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哑巴说话
裴志海

星星

兔唇的妈妈死了,我本来以为兔唇会很难过的,我见到他以后,啊啊地安慰着他。他很忧伤地看了看我,他知道我的意思,但他摇了摇头,很老成地说:“姐,我不难受。我妈死了也好。她什么都不干,我们家就靠我爹一个人,快把我爹都累死了。我妈死了也好,她不难受了,我们也不难受了。”

他停顿了一下,又扭头看了看我们的村庄,回过头来很认真地对我说:“姐,我妈不像你,她不但是个哑巴,脑子也不管用了。她就是个废人。你们虽然都是哑巴,但你能干,你能锄地、放牛,还会做饭、洗衣服,比我还聪明,你要是也上学了,肯定比我强。”他说完这话,看了我一眼,脸突然腾地红了,站起来急急地走了。

兔唇这样说我,我很感激,他是木扎第一个夸我的人,我心底里涌起一阵暖流,我在心里喃喃地对自己说,兔唇,亲爱的弟弟,姐姐永远都喜欢你。我甚至还想,我们长大了,如果我爹我妈让我嫁给兔唇,我没一点意见的。兔唇是个好人,他不会嫌弃我是个哑巴的。我这样想时,就很羞涩地笑了,我已经十五岁了,我知道了很多事情。

兔唇很快就又开始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兔唇说:“姐,我不想上学了,老师们不喜欢我,同学们都欺负我,我一看到学校就头疼。”

我心里很难受,我知道兔唇是从不撒谎的。有一天下了雨,放学时我没有在栗树坡等他,我站在我家的屋檐下,看见兔唇回来了,他勾着头,急急地走着。他身上都是泥巴,我还以为他是摔倒了,但很快我看见木扎那些刚上一年级的娃娃们都在追着兔唇,拿着泥巴往兔唇身上砸。他们像一匹匹不安份的小马驹,追着兔唇,兴奋地大喊大叫:“兔唇,兔唇!”兔唇抱着头,躲避着那些泥巴,但他躲不过来,他们有的在后面,有的跑到了前面,有的还眯着眼睛,把兔唇的脑袋当作了靶子,瞄准了再把泥巴扔出去。

兔唇跑回了家里,他们站在院外,继续把泥巴和石块往兔唇家扔。兔唇他爹关上了院门,他们找来了梯子,趴在墙头上,一边扔着泥巴,一边喊着:“兔唇,兔唇!”兔唇躲在里屋,他爹坐在堂屋里勾着头抽着旱烟,他奶瘫在里屋的床上,她早就聋了,她艰难地扭过头,问兔唇:“娃子,外面谁在喊你?你咋不出去看看?”兔唇只好出来了,他坐在他爹对面。他们家没有一个人出来,木扎也没有一个大人出来把他们的孩子喊走,他们觉得这很平常。那些小孩闹够了,觉得没什么意思了,这才慢慢地散了。

兔唇是那些上学的孩子们的欢乐所在。每天上学时,他的屁股后面都会跟着一群孩子,把他当作猴子一样戏耍。到了学校,外村的孩子也加入进来,他们在兔唇的后背上贴上他们画的乌龟,或者在兔唇要坐下来时,他们突然把他的凳子抽掉,让他一下子坐在了地上,他们嘿嘿地笑。

兔唇说:“我恨学校,谁都欺负我。他们欺负我了,老师不管他们,反而过来骂我。他们把我凳子抽掉了,老师就让我站在教室后面上课。我现在就是天天站在教室后面听课。我真的不想上学了。”

我其实也很愿意兔唇不上学了,这样一来,我们就能天天在一起了,他也不会受到那些学生娃娃的欺负了。我一直想不通,他爹怎么那么固执呢,兔唇学习又不好,为啥还让他上学呢?

终于有一天,兔唇高兴地对我说:“姐,我不用上学了,我爹说了,我只要小学一毕业,就不用上学了。还有一年半的时间,我就再也不用去学校了。”

他拽了一根狗尾巴草,含在嘴里,又给我拽了一根,我也含在嘴里,他很兴奋地说:“我再也不用见到我们班主任了。那个死妮子很凶,她谁都打,她不喜欢我,经常打我。”

兔唇说完,捋起了裤腿,他的精瘦精瘦的小腿肚上有一块青色的肿块:“这是她昨天踢我的,她说我笨得像猪。”

我伸出手,想去摸摸那个肿块,但兔唇把裤腿放下来了,他不好意思地看了看我,笑了笑说:“姐,没事,我已经习惯了,不疼了。”

