖上。巷子里依然黑咕隆冬的,静悄悄的,前后没有人影。小拖慢慢地爬起来,在地上找到自己的裤子,慢慢地穿上,然后慢慢往墙边退。一到了墙边小拖好像找到了什么依靠,歪在墙上,眼泪开始哗哗地往外淌。 
       从这里可以听到马路上汽车喇叭的声音。外面的世界还是那个世界,小拖却已不是那个小拖了。她身上最值钱的东西被哪个恶鬼这样残忍地抢了去。太冤了,实在太冤了。小拖一头撞死的心都有。小拖越哭越伤心,可是她不敢放开大哭。一种难言的酸楚和悔恨,将她折磨得全身发抖。她的声音像从深深的地狱底下冒出来,干涩而凄惨。 
       这件事小拖谁也没告诉。从表面上看,小拖还是以前那个相貌普通、不被人注意的小拖,但是她能清楚地感觉体内已经注入了某种仇恨的力量。夜晚,她躺在床上,在脑海里拼命搜索一些清晰和真实的感觉,但是除了疼痛和眩晕,她一无所获。小拖攥紧了床单,仿佛攥在手中的,是那无的放矢的仇恨。 
       有天夜里陈春燕很晚才回来。别人睡着了,小拖没睡。她的身体在床板上反复辗转,她的眼睛像猫头鹰那么亮,她的耳朵像狗耳朵那么灵。陈春燕回来了,动作很轻,悄悄地开门进来,很快就钻进了被窝。小拖浑身的汗毛一下子竖起来,直觉告诉她,陈春燕就在刚才把钱挣了。她屏息静气。过了一会儿,陈春燕的被窝里发出轻微的声音,就是那种数钞票的声音。钞票一定是崭新的,否则不会发出硬脆的刮声。陈春燕来来回回数了好几遍。小拖感到身上的那个地方突然疼痛起来。 
       陈春燕这个骚包。整整一天,小拖的眼睛恶狠狠地盯住她,脑袋里分了神。上菜时把菜汁浇在了客人身上。老板扣了小拖半个月工资。
晚上陈春燕去厕所洗漱,小拖跟了进去。 
       “昨晚回来得挺晚?”小拖问。 
       等着陈春燕不可置否地说“不算晚呀”,小拖忽然笑了笑。小拖发现自己会意味深长地笑了。这样的笑容,可以让自己变得神秘,让对方变得心虚。 
       陈春燕果然问道,“你笑什么。” 
       小拖轻轻叹气,“这钱挣得真不容易。” 
       陈春燕警惕起来,“你什么意思。” 
       小拖又笑了笑,“你说呢?” 
       陈春燕的表情有些僵硬,目光往别外移,“莫名其妙。” 
       小拖的笑容又多了几份暧昧,简直像潘花枝了,“我知道你昨天晚上干了什么。” 
       陈春燕一言不发,扭头要走。 
       小拖把话说得极讲究,听着像体恤,像心疼,实际暗藏了一股要挟的力量,“一千块呀,可不是人人都能挣的。” 
       陈春燕懵了。如果她彻底做好当花枝的准备,就不会在意小拖的威胁。但此刻,她显然不想把这件事张扬出去。 
       不由一阵慌,人就开始软了,“你到底想干什么。” 
       小拖说,“你借我两百块钱吧。” 
       五十块,不能再多了。这就是陈春燕的意思。小拖却不干。小拖心想,我身子没了,钱又没挣到,不找你要找谁要。 
       小拖蛮横的态度把陈春燕的恶气撩起来了,“想要钱,你也可以去挣呀!往那儿一躺,你也能挣到一千块!” 
       小拖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端着水盆,扑头盖脸的冲陈春燕浇下去。那是她的痛处,偏偏就是陈春燕来戳。 
       陈春燕跳着躲开。手里的水桶“咣当”砸在小拖脚下。 
       ************ 
       在此之前,小拖已经决定离开。她想好了,不管怎么,都要让陈春燕付出代价。这个代价是陈春燕必须要付的。即使陈春燕再付出什么样的代价,也补偿不了她的损失。 
       陈春燕有一头又长又直的头发,垂到膝弯。好些人想买她的头发,她都舍不得,成天琢磨着怎么给头发换花样。小拖自然不会再给她臭美的机会。剪刀已经从厨房偷到手了。是最锋利的一把。 
       半夜,小拖悄悄摸到陈春燕床头。她轻轻撩起蚊帐,月光从空白处漫落,铺在陈春燕脸上。陈春燕的脸显得十分苍白,即使月光给予她温润的光泽,也没有使她的面孔有些生气。一时间小拖觉得这张脸特别陌生,不像曾和她一起说笑的那个,也不像水房里怒目相向的那个。她的头发散乱,铺满了枕头。那一头被她枕着的黑黝浓密的长发,越发衬出她的苍白,像磨去釉色的瓷器,也像野道荒径旁无人理睬的白菊。也许她正做着什么不好的梦,被可怕的东西魇住了,身子突然抽了一下,连着眉心都跟着蹩起来。陈春燕翻了一个身,露出压在身子下面的一张纸。 
       那张纸上只有歪歪扭扭的两行字,一个个都像蚕豆般大。借着月光,小拖看见那两行字是,春燕:你哥炸鱼,把眼睛炸了,望你快快寄钱回来。越快越好。父。 
       小拖想起来了,前几天陈春燕收到一封信。小拖还想起来,陈春燕捧着信纸半天说不出话。然而那个时候,小拖陷在自己的心事里,别人的一切,像流水一样从她眼前滑过。 
       小拖没有表情地默默凝视陈春燕,又从她无所放松的苍白的眉心默默回避了目光。 
       轰隆的车声呼啸而过,将黑夜撕扯开南来北往的风洞。忽而燃亮黑暗的灯光,将小拖瘦长而孤独的身体拖成一条狭长影子,在她的前面或者后面长长的竖起来,又踩成短短的,飘摇慌乱,鬼魅般,没有止息穿越没有边际的夜。墨色的天空,月亮如处子般高贵,散发出纯净的光晕。沉默。清冷。遥远。 
       陈春燕在睡梦中翻了一个身。她那如同用黑夜制成的长发滑下床铺,丰盈光亮,如同一挂完美的瀑布,在柔软的白月光下无声地流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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