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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无能的力量如何可能?

发布: 2009-5-28 23:31 | 作者: 蔡翔 罗岗 倪文尖



      
       “创作自由”的多面性
      
       如果说“创作自由”首先解决了“怎么写”的合法性,当然,也包括“个人”叙事的合法性;张承志已经在思考“写什么”的问题。而这应该是“创作自由”更重要的思想内涵。
      
       罗岗:蔡老师说可以把1980年代看作是“浪漫主义”在20世纪最后的回响,我想,也可以把它看成是所谓“革命”的最后回响。“文革”中所产生出来的抗争、叛逆、怀疑和独立的思考,直接影响到“文革”之后的时代氛围,最近《书城》上发表了李零回忆1970年代的文章,他表达得很清楚,那就是“文革”结束后的许多想法,都是在这“文革”中酝酿的,譬如农村改革的问题。但“酝酿”和“实践”之间还是有距离的,这种距离主要不是在内容的层面上,而是在思考方式上,在文革中的思考,可能还是在政治领域中的“整全性”思考,可在“文革”之后,马上遇到了“分化”的过程,这种思考的“整全性”维持不下去了,必须换一种方式来思考和实践了。之所以把1980年代看作是“浪漫主义”或者“革命”的最后回响,是因为它原来在政治领域的“整全性”思考以及与这种思考相伴随的反抗、叛逆和独特性,在1980年代很大程度上被压缩到文学和艺术领域中,而且它在文艺领域还未必找到了一个合适的形式,更多表现为一种情绪、一种情感,或者是一种基调在其中盘旋、回荡,却还没有创造出自身的形式。创造形式的任务也许要几年以后才能完成,那就是“八五新潮”的故事了。
      
       蔡翔:你们可能会注意到最近《今天》“七十年代专号”中有一篇文章《骊歌清酒忆旧时》,就是讲述了这个退守艺术领域的故事。这种退守或者压缩在1970年代,在“文革”中间,就已经开始:对政治的厌倦和迷惘,当个人性无法通过政治的形式表述,就开始转向艺术领域,“艺术青年”开始出现。
      
       罗岗:看一些回忆文章,就发现当时许多“逍遥派”都转到文学和艺术领域中了。
      
       蔡老师:还不完全是逍遥派,包括当年的一些激进青年也开始转向这个领域。这里面是有问题的。转向艺术领域的个人表达的方式是什么?实际上仍然逃脱不出西方艺术的影响。我觉得还是要回到刚才提出的“少数”问题,因为这个“少数”的背后是个人政治的支持,所以1980年代的一个问题,就是如何保护“少数”的自由。在文学上,就有“创作自由”这个概念的出现。因为创作自由必然是对异端的宽容,回到这样一个“少数”或者个人政治的时候,才出现了1980年代和“前三年”的分裂,把“前三年”压抑和隐蔽的一些主题给明确化了。这个“创作自由”可以理解为一种免于压制的自由,非常接近后来的“消极自由”这个概念。但是,在1980年代,这个“创作自由”很大程度上是在“形式”问题上被表征出来的。1980年《文艺报》6月25日和7月14日分别在北京和石家庄召开座谈会,着重讨论文学表现手法探索问题,李陀在这次会上就明确提出“形式”的重要性,认为在艺术上“任何变革和进步总是从少数人开始的”。可以说,后来的“现代派”辩论已经包含在这次座谈会上,也预示了“怎么写”将成为“后三十年”的主要问题。但是,李陀后面的一句话显然没有被重视(包括他自己):“但最后群众总是要跟上来”。这就涉及到“少数”和“多数”的问题。当“少数”被压缩到艺术领域的时候,很容易把这个世界的其它领域的问题也进行一种私人化的处理,直至最后忘记“多数”。这就是“形式”问题留下的隐患。
      