我们不再说话了,都抬头看天上的云彩,看那些在空中飞翔的小鸟。那些幸福的小鸟,在天空中唱着歌,歌声宛转悠扬,它们飞翔的姿势优美、漂亮,让我们羡慕。

兔唇停了一会儿,低下了头,闷闷地说:“姐,他们都讨厌我,我们班主任还拧着我耳朵说我活着有什么意思,要是换了她,她就喝药死了。”

我心疼地看着他,我很担心他。我爹我妈拿我出气时,他们也这样说过我,但我知道,他们并不是真的想让我死,我还是能给他们干点活的,他们只是说说而已。我相信,我要是真死了,他们会突然想起,我还是他们的女儿,说不定他们还会哭我的,甚至还后悔,应该对我好一点。我真的不怪他们,这是我的命,我是哑巴,村里人都看不起我,让家里也觉得丢人,他们拿我出气,我可以理解他们。他们并不是真的已经讨厌得恨不得我死去。但我很担心兔唇,他是个好人,脑子简单,他不会像我那样想得那么多。我急得脸都憋红了,我心里什么都明白,但我说不出来,这很复杂,我甚至也比划不出来。我有一会儿,甚至非常恨他爹了,他爹会说话,但他不会给他说道理的。我真怕兔唇会想不开了。

果然,兔唇闷闷地说:“姐,活着没意思,我不想活了。”

我吃了一惊,我手舞足蹈地比划着劝他想开点,有一会儿,我甚至急得都流泪了。兔唇看到我流泪了,他愣了愣,他看了看自己的衣袖,犹豫了一下,在衣服上擦了擦,然后举起袖子给我擦泪:“姐,你不要哭了,我只是说说,说出来心里就好受了,我不会死的。”

兔唇扭头看了看村庄,村庄的槐树开花了,树枝上挂满了淡黄色的小花,整个村庄都洋溢着槐花的清香。兔唇看了看我,笑了笑说:“我奶奶说,天上的一颗星星就是地上的一个人,人死了就会变成天上的星星。那样多好。”

他很开心地笑了,我也笑了。故乡这个古老的传说,我很早就听说了,它很美。

那些天,我很担心,兔唇一放学,我就要抱着小黑到栗树坡去接他,看见他回来了,我这才长长地松口气。

那天中午他们放学晚了,我们说完话回到家里,我爹我妈都黑着脸坐在堂屋,这时候应该是吃饭的时候,我还没有把饭做好。我忙急急地往厨房走去,我爹一下子就窜出来,拦在了我面前,捣着我的鼻子骂我:“我日你妈,你到哪里去了?是不是又到栗树坡去了?”我紧张地看着他,身子绷得紧紧的,我不知道他会怎么打我,但我是决不会哭的。

我没想到,他没打我,而是突然把我抱着的小黑夺走了。我愣愣地看着他,小黑在他手里喵喵地叫着,眼神里充满了无助和惊恐。我本能地扑上去,我想把小黑抢过来,但我爹突然高高地扬起手,把小黑朝着门前的石头墩子上狠狠地甩了下来。小黑的脑袋“砰”地一声甩在石头上,鲜血立刻迸溅出来,它的腿抽摞着。我发疯般地扑过去,抱起了小黑,它躺在我怀里,目光凄凉无助,它看了看我,缓缓地闭上了眼睛。小黑死了。我的朋友小黑死了。我再也抑制不住,把小黑紧紧地贴在脸上,放声大哭。我知道,哑巴的哭声尖利而沙哑,是非常难听的,这也是我为什么从来不哭的原因。我爹愣愣地看着我,我的哭声在木扎的上空飘荡着,久久不散。他的眼睛里有点惊惶,他永远都不会理解,他把我打得晕死过去,我都不哭,现在为什么会哭得这么伤心。他转身回到了屋里,我妈自始至终都坐在屋里,她好像什么都没看到,什么都没听到,她的目光游移不定,一会儿看看这里,一会儿看看那里。我爹站在她面前,突然吼了一声:“你死在这里干什么?还不给我做饭去!”我妈吓了一跳,她惊慌地跳了起来,飞快地跑进了厨房。

那天中午我也不知道哭了多长时间,后来我就抱着小黑,靠着厨房外面的墙睡着了。我醒来时,我爹我妈都到地里干活去了。我找到了一把小铲子,把小黑埋在了院里的柿子树下面。我有点饿了,我走到厨房里,想随便找些东西吃。我没想到,厨房的桌子上放着一碗捞面条,上面还有一个煎鸡蛋。我愣愣地看着它们,这是我最爱吃的。我知道这是我爹我妈特意给我留的。我的眼睛有点湿润,他们毕竟还是我的爹妈。我甚至还相信,我要是会说话,他们不但不会拿我来出气,说不定我现在还会上学的。他们都是好人。

