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弟 弟

发布: 2008-9-05 09:00 | 作者: 锦璐




六 
       小拖就是从医院出来之后遇见女人的。就是当初那个要饭的女人。 
       这个叫何前英的的女人当时正在街头闲晃着。那天她的心情相当的不好,因为两个星期前她的男人被人打了。哪怕是断了胳膊甚至是断了腿都还不算很糟,但是,偏偏他的命根子被踢碎了。这个事实像铁锤一样,将她的希望砸得粉碎。街上的人熙熙攘攘,有的走得急匆匆的,像要去打架,有的走得慢悠悠的,好像等着被请去喝茶。不管走快还是走慢,都是一副心中有数的模样。只有她,迷迷糊糊的,不知道要往哪里走,好像一半在睡眠里一半在现实里。但是,有一根筋却异常的敏感和清醒。看到小孩子,特别是小男孩,她的心里就会涌起特别的羡慕,紧接着,就是说不出的心酸,怔怔忡忡的,一直把人家送出视线之外。 
       就是转身的一瞬间,何前英和小拖撞在一块了。撞得挺狠,两人同时咧开嘴巴,各自捂着一边的肩膀,然后就看到了对方似曾相识的面孔。小拖已经洗去了脸上的污迹,但是她的神情透着疲惫和不堪,像一颗碾落在灰土里的草籽。同样的神色也出现在何前英的脸上。明晃晃的光线下,她们都有点不肯相信地眯细眼睛,很吃惊的样子。
小拖的意识忽然回来了。她绷紧了神经,警觉地朝周围打量,提防着曾经的那两个凶狠的男人。何前英的脑子也恢复了转动。看到小拖这样紧张,便说,我早就不做了。她随着小拖向自己的身后看过去,好像要证明,并没有什么人会迎面扑过来。 
       沉默了一会儿,何前英问小拖,现在做些什么。小拖摇摇头,一副没有出路的样子。这天小拖没有穿那些渔网一样的黑衣服。她穿得很普通,就像那些在外打工的女孩。何前英想了想,告诉小拖,她现在在一家工厂里做事,那个老板是她的远房亲戚,如果小拖愿意,可以把她介绍过去。何前英替小拖拍掉了肩膀上的一小片白色的石灰粉,接着说,工资还算可以,并且肯定不会拖欠,。 
       小拖并不知道,何前英其实已经是一个人贩子了。如果跟着何前英走了,她就会被卖到某一个陌生而遥远的地方,她就再也回不了家了。看着何前英诚恳的样子,小拖的脑筋忽然拐到另一条路上去了。她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想法搞得有些回不过神,仿佛是别人的想法钻进了她的脑袋。天气很好,太阳当空照着,可是她忍不住打了一串寒噤。何前英的嘴巴一开一合,可是她什么也没听清楚。她完全被自己的想法吓住了。由于想法的太不可思议而泛在眼里的光亮,被何前英理解为,小拖动心了。
小拖对何前英说,村里还有几个姐妹想出来,能不能把她们也带上。 
       何前英笑着说,当然可以呀。 
       她完全没有想到,准备把小拖拐卖掉的她,反而被小拖拐回了村子,并且给她生下了一个弟弟。
不过,当何前英明白了自己的处境,小拖倒是没有从她那里看到任何的惊慌。经验告诉何前英,逃是逃不掉的。这样的女人,通常被整个村子的人严密看守。她被小拖关在柴房里。“咔嗒”一声,小拖上了门锁。 