       当然,这里面的原因是需要讨论的。比如说,在1980年代,个人和国家,通过“现代”这个故事被统一在一起,王蒙在他的《春之声》中,“意识”从世界(也是西方)“流”到中国,再“流”到个人,三者融合得非常“自然”,实际上是一个很宏大的叙事。但里面还是有分裂的:就是谁能登上这列现代化的火车?当时,知识分子对现代化是高度认同的,这个问题就被悬置起来了,成为一个自明性的前提。通过把这个重大问题悬置起来的方式来讨论个人问题,或者个人的创作问题,或者文学本身的问题。
      
       我觉得张承志的意义在于,当这个“少数”开始逐渐成为主流的时候,他重新明确自己“异端”的身份,重回西海固,他对四次作代会的形容是“他们跳舞,我们上街”。张承志实际上已经对“创作自由”下面掩盖的叙述什么,表达了一种疑问。所以他要回到族群,回到他的“穷人”政治中间来寻找他的叙述内容,或者说要解决他说什么的问题。如果说,“创作自由”首先解决了“怎么写”的合法性,当然,也包括“个人”(首先是知识者)叙事的合法性;张承志已经在思考“写什么”(国家、历史、族群、穷人,等等)的问题。而这应该是“创作自由”更重要的思想内涵。
      
       倪文尖:李陀后面的那句话,的确很有意思,我觉得有多种阐释的可能:一,是为了当时的“政治正确”的某种补充,出于“修辞”需要;二,表达对“怎么写”问题的重要性和可能性的确信,总是这条路,现在是少数先行,最终多数群众也必将跟着走、学得会;等等。——我这样说并不是要否认蔡老师刚才的说法,相反,对于1980年代作家及知识分子群体无意识的精英主义、“形式”主义隐患的追认与反思,我都是非常认同的。今天来看,张承志在这个意义上实在很具有预见性与超前性,但是当时整个的文坛,包括对张承志的人和文的理解,也都还是在原有的那个意义圈里进行,概括地讲,就是罗岗所说的“分化”、蔡老师所说的“个人政治”,我想从整体“大势所趋”的角度来说,还不妨加上个“走向世界”——事实上是越来越明确、也越来越大胆表达的“走向西方”的现代化叙事。像“人”和“个人”的问题,作家们就越来越直言不讳地从西方寻找各种各样的资源,像尼采的学说、萨特为代表的存在主义,以及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
      
       蔡翔:当然还有卡西尔的言论。
      
       倪文尖:卡西尔要来得晚一些,那是到了1985、1986年了。我的基本意思是,整个文学创作和人文社会科学的资源到1980年代中,就调整变化得十分显著了,和1970年代末很不一样了。
      
       罗岗:卡西尔对于1980年代思想与文化来说,有着特别重要的意义,因为他的思想构成了一个桥梁,一方面他作为一个新康德主义者,往前接续了经由李泽厚“批判哲学的批判”,从康德那儿阐发出来的“人”与“主体性”,这是他的《人论》的功能;另一方面,卡西尔作为一个文化哲学家,他关于“人是符合的动物”的论述,借用《人论》译者甘阳的话来说,就是打开了从“理性批判”到“文化批判”的通道,1980年代的“文化热”和“寻根文学”都可以从这儿找到某种端倪。
      
       蔡翔:当时所有“个人”的概念都隐蔽在“人”这个概念下面。或者说“个人”是通过“人”这个概念获得了它的普遍性。
      
       罗岗:蔡老师讲张承志的思考,按我理解,这里面隐含着某种“颠倒”。绝大多数作家还在呼唤创作自由的时候,张承志却已经认识到,如果拥有了一定程度的自由——因为世界上很难说有绝对的“创作自由”——之后,作家应该怎么办?叙述什么应该是问题的关键。可当时文坛的主流选择,关注的不是叙述什么,还是怎么叙述。因此,透过张承志的思考,我们看到了用“怎么叙述”来取代“叙述什么”这样一种“颠倒”。不过这种“颠倒”也有它自身的逻辑,就是前面我们一直在强调的“分化”的逻辑,“文学回到自身”的逻辑。
      