五月来了,麦子熟了,农村都忙起来了。我就很少去栗树坡了,我要跟着我爹我妈割麦、拾麦,然后还要先走一步,回家做饭。我不知道兔唇过得怎么样,但我知道不会好到哪里去的。我很想他,我在割麦时,麦地里是他的影子,我在河边洗脸时,水里也是他的影子。我很见到他,听他说说话。

那天我在栗树坡北边的麦地里拾麦穗时,我很注意地看着上学的孩子们,他们一个一个都从我身边走过去了,有几个还拿着麦穗往我脖子里丢,喊我“哑巴,哑巴!”我不像兔唇,我现在也变聪明了,我知道我不能让他们看到我的软弱,不然他们会把我欺负死的,他们只要拿着麦穗到我跟前,我就会弯腰捡起一块土疙瘩,狠狠地盯着他们,只要他们把麦穗扔在我身上,我就会把土疙瘩砸到他们身上。我不砸他们头,我只砸他们身上。他们见捡不到什么便宜,就远远地喊着“哑巴”,起哄了一会儿就走了。我直起腰,长长地松了口气。

我最后看到了兔唇。他背着书包,勾着头,闷闷地一个人走着。他从村里出来就没抬起过头,到了我跟前,他也没看到我,我只好啊啊地叫他。他惊慌地抬起头,看见是我,他咧开嘴笑了一下,就连嘴唇上的豁口也是亮晶晶的,他跑了过来,站在我面前,傻呵呵地说:“姐,你在捡麦穗?”

我笑笑地看了看他,点了点头。

兔唇突然丢下了书包,也给我捡麦穗。我忙抓住了他的手,啊啊地叫着指了指学校。他站起来看了看学校,说:“我今天不去上学了,反正我什么也学不会,去了也没意思。”

我推了推他,我不愿意让他为我逃学。他把我的手拿开,摇了摇头说:“没事的,我学习不好,老师们不喜欢我,我不去上学,他们说不定也不会知道的。知道了也没啥。”

我只好不再赶他去上学了。我内心里还是愿意让他留下来陪我说说话的。

那天兔唇心情很好,他一直不停地给我说话,他好像要把攒了十几天的话都要说出来,他几乎没有停一下,刚开始他嘴里还有一些唾沫,说到最后,他嘴里唾沫也没有了。我都有点害怕他的嗓子会说坏了。他一直陪我陪到傍晚,虽然我有舍不得,但我要回家做饭了。我看了看他,我想让他和我一起回去。他向学校的方向看了看,又看了看我们的村庄,摇了摇头,说:“姐,你先回吧,我得等别的学生回来再回去,不然,我爹会知道我逃课了,他会生气的。”说完,他又笑了笑:“还有十四个月我就上完小学了,那时我就再也不用上学了。”

我只好先回去了。那天晚上我睡得很好,半夜里还做了一个梦,梦到兔唇不上学了,我们一起在栗树坡上放牛。我在梦中甜甜地笑了。

我做梦也没想到,兔唇第二天就出事了。

那天上午,兔唇像往常那样,背着书包,垂头丧气地上学去了。中午放学时,别的小孩都已经回来了,兔唇还没有回来。兔唇他爹刘万顺也没在意,兔唇经常很晚才回来。吃饭的时间到了,兔唇还没有回来。他爹去问邻家那个小孩,他和兔唇在一个班里,他学习最好,常常是班里第一名。他端着饭碗,一边吸溜着面条,一边头也不抬地说:“他回来了呀,放学时我看着他走出教室的。”

兔唇他爹就回来了。他甚至还有点生气,玩也不是这么个玩法,吃饭了还不回来?他就不管他了,可他吃完饭以后,还没见兔唇回来。他这才慌了,跑到邻居家问那个小孩:“你真的看见我家兔唇回来了?”那个小孩朝他翻了一下白眼:“我看见了,我亲眼看见他出了教室,不过我就只见到他出了教室,路上可没见他。”

那天中午,我们木扎的人都看到了,兔唇他爹慌慌张张地向学校跑去,他不像往日那样勾着脑袋走路,而是边跑边东张西望。村里人都有了不好的预感,他们都觉得兔唇要出事了。

我爹放下饭碗,叹了口气:“这个兔唇,一直都很老实,他不会玩到现在还不回来吧?”

