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弟 弟

发布: 2008-9-05 09:00 | 作者: 锦璐




二 
       天色暗下来。小拖打了一盆清水,从脸到脖子洗干净。然后开始梳头。木梳沾了水,在头发上一遍遍刮过,头发顺溜很多,不像往常那样呲毛。小拖给自己梳了两条滑溜溜的辫子。除了脸和头发可以料理得好一些,浑身上下再没有哪一处可以让她往好里收拾。烂衣服破布鞋,充其量就是把上面的土尽可能掸掉。 
       眨眼间天就黑了。漫漫夜色铺下来,遮天盖地,泯灭了一切暗影。黑夜吞吐着秘密。世事在黑夜中摸索另一条通道。小拖走进了姚观华家。 
       她想问问姚观华,能不能给她父亲买个女人。姚观华帮过村子里许多人家。她很有办法的。 
       对于自家的情形,小拖其实是清楚的。所以她有备而来。她的意思是,把自己嫁了,就可以帮父亲买一个了, 
       她吞吞吐吐地说完,一瞬间心里非常忧郁。姚观华点着一支烟,半晌没出声。点烟的火柴正丢在小拖的面前。小拖看着红色的火星黑了,脚尖在棉鞋里努力,一点一点往前蹭,轻轻往里一扒,火柴踩在脚下。 
       屋子里就那样静着。空气又瘦又薄,全被烟雾抢去了地盘。小拖的头部正对着姚观华,毫无生气地低垂。从姚观华的角度看过去,小拖的颌骨很宽,甚至超过了脑门,这使她平板的面部像一柄倒梯形的铲头。 
       姚观华先泄了气。她不动声色,端起正经的模样和她商量,“想找什么样的呢?” 
       小拖仰起脸。家中的窗沿上有一面碎镜子,支楞出数个锐角或钝角。在那里面,她无数次地打量过自己。小拖知道自己是没有资格挑剔的,勉强开出条件,“出得起财礼”,随后又低头下去,“有点毛病……也成。” 
       第二天一早,姚观华拉开门栓,差点踢到小拖。小拖一大早就来了,坐在她家门槛上。小拖是来听信的。姚观华哭笑不得,“我连门还都没出呢。”小拖咬住嘴唇,说,“那我过会儿再来。” 
       过一会儿,小拖又来了。姚观华进进出出,小拖不远不近地跟着她。小拖用无声的方式催促姚观华。过来过往的人都奇怪了,女人们隔着矮墙喊过姚观华,交头结耳一阵拉扯。不到一袋烟的功夫,村里人就全都知道了。几个七岁八岁狗都嫌的小子跑过来,冲着小拖嬉皮笑脸,“赵小拖想男人喽!”这句话在他们嘴巴里反复了一遍又一遍,比爆米花还香,比蚕豆子还脆。他们越说越兴奋,几个人合起伙把其中一个往小拖身上搡,又哄的一声散开,跑得远远的,满村子都响着他们的破锣嗓子,“赵小拖想男人喽!”小拖脸红了,手指在墙上抠出一个洞,土沫籁籁地往下掉。 
       姚观华被盯毛了,收拾东西溜回邻村的娘家躲避。清早去上厕所。她便秘,几天才能解决一次。厕所里臭气熏天的,几只苍蝇转着她嗡嗡地转,怎么撵也不走,亲戚似的。姚观华使着劲,嘴里哼哧哼哧的,脸涨得通红,像戏台上耍大刀的关公。终于有那么些意思了,姚观华心里有些雀跃,深吸一口气,胳膊肘架着膝盖,肚子抵着大腿。就在全力以赴之际,门口闪过一道人影。顿时,姚观华如扎了针眼的气球,好容易攒出来的那点感觉,全都白费了。 
       这丫头,竟然长了狗鼻子,闻着味一路寻来。 
       小拖一脸的倔强执拗,在姚观华看来,是缺筋少窍的愚相。一股气就顶在了她心口上。但凡男方出得起财礼,哪个都不会找小拖这样的人家。就算那男的瞎眼跛腿,都不会。有了钱,什么样的女人找不到,会要你小拖?赵小拖你是嫁不出价钱的。这是很明白的事情。 
       小拖不明白也得明白。她必须明白。 
       世事的通晓,哪桩哪出不是撞了南墙才有收获?姚观华转弯抹角,把话慢慢说给小拖听。 
       空气有些紧张,树枝上挂着风,吹得人心料峭,吹得小拖脸上颜色惨惨的。小拖装作很从容的说,“姨,谢谢你”,转身走了,把姚观华弄得措手不及。看着小拖盆骨有点侉的背影,姚观华突然一阵心疼。
三 
       小拖离家的那个清晨,下着一层雾气。轻轻的风,如同叹息,在雾的缝隙间了无生气。近处是雾,远气还是雾。雾气将远远近近蒙着一层乌梢的灰色。往灰的深处走去,依然是灰色。没有清亮的晨曦,村口的老槐树便失去了宽厚高大的姿态,显得苍老、寂寥,像孤独的老人。 
       父亲只把她送出家门,就没有往前走的力气了。枯涩的头发疲惫地贴着他的头皮。瘦巴干瘪的目光,像一个饿汉的肚皮,只要给上一脚,哪怕是轻轻一脚,就能从前胸蹚到后背去。
小拖告诉父亲,她要出门打工。 
       父亲当时清醒着。眼泪淌了下来,顺着脸上的皱纹一道一道的往耳朵根流。父亲用巴掌把泪水抹掉,刚抹掉一把,又冒出来一把。 
       父亲说,我可能要死了,你知道吗? 