       “八五新潮”,不如说是“主潮”
      
       “八五新潮”实际上确立了一种类似比格尔意义上的艺术制度,以及相应的文学史评价标准。但是如果我们回过头去看,实际上1980年到1984年这段时间,创作题材、方法、主题、思想等等的多样性,是要远远超过1985年以后的。
      
       蔡翔:“创作自由”一方面含有消极自由的意思,但也不完全是消极的,因为1980年代在讨论个人政治的时候有一种强烈的积极自由的倾向,也就是参与公共领域的愿望。现在我们讨论1980年的时候,都会提到两个非常重要的作品,一个王蒙的《春之声》,一个汪曾祺的《受戒》。这是被文学史简略化的表述。1980年到1984年这一段时间,其他作品已经很少被谈论了。原因之一,即是所谓“八五新潮”成为一个主流性的说法,“八五新潮”实际上确立了一种类似比格尔意义上的艺术制度,以及相应的文学史评价标准。但是如果我们回过头去看,实际上1980年到1984年这段时间,创作题材、方法、主题、思想等等的多样性,是要远远超过1985年以后的。
      
       倪文尖:在这个意义上,“八五新潮”,不如说是“八五主潮”。
      
       罗岗:对,这个判断很重要。在1970年代酝酿的那种情绪,由于没有完全被“形式化”——也可以说,“叙述什么”的动力还没有完全被“怎么叙述”所压倒——各种可能性在试着用那些可能很不成熟的方式表达着、展开着。
      
       倪文尖:问题是,前面也已经说到的,1986年回顾新时期文学十年的时候,除了刘再复的准官方和文学史官方的总结之外,那种从形式主义“纯文学”出发的历史叙述也越来越有市场,仿佛1970年代末以来的文学就是一个奔向“八五新潮”的历史,“文学1985”被赋予了特别的划时代的价值,所以啊,1980年代前半期的文学就被窄化得单一了。
      
       蔡翔:比如说在1985年以前,它所涉及的题材极其丰富,包括思想的丰富性和复杂性。这个丰富性我可以把它简略分成两个部分。一个是个人故事的确立,另外一个是对个人故事的质疑。这两个故事有时包含在同一个故事,同一个文本里面的。无论是现实主义,还是现代主义,都内涵着非常强烈的现实性,也就是说,他要回答的已经不是“文革”时候的问题,而是“个人”被确立以后,“现代”的故事该怎么来讲述。那时非常的茫然。
      
       罗岗:同时,讲述“现代”故事的现实性却异常迫切。
      
       蔡翔:非常迫切,比如我们今天怎么来看待路遥,路遥讲述的故事核心,或者可以借用巴尔扎克那个“外省人”概念来讨论――如果我们把乡村,边远、下层等等都解释为外省的话,那么,这个“外省人”面临的正是如何进入现代“中心”的问题。在《人生》中,路遥实际上分裂成三个形象:高加林、刘巧珍和老爷爷,然后来讲述这样一个“外省人”的故事,包括对叙述的制约和质疑,但故事的核心是这样的。我们会看到1980年代有一种非常强烈的行动性。
      
       罗岗:路遥的《人生》,还可以用巴尔扎克小说中另一种因素来解读,就是所谓“成长小说”。“成长小说”模式与主人公“个人意识”的觉醒有关,同时通过个人“主体性”的确立,对应着现代资本主义社会的产生。所以,“成长小说”的“成长”所包含秘密是,它既在生活史的层面上展示出个人的觉醒和发展,同时又在意识层面上对应着一个新的现代社会的确立。正是在这样一种关系中,我们看到,巴尔扎克似的“外省人”故事,经过“成长小说”的模式,怎么样被位移到80年代初期的中国。《人生》讲述的高加林的故事,并不仅仅属于他个人,高加林最后还是回到了这块土地上,但是,一代人的自我意识却再也回不到黄土地了。在这个意义上,自我意识的觉醒所对应的是1980年代中国改革社会的确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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