他是给我妈说的,或者是给自己说的,但我弟弟接过了他的话:“兔唇今天在学校又挨打了。”

我爹看了看我弟弟,我忙也竖起了耳朵。弟弟比兔唇小两岁,但弟弟也已经上到四年级了,他的学习不是很好,但也不是太坏。弟弟从饭碗里抬起头,皱着眉头说:“我们班主任王老师又打他了。这次打得特别凶,他昨天下午逃课了,没去学校。王老师问他去哪里了,他也不吭声。”

我的心咚地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有点疼痛,我有点着急,冲着弟弟啊啊地叫了一声。我爹瞪了我一眼,弟弟也瞪了我一眼,他很讨厌我,从来不和我说话。弟弟见我们都有了兴趣,他的兴致更高了,他像卖弄一样得意洋洋地说:“王老师这次是扇他耳光,我在后面数了数,一共扇了他十三个耳光。兔唇是个傻瓜,他不躲不说,也不知道给老师说好听话。老师们都喜欢听好听话,上次王老师打我时,她脚一抬,我就说,老师,我错了,我一定好好改。她就不怎么打我了。兔唇太笨,他就站在那里低着头让她打,啥也不说,我们王老师说他像个死猪,他也不吭声。她越打越生气,耳光一个比一个狠,把他打得鼻子都出血了,她还打。一共打了十三个耳光。可能最后是她手打疼了,她就用脚踹他,一脚就把他踢到地上了,还不解恨,王老师又到他肚子上踩了两脚。”

我爹皱起了眉头:“你们王老师打人怎么这样打啊?”

弟弟抹了一把嘴,像个老人一样很深沉地说:“她也就只是打兔唇是这样打的。咱们木扎的学生都被她打过,也就是不轻不重地踢你一脚,或者拧拧你耳光。兔唇家都是老好人,他爹太老实了,所以王老师敢打他。兔唇自己也不争气,他太笨了。上星期测试,他数学才考五分,哪个老师不气?我敢说,学校每个老师都想打他。”

弟弟上学走了,我心里很疼,像有一块石头堵在心里,洗碗时还差点把一只碗打碎了。我飞快地收拾好碗筷,走到门口,咬着手指愣愣地想:兔唇千万不要出事啊,兔唇千万不要出事呀!我踮着脚,往北边的大路上看了看,大路上很静,太阳很毒,空荡荡的不见一个人影。我爹出来了,他啪地把我的手指打了下来,瞪了我一眼:“你看看你,都这么大了,还咬手指,你就不嫌丢人?”

我爹走了,我倚在门框边,过一会儿,踮着脚,往北边的大路上看看,什么也看不到。后来,我的脖子有点酸了,脚有点疼了,我就坐在门墩上,胳膊支在膝盖上,头放在上面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也许很长,也许很短,我被一阵嘈杂声惊醒了,我惊惶地站了起来,看见村里人纷纷地往大路上涌来。我接着就听到了一个男人的哭声,这个哭声沙哑尖利,像刀子一样刺进了我的耳朵,划破了我的耳膜。我的全身一下子僵在了那里:这是兔唇他爹的哭声。

那天下午,我和木扎的乡亲们一起站在兔唇家的院子里,看到了躺在地上的兔唇。他的脸色苍白得像张纸,眼睛紧闭,睫毛沾在了一起,他的嘴巴半张着,嘴唇上的那个豁口丑陋而难看,一只苍蝇趴在上面,慢慢地蠕动着。我想上去把它赶走,但我又没有勇气。我想趴在他的身上好好地哭一场,他是我的朋友,无论是对他还是对我,我们都是木扎唯一的朋友。但我不敢哭,我是个哑巴,我爹我妈为这已经被木扎的人笑话很多次了,我要是去哭兔唇,他们更会笑话他们的。我不能让他们再为我难受了。我已经长大了。

村里的学生们也不上学了,他们围在那里,他们最清楚兔唇在学校的最后的一个中午,他们急于在大人们面前表现,一个接一个抢着向人们讲着王老师打兔唇的事。他们说,兔唇挨打后,就趴在课桌上一直不吭声,也不抬头,下课了也不出去,就那样趴了一上午。他们还说,放学时,看见兔唇出教室时,身子摇摇晃晃地有点站不住,那时他的脸色就不好看了。

村里的人们叽叽喳喳地议论着。面对这样重大的事故,心底再险恶的人,也会表现出他们的同情的。他们突然发现,兔唇一家是那么老实,他们想起了兔唇家的种种好处,农忙时,他们只要叫一声,兔唇他爹就会放下手中的活,帮他们干点活。他们要是来借点农具,兔唇他爹是从来不会说什么的,哪怕自己也在用着,也会立即让他们先用。他们都同情起兔唇一家了,刘家就这么一个男娃子,他妈妈刚死,他又死了,刘家从此要绝后了,就连平常很凶的村支书孙四保也生气了,他在院里咋咋唬唬地吆喝:“万顺,你不要难过了,娃子肯定是被那个死妮子王老师打死的,咱们到派出所报案去!”