       小拖说,你不会死的。 
       父亲说,你妈死了,你弟丢了,现在你也要走了。 
       小拖说,我会回来的。 
       父亲像没有听见,伸出一根手指,朝自己的心口戳,家里空空荡荡,就算我能活,也没有心活了。 
       小拖说,等到我回来,家里就会重新满起来。就像米桶,重新把它装得满满的。 
       父亲没有听懂。他拿眼睛去找米桶。米桶盛满的样子,他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了。可是,日子怎么能像米桶那样满呢? 
       小拖没有马上回答父亲。她回到自己的屋子,把弟弟的衣服整整齐齐地抱过来,放在父亲身边。 
       小拖说,总有一天,这些衣服会有另一个弟弟接着穿的。 
       父亲的脑筋真的是不好用了。他瞪着一双莫名的眼睛,然后不停地眨起来,好像要把睫毛上的灰尘抖掉。 
       小拖忽然笑了。可是她在笑的同时,眼睛闪出泪光。 
       我挣到钱了,就给你找一个女人。一定要让她生出弟弟。 
       父亲的脑袋在枕头上来回蹭了两下,是摇头的意思。 
       小拖接着说,你不能死,我绝对不答应你死。小拖的眼泪哗地掉下来,一眨不眨地看着父亲,生怕眨眼之间父亲真的死了。 
       小拖终于哭出来,你要是死了,咱们家就空了,我就一个亲人也没有了。 
       ************ 
       小拖要出的门,是一个很远的门。远到她自己也想像不出来有多远。在此之前,她只去过乡上。小拖感到自己跨出的脚飘飘悠悠。路上一颗小石子硌了脚底板,小拖身子一个趔趄,收了脚,再伸出去,石子抿在鞋底往后一擦。顺着一小团尘土,那颗小石子就甩到身后去了。 
       她先到了乡,这里只有一条土街;然后她到了镇,街是水泥街了,可是比乡里也只多出一条,一横一竖共两条;她又到了县,这里的街是比较多了,一条就能走上大半天。但是,小拖觉得还不行。她还得往市里去。村里外出打工的那些人,往回寄信寄钱,地址上都写着什么什么市,从来没有什么什么县,就更别提什么什么乡什么什么镇了。可见,要挣钱就要往市里去。往大的地方去。就像别人说的,哪怕要饭,也要在大地方要。一人一口唾沫,也够你喝一天了。 
       小拖勇敢大胆地向前向前向前。她骨子里应该还是很有几分冒险精神的。她没有仔细想过到了大地方怎么挣钱。其实,在她有限的人生经验里,想也是白想。看看自己一双粗粗短短的手,骨节出奇的大,小拖心想,力气她还是有一把的。她甚至想,大不了就去要饭吧。村里的王瞎子就是靠要饭盖起了三间大瓦房。大家都觉得王瞎子是个能人,没有谁敢瞧不起他。 
       没有想到的是,这个念头只有随便想了想,只是拿来给所有希望垫底,到头来竟然成真的了。 
       ************ 
       那时小拖已经在大街上晃荡两天了。她到底是个农村来的孩子,第一次真正踏进她眼里的大地方,满街的人,满街的车,马路那么宽,房子往天上钻。小拖觉得心慌了,气短了,人更加矮了。这时候的小拖不是走出家门的那个小拖。缩手缩脚,有些胆怯,总觉得自己挡了别人的道。在这样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她不知道自己能干什么,该干什么。她会干一些活,可是又怎么去找呢?这些都需要经验,至少需要一个领路人,带着她踮起脚尖一点点的探出一条路来。而她却冒冒失失的自己闯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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