       何前英挪到窗户根下,让窗户顶上窄窄一道缝隙透进来的阳光暖着头皮。何前英这辈子就盼着能有儿子。但是却连接养下了四个女孩。沉重的罚款将家里的墙皮刮得薄薄的,风一吹就打颤,苦巴巴的瘦田里打出的粮食不等进自家院子,就得拿去抵债。她和男人只有出来找活路。可是活路哪里是那么容易找的。这个世界上,人人都在找活路,到处都堵满了人。你要有多大的能耐,能才从这条路上挤过去呢?何前英实在没有办法了,就把两个小女儿卖了。给她们找到活路,也就等于把全家从绝路上拉回来一把。乡亲们找到她,拖着家里排行老三或老四的女孩来求她,求她也帮帮他们吧。他们坐在她家的门槛上抹眼泪,一整天一整天的不肯离去,仿佛她不是一个同他们一样普通的农民而是他们的救星似的。何前英心就软了。她不能见死不救,就真心实意地帮助他们了。何前英不是一个贪财的女人,每次把孩子带出去,把钱收回来,挣的就是二三百块的辛苦钱。活路暂时不需要发愁了,有一件事情就显得特别重要和迫切了。无论如何,家里还是得要添个男孩。这是全家人的盼头。 
       何前英闭上眼睛,一动不动。她心里一点希望都没有了。尽管她们一家人像爬虫一样努力朝希望爬着。那束阳光长时间停留在她的头顶。她身上其他部分都是凉冷冷的,一颗冰冷的泪珠挂在眼角。只有头顶,发热发烫,像要燃烧。 
       小拖再进来,给她端了饭和菜。何前英的确饿了,可是她怎么也吃不下。其实她明白,什么都明白,除非你当烈女一头撞死。否则,再怎么折腾,最后还是得乖乖的顺从了人家。
白米饭上铺着两个煎蛋,油黄油黄,好闻的葱花味满屋子都是。她越想越委屈,越想越害怕。以为这是报应。不知道前世做了什么孽,仿佛是上天有意把她拐卖了。挂在眼角的泪珠突然一串串的滚落下来。 
       小拖倚着门框不作声,脸上是一种不可捉摸的神态。她离开家的时候,还是一个孩子。现在,她说话做事都是成人的模样了,成了家里的主心骨。吃了小拖寄回来的药,父亲的身体好了一点点。他眯起眼睛,坐在门槛上晒太阳。小拖忙来忙去,把空洞洞的家弄出很久以来都没有的热闹的动静。他把眼睛偷偷的往柴房瞄过去,心里有一种慌张的喜悦,便大声咳了几下。唾痰的时候,顺眼就看见了米桶,装了半桶米。他想起小拖说过的,一定会让家里的日子像米桶一样满起来,脸皮底下便悄悄的埋了一丝笑意。小拖这孩子,什么时候开始变得神色硬硬的,好像谁给她撑了腰。他像船靠岸了,又沉重又轻松地缓出一口长长的叹息。  
       等到何前英的抽泣平缓了些,小拖走上前,很平静的慢慢说道,只要你给我家生下一个儿子,就放你走。 
       何前英本能地停止了抽泣,慢慢抬起眼睛,迷惑地去看小拖。 
       小拖的目光坚定地回应她,说,只要你生下一个男孩,你就可以走了。 
       何前英就那样和小拖对视着。谁的目光都没有移开。一直盯着对方看,好像要走到对方心里去。 
       何前英从贴身的衣服里摸出一个小手帕。打开来,里面躺着一张小小的照片。她把照片拿在手里,然后递给小拖。她指着上面的人给小拖说,这是我们全家。 
       这是她和男人出门之前照的。何前英告诉小拖,哪个是公婆,哪个是她男人,哪个是她的大女儿,二女儿,说到三女儿四女儿的时候,她的眼泪又开始流淌。想到男人的命根子,想到不知流落在哪里的两个小女儿,她呜呜的哭出了声。她擦着满脸的泪,问自己,也像是问小拖,她那一家老弱病残,可怎么活下去呀。她的悲伤将小拖心里搅得酸酸的。小拖拿起那张照片,将上面的每一个人都仔仔细细地看。那个三女儿,小拖还记得,何前英当初就是带着她要饭的。想到不知去向的小娣,忽然之间,小拖的眼眶也湿了。 
       小拖说,咱们两家人的命都不好。没有人会帮助咱们,只有咱们自己帮助自己。咱们之间互相帮助,才能都好起来。 
       何前英泪眼巴巴的,充满了疑惑,你怎么帮我? 
