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 | 下一篇

弟 弟

发布: 2008-9-05 09:00 | 作者: 锦璐




       天黑下来。马路两侧全是路灯,比白天还好看,比白天还热闹,到处都是一眼看不到底的繁华。小拖走在路上,心里有些杂,信心都叫白天的太阳晒蔫了。肚子很饿,饿得连腿上都没有了力气。小拖蹭着路边一棵树,慢慢蹲下去。蹲着好受一些,可以把肚子挤瘪,让它少做一些饥饿运动。小拖没有意识自己蹲在这里,已经具备了行乞的几个必备要素。有来自外部环境的,这里是人群川流不息的闹市区,是乞丐的集散地;有来自她自身的,她面带菜色,眼神无光,蜷缩成一团,身上也不怎么干净。当小拖茫然地看着眼前的人来人往,皱着眉头强忍腹中的饥饿,她已经在无意识中,有了乞求的姿态。只是她自己还没有明确。 
       一个很秀气的女孩从对面走过来。小拖一直看她。漫无目的的,挨谁是谁。女孩过马路她就在看,女孩迈上路阶了她还在看。女孩注意到有人看她,眼神朝小拖这里扫过来。两个人就那么相互打量着。越来越近。都在看,眼睛里的内容却不同。小拖一直是茫然的,即使看到女孩回看她,也一点觉醒都没有,还是怔怔忡忡的。她并不知道,在女孩好奇的探究的目光里,亦然认为从她的眼里流露出的,是软弱的乞求,无声的乞求。女孩从小拖面前经过,稍稍放慢脚步,余光里,小拖低下了头,似乎还有一声微弱的叹息。女孩踌躇了一下,打开皮包,抽出五块钱,转过身,返回小拖面前。她弯下腰,把钱轻轻丢下去。 
       事情来得突然,小拖没弄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她抬头看女孩。但是女孩没有再多看她一眼。她留给小拖好看而苗条的背影。
女孩走出去一小段了,小拖转过向了。她还没准备要饭呢,就有人主动把钱送给她。要是她真下定决心,那还不得被钱埋起来。两元钱真真实实地攥在手心里,望着过来过往的人群,小拖的主意就打定了。 
       小拖真正进入了角色。正如她曾经想过的那样,要饭其实不难,抹下脸皮低下脖子就行了。“大叔大婶,行行好吧”,小拖第一次张嘴巴,没有感到难为情。就像她捧着碗去邻居家借油盐酱醋,该怎么说就怎么说,很自然。也好像那些话在她心里憋了很久,嘴巴一张,就迫不及待地跑了出来。 
       但是小拖很快就发现,像女孩那么大方的人不是那么容易遇见。一天下来,她还是挣不了多少钱。小拖开始留意和她一样的那些人。 
       残疾人,小拖是学不了的。有些厚脸皮的、缠着人不放的,都是七八岁小孩子的把戏,或者是上了年岁的老头,小拖也学不了。还有一种学生模样的往地上一跪,面前摆着学生证,借口家境贫寒求助学业,好些人都相信他们,一出手都是十元二十元的。这种人拿了钱立刻躲起来换上干净衣服,小拖有一次看到他们竟然去了门口竖着“M”的麦当劳。小拖没进去过,可她知道,那里面的东西都是外国东西,很贵的。这种办法很好,但是也不适用于小拖。她的模样一点没有学生的影子。
琢磨了好些天,还是没个头绪。小拖坐在马路边,脑袋垂得低低的,心事重重,眼神和表情严重走神,根本不在职业状态,反而有了一些游手好闲的懒散。这个时候小拖还不知道,她马上就要找到解决问题的好办法了。 
       也是一个要饭的女人。一路要过来,要到同行面前来了。女人怀里抱着三岁大的孩子,手上还拖着一个大概五岁的小女孩,拇指含在嘴里,口水流得好长。女人往小拖跟着一站,可怜巴巴地说,“您给行行好吧。我们刚下火车就被抢了行李,钱也没了,孩子饿呀……”小拖抬头一看,怔了一下。女人也是一怔。一条街上撞见过好几次,都快成熟人了。
女人和小拖一样,也是个体户。小拖头一遭见她拖带孩子。小拖的目光跟着女人往前走,见她顺风顺水的,被她拦下的人几乎没有不掏钱的。一路走下去,收获真不小。小拖便跟了上去。女人拐进一条破旧的小巷子,弯弯曲曲就像一根肠子。最尽头有一座小楼,窗户和门都是黑乎乎的,不像住人的样子,又像住满了人。看见女人进了房间,小拖想了想,跑进隔壁的小卖店买了半斤奶糖,返回旅馆。 
       这半斤奶糖孝敬对了,女人有点高兴。人都是需要尊敬的,特别是来自同行的尊敬。女人盘腿坐在床上,一连剥开好几张,塞得嘴巴鼓鼓的。 
       小拖说,“姨,我可羡慕你了。我说实话你可千万别怪我,我跟在你后面算了算,我十天都没你一天挣得多。”小拖是认真的,没有丝豪的虚情和夸张。 
       女人又往嘴里塞了一颗糖,吮得有声有色,津津有味,“全手全脚的,谁可怜你。拖个小孩就不一样了。人心都是肉长的,人家可怜孩子,顺带把你也可怜了。” 
       小拖心里藏着事,心不在焉逗小女孩玩了一会儿。下定决心开了口,不免显有点慌乱的样子,“姨,能不能给我一个?” 
       没头没脑的这么一句,吓了女人一跳,“啊?” 
       小拖急切地说,“带两个,不见得能挣双份;带一个,也不见得少挣。两个的作用和一个是一样的。与其浪费一个,还不如给我呢。” 
       女人夸张地叫出声,“给你?”她抢过孩子,把小拖往外撵,“走开走开。” 
       小拖抢着说,“不是白给。租,我租!” 
       声音一下子停下来,人也跟着不动了。两个人面对面,谁都不出声。窗户半敞着,从外面射进来一束阳光,小拖和女人的脸,半个侧面明亮无比,另外的半张,陷入了暗处。只有眼珠是动的,在明暗之间试探。 
       女人把小拖领到隔壁的一间屋。两个正在打牌的男人长得歪瓜裂枣,一看就知道不是好人。女人把小拖的话给他们重复了一遍。其中一个眼皮子贴了纸,可还是蹭蹭地跳。跳得他心慌。这个人恶狠狠地看了小拖半天,盘问她好久。最后从她嘴里盘问出了王瞎子,“你和王瞎子果真是一个村的?”小拖使劲地点头,并且说出了王瞎子的秘密,“他不瞎,他那是装的。他能用石子头把树上的鸟打下来。” 
       这句话说的很及时。两个男人的神色缓和下来。 
       条件谈拢了,那个眼皮跳的男人警告小拖,“每天早晨八点报到领人,晚上十点交钱交人,错过一次,五倍罚款,”正说着话,眼皮上的纸掉下来,使他的凶狠带上了几分滑稽,“要是敢溜,会有人砍断你的腿。” 
       小拖急忙保证:“不会的,我只想挣钱。” 
       女人把那个三岁的小女孩租给了小拖。小拖这时才知道,五岁女孩竟然是女人亲生的。小拖有些惊讶,但也不非常惊讶。自从吃了这碗要来的饭,她多多少少知道其中的一些秘密了。小拖看着租给自己的那个小女孩,心里算了一下,跟弟弟差不多大小。小拖问女人, “她叫什么名?”女人说,“想叫什么就叫什么。我还没来得及给她取名呢。”小拖忽然心里一酸,想到弟弟会不会也在某个地方,被人这样的对待,眼泪差一点掉下来。 