       ************ 
       集市的后面,远远的,有一条铁路隧道。集市的前方,是连绵的树木茂盛的山坡。有一些来赶集的女人,先钻进隧道,或是树林里,和那些闻风而来的男人做了一出或几出皮肉生意,然后扎好裤带,才去到集市里。买些鸡蛋,割几斤猪肉,稍带给家里的孩子称几颗水果糖。 
       小拖就是在某一次赶集时,走进那片树林里的。带来回的那一点点钱早就用光了。她要养父亲,要养何前英,要养何前英肚子里已经怀上的孩子。每个月,她还要给何前英一点钱,好让她寄回去家。她既然答应帮她了,就会信守诺言。小拖肩上的生活重担很沉很沉。可是看着何前英一天比一天鼓起来的肚子,小拖兴冲冲的,觉得无论让她做什么,她都是乐意的。 
       但是有一件事,她是不乐意的。就是不愿意让那些男人碰她的乳房。以前做的时候,她宁可少收一点钱,也不让他们碰。她不能忍受他们留在上面的难闻的口水臭。有人取笑她,未必是留给你未来的老公的吧。小拖有时候心情不好,会蹦豆子一样蹦出一句,谁动谁是我儿子。特别认真,一点不是开玩笑。 
       正是因为这个原因,这一天,小拖挨打了。打她的是一个杀猪的屠夫。她被屠夫在脸上捶了好几拳。鼻血立刻飞溅出来。这个一身横肉的男人反剪她的双手,骂道,老子什么肉都摸过,还摸不得你这两块烂肉。他一口叼住她的乳头,恶狠狠地咬下去。 
       小拖一身伤痕回到家。父亲恰好出去串门了。何前英看到她眼角的乌青,立即尖叫了一声。小拖咬住嘴唇,顽强地说,我摔了一跤,跌进沟里了。何前英上来细细察看她的伤,好像疼在她的脸上,丝丝倒吸冷气。小拖动作慢吞吞的,拿出集市上买到的健康宝宝的挂画,搬动凳子,一张张想往墙上贴。刚刚抬了一下胳膊,立刻像被马蜂蛰了胸口,整个身子窝成一张弯弓,一动不敢动。钻心的疼痛把她的脸扭曲得十分可怜。 
       何前英慌忙叫道,小拖,小拖! 
       小拖痛得闭过气去,半天才缓过劲。她拿眼睛示意何前英,快些打盆热水。
躲在屋里,何前英将热毛巾敷在小拖的乳房上。衣服将伤口黏住了。好不容易,才将已经变硬变黑的血痂一点点软化,剥离。那个惨不忍睹的伤口烂兮兮地翻着,,尽管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何前英仍觉得脖颈发紧,好像一根锋利的冰锥,从她的天顶直直刺下来。何前英不敢再看,目光移到小拖青肿的脸上。 
       ……到底是怎么回事? 
       小拖痛得直抖嘴唇,咝咝地抽着凉气说,摔的呗。 
       怎么可能摔到这里呢?何前英突然就明白了,惊恐地全身一震,谁把你欺负成这样! 
       小拖一瞪眼睛,低声吼她,喊什么,你想让外面的人都知道吗! 
       何前英轻轻摇头,像是自言自语,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她忍不住心底的怜惜,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小拖倒还镇定,催她快些给她上药。何前英却不敢动手,小拖就急了起来。 
       别哭了,我又没死。小拖的语气特别冲。她不想掉眼泪。也不想看到何前英掉眼泪。 
       过了会儿,她换了口气,软了一些,温柔了一些,轻轻摇着何前英劝道,别哭别哭,动了胎气就不好了。 
       她忽然笑笑,说,以后小心一些就是了,那种凶巴巴的就不要理他。 
       听见小拖这样说,何前英更心酸了,怔在那里。小拖见她一动不动,便也沉默下来。有那么一会儿,她没说一句话,何前英也没有说话。那盆热水渐渐散了热气,浸了血渍,像一只淡红的眼睛,横在她们中间。 
       小拖缓缓开口,也不是哪个都这么坏的,以前我在城里做的时候,那些人还都讲点道理,没有这样狠的……
何前英苦皱着脸,看着小拖,不知该说什么。她心里有一股想吐却吐不出的酸水,觉得自己和小拖都很可怜。 
       小拖从口袋里掏出几张钞票,递给何前英,说,这个月的。 
       何前英觉得手臂特别沉重,怎么也伸不出去。小拖给她的钱竟然是这样挣来的。何前英心里特别难受,特别矛盾。当初小拖清楚的告诉她,只要生下一个男孩,就放她走。想到自己的男人已经废了,这个许诺便带给她越来越明确的渴望。她求老天爷开眼,让她生下一个男孩。一旦真的是男孩,无论如何,她都要把他带走。这是她的儿子。 
       何前英的目光复杂而无奈,小声问小拖,以后怎么办? 