       有了这个孩子,果真大不一样。小拖攒下点钱了。每天晚上,回到十块钱一宿的小旅馆里,小拖的心情都相当的好,喝凉水吃馒头都长肉。路过一家眼镜店的时候,小拖站住了。门里竖着一面镜子,小拖从镜子里看到了自己。镜子里的小拖不像她自己了。长高了,长胖了,肤色虽然还是黑的,但不是土头里钻出来的泥巴样了,是透着红的黑,饱满多汁的黑。小拖看着自己,都有些不敢相信那是自己了,还以为是别的什么人呢。再看,的确是自己,那么土的穿戴,不是她会是谁呢?
已经是夏天了,小拖还穿着从家里带来的长衣长裤,觉出了燥热。衣服不合时令,显得人像被沤过了似的,从里到外透着潮乎乎的酸气。小拖虽然是要饭的,可她到底是个处在十八变当中的女孩。对于邋遢是不能容忍的,对于打扮是上心的。但是小拖并不是简单的从自身需要出发。现在她无论想什么做什么,都自觉不自觉的与挣钱联系在一起。所以这点脑筋是必须要动的。 
       小拖奔批发市场,自己拣了两身便宜衣服,给小女孩也买了两套。她叫她“小娣”。她问,“小娣,姐对你好不好?”
小娣说,“好。” 
       晚上去交钱,女人看到小娣穿了新衣服,惊讶地叫起来,“哟,你这么舍得呀?” 
       小拖微微的笑。 
       再上路,小拖穿得干净朴素,人也梳洗得干干净净,轻轻往人前一拦,悄悄话似的把难处讲出来。动静只有一点点。没人注意,即使有人看见了也以为他们是认识的,站在一起扯闲天。连当事人也没把小拖当成职业选手,以为她真的是不幸落难,万不得以才求人施以援手。小娣被小拖调教了很多遍,知道这个时候不能去抱那个人的腿。一旦抱了,就露馅了,人家就知道你是职业的了。小娣也抱,但她抱的是小拖的腿。她靠在小拖的腿上,使劲嘬大拇指,可怜巴巴的,却又是一副很懂事的样子,说,“姐姐,我饿了。”
这个时候,他能不给吗?他从裤兜掏出一把零钱,有十块的,五块的,还有一两块的。小拖站在旁边,抬不起头,轻声说,“能买个馒头就行了。”可最后到手的,往往都是那十块五块的。 
       小拖和小娣,这两个倒是相当的亲了。坐在路边休息的时候,小拖就问小娣,“小娣最想要什么?”小娣看着对面的冰棍车,小手一指,“冰棍。”小拖接着问,“小娣知不知道,姐姐最想要什么?”小娣说,“弟弟。” 
       小拖满意地点头。尽管小娣的回答是她一遍遍教出来的。 
       小拖说,“小娣想不想有很多很多的钱?”小娣点点头,“有了钱就可以吃多多的冰棍。”小拖接着说,“那咱们起来吧,该去挣钱了。”小娣的眼睛一直没离开过冰棍车,“姐姐,我想吃冰棍。”小拖说,“钱还没挣到,拿什么吃。”小娣的身子扭来扭去,非常不情愿的被小拖抱起来,“我不抱你的腿,我去抱别人的腿。” 
       小拖把小娣往地上一放,这孩子会威胁人啦!小拖瞪她,她也瞪小拖,两人都气鼓鼓的。后来小拖还是去买了冰棍。一根冰棍才几个钱,要是把这一天耽误了,损失才大呢。 
       这天早上,小拖接了小娣出来。她像往时那样和女人有说有笑,心里却相当紧张。在街上兜了两转,像往常那样开始工作。但是她今天的心思完全不对路,给人鬼鬼祟祟的感觉。慢慢地,转出了平时的范围。往远走一点,然后回来一点点。往远再走一点,然后再回来一点点。忽然的回头,站在玻璃橱窗往身后看,或者停下来系鞋带,小拖无师自通地运用种种手段,终于确定没有人跟踪自己,一闪身,别进一条小巷。这条巷子有五个出口,前后左右又连着好些个巷子。可以说是四通八达,也可以说是五迷三道。不熟悉的人钻进来,如同进了迷宫。小拖早就实地考察过好几回了,都是晚上一个人悄悄来的。这些路她烂熟于心。小拖飞速穿过蜘蛛网似的巷道,从那片青灰瓦顶的平房钻出来,站在背面的一处马路上。打的很贵,平常小拖想都没有想过,但这个时候不能舍不得钱了。小拖拦下一辆,让司机能开多快就开多快,奔往长途汽车站。 
       等到汽车顺顺利利开出车站,开上公路,向远处加速奔跑,伏在最后一排的小拖才慢慢直起身子。望着窗外不断倒退的风景,小拖心口一阵接一阵的狂跳,充满了成功的喜悦。
终于把小娣成功地偷出来了。再挣来的钱,不会再被人分成,全都是她的。全都是她赵小拖的啦! 
       直到这时,小拖才发现小娣身上越来越烫,浑身起满了细细的红疹子。摸上去,麻麻的,像一层鸡皮疙瘩。小娣的脑袋软软地耷拉在她胸前,眼睛闭着。小拖叫她,她勉强睁开,软软的看一眼小拖,又合上了。 
       半路停车,小拖赶紧往厕所跑。把毛巾打湿,一遍又一遍给小娣抹身子。小娣吐了,吐完了昨晚的晚饭,又吐出一滩黄水。小拖买了鸡蛋糕和冰棒拿给小娣。这两样都是小娣嘴馋的。可是小娣一口都不吃,连看一眼的气力都没有。 
       小拖忽然梦呓般的叫着“妈妈”。小拖正无助看着窗外,望着为暮色所笼罩的一处河面。耳里听到这一声呼喊,突然被电击一般震颤。那股电流穿过肋骨,打在心脏里,痛得她半天不敢喘气。小拖更紧地搂住小娣,手指捋过她细黄的小辫,攥着她细瘦的手臂,才发觉,这是第一次,她们挨得这样近。小拖很想把小娣看得更清楚一些,可是天色太暗了,小娣的面孔沉在雾一般的昏暗中,脸上只有一团模糊的幽光。 
       医生开了药方后,小拖捏着单子去收费窗口排队,越往前,心里越虚。“两百七十七块”,收费员报价。小拖眉头立刻就紧了,“两百七十七?”收费员面无表情地确认,“两百七十七”,手伸到窗口,摊开等着小拖交钱。小拖看着那只手,慢慢向后退。“下一个……”收费员不多看小拖一眼,这样的情形她司空见惯。 
       回到小娣身边,小拖突然觉得特别累,胳膊和腿好像出过很大的力,几乎抬不起来。整个人窝在椅子里,再也不想动。事情怎么成了这样?两百七十七块,知不知道,这是几个月来挣到的全部的钱了。还以为很多呢,原来一个病就会全部搞光。 
       收费窗口传出一次又一次报价的声音,“十五块”,“三十四块八”、“一千六百五”、“四百九十二块三”……声音很近,又很远,每一个字都是清晰的,连成一片,就模糊了。嗡嗡的,好像谁举着破锣,在小拖耳边狠狠地敲,震得她从头到脚发麻,从内到外散架。医院里的空气,越来越稠,越来越密。根本不是空气,是沾了水贴在脸上的纸,口鼻全都封死,想要把人闷死。 
       小拖把小娣留在了医院。医院里乱糟糟的,来来往往都是人。谁也不会注意到是她把小娣留在长椅上的。就是注意到了,也不会在人群里找到她了。小娣昏昏沉沉,好像睡着了。这样好,这样她走得踏实一些,不用太难受。 
       如果再有一次,小拖心想,她还是会一个人离开医院的。 
       因为钱太不值钱了。因为钱太让人心疼了。

发表评论

seccode

最新更新



View My Sta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