       小拖误会她了。她想说的,是类似于为什么两家人都在这条路上走得那么艰苦,为什么非得在一棵树上吊死。小拖以为她担心每个月的钱能不能按时给她。于是,便冷笑着说,你放心吧,这钱不是给你挣的,是为了你肚子里的我弟弟挣的。说完,便背过脸去。 
       何前英看着小拖的后身,心里有一种对不起小拖的情感。有那么一瞬间,她差点伸手去拍小拖的肩膀。但她立刻制止了自己。在小拖穿好衣服转身的那一刻,赶紧埋下头,将泛滥的感情死死咬在牙根里。 
       ************ 
       何前英生产那天,父亲没敢在家里呆。他一个人慢慢转到村尾,吃力地爬上空荡荡的砖窑顶,把裤管往膝盖上方抽抽,然后蹲了下来。 
       村里的动静突然有些乱,几个尖尖的声音从他双眼巴望的那个地方甩出来,挑在家门口那棵老槐树干巴巴的树杈上,“赵五横啊,你养儿子啦!快回家来呀!”他耳朵眼里扎针似的痛,眼角连着抽了好几下。等到明白过来,膝盖骨却酥了似的,哆哆嗦嗦站不起来。待他咽下口水,抻着脖子往坡底下跑,慌里慌张的,差点从砖窑顶上栽歪着掉下来。父亲斜着身子,先左脚后右脚,拔上两只鞋后跟,颤颤悠悠往家赶。春天的风还有些寒,他虾子一样弓着身子往风里钻,皴得不行的脸皮扯歪了嘴角。
他进门时,小拖抱着弟弟坐在床沿上。他慢慢往床跟前凑。人站在那里,神情是急切的,神气是窝囊的,眼睛在儿子身上哆嗦。小拖绷着内心的振奋,揣着好货沉底的从容与自足,打开弟弟的小被子。父亲嘴角极其难看地抽搐着,看不出他是要笑还是要哭。心里的情绪好像压在一口呼呼上气的蒸锅里。肩头筛糠似的抖。那情形,好像终于还上了他拉下多年的饥荒。
他说,我有儿子了。 
       小拖说,我有弟弟了。 
       两个人眼泪花花的对视着。 
       何前英很高兴,眼眶也湿湿的。她以为他们会转来看她,三个人一起分享这份喜悦。然而他们根本没理会她。她的孩子把他们的目光定住了,似乎忘记了旁边还有她。 
       何前英感到说不出的失落。 
       欢天喜地的光景顺着天上的太阳从东往西走,热闹散过,院子里沉淀着余韵。槐树影顺着残阳,悠长地卧下来,一半铺在屋顶,另一半铺满院落。 
       小拖主动把弟弟揽过来。她把弟弟的小脑袋枕在自己的胳膊弯里,一边抖动,一边哼唧。除了让何前英喂奶,其余的时间,弟弟都在她的怀里。小拖抱弟弟的姿势特别的熟练,特别的自然。与何前英或者是村里那些年轻的母亲,探讨有关如何照料婴儿的问题,也特别的细致,一点儿都不马虎。一举一动都显得专心致志。除了没有奶水,小拖的神态行为都是自然到位的,就好像生下弟弟的不是别,而是小拖自己。 
       小拖喜欢让弟弟含着自己的乳头。弟弟含着她,很乖的样子,漆黑的眼珠乖乖的盯着她。小拖眯起眼睛,心里的幸福像花朵在阳光下盛开。手指在弟弟的脚丫轻轻挠痒,弟弟感觉到痒似的,蹬着她的肚皮。小拖高兴的咯咯笑,情不自禁的在弟弟脸蛋上亲了又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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