孙四保说干就干,他让村里唯一有辆摩托车的赵大娃去报案。平常非常小气,从不让别人用摩托车的赵大娃二话不说,骑上摩托车就到镇上去了。

傍晚时,派出所来人了。他们围着兔唇拍了很多照片,还把不少学生叫去问了话。派出所的人走了以后,村里人都说,这下那个死妮子王老师算完了,派出所肯定要把她抓起来了。刘万顺一直坐在兔唇的跟前断断续续地哭着,他的嗓子早就哭哑了,他没有力气了,但他还在哭,就像嗓子里塞进了一把稻谷,哭声沙哑,像锯子一样锯着人们的耳朵。但村里人并不觉得难听,他们安慰着他,还给他出主意,让他先不要埋兔唇,不行的话,就抬着兔唇的尸体到镇政府去,村里人都会去帮他说话的。

兔唇家成为了木扎的风暴眼,但处于风暴眼中心的兔唇的奶奶,没有一点动静,她躺在床上,闭着眼睛,不声不吭。兔唇死了,她也许知道,也许什么也不知道。人们不知道她有什么想法。她太老了,老得已经无法表达自己的想法了。

我看着兔唇静静地躺在地上,天空很蓝,但他紧紧地闭着眼睛,不看它们。有一会儿,我甚至产生了幻觉,觉得兔唇并没有死,他正慢慢地从地上爬起来,走到我面前,拉住了我的手,说:“姐,我再也不用上学了。”我揉了揉眼睛,兔唇依旧静静地躺在地上。兔唇是真的死了。我用双手抱着脑袋,脑袋里有无数的虫子在蠕动着,我很难过,我怕我会忍不住,突然会扑过去,抱住兔唇放声大哭。我悄悄地挤出人群,跑回了家里。我爹我妈也看兔唇去了,家里没有人,我趴在被子上,咬着被子,放声大哭。兔唇,我的朋友,如果你还活着,你长大了,我会嫁给你的,只有你对我这个哑巴好,愿意给我说话……

第二天上午,学校校长来了,这是个瘦瘦的老头,他哭丧着脸,把兔唇他爹叫到屋里,塞给了兔唇他爹一个纸包,说这是四万块钱,兔唇的事就算了。接着我们又听说,派出所的结论也出来了,兔唇是喝药自杀的。

村里人都不信,他们站在兔唇家的院子里,气愤着叫嚷着。他们说,兔唇肯定是在学校被老师打死的。要是喝药自杀的,死时嘴里要吐白沫,脸色发青,他就没有。孙四保甚至对兔唇他爹说:“万顺,你太窝囊了,要是换了我,我非要告他们不可,把他们弄到电视台、报纸那里去,最后不但要把他们抓起来,还会让他们赔更多的钱。”

兔唇他爹慢慢地抬起了头,他的脸上皱纹更深了,他的眼睛更浑浊了,他搓着手,可怜巴巴地说:“支书,算了吧,人家给了这么多钱,告了人家,把人家就是抓起来了,俺那兔唇也不会活了。算了,算他命不好……”

孙四保生气了,他把兔唇他爹从地上拽了起来:“你这是怎么了?这个事就这样算完了?你要是不敢告,你给我说一声,我替你告去,我就不信这个姓王的死妮子就没事,我非让她坐牢不可!”

兔唇他爹勾着头,好像浑身没了骨头,他软软地说:“支书,我看就算了吧,人家一个女娃子,才十六七岁,再坐坐牢,把人家也毁了。兔唇反正已经死了,死了埋了就算了……”

孙四保瞪大眼睛看了看兔唇他爹,他松开了手,摇着头啧着嘴走了,他对兔唇他爹很失望。兔唇他爹又坐了下来,他双手插在头发里,勾着头,一声不吭地看着躺在地上的兔唇。村里人也走了,他们都觉得兔唇他爹太窝囊了,不值得再帮助他了。其实我知道,孙四保他们未必是真心愿意帮助兔唇他爹,他们更多的人也都是想让这事弄得更大,他们可以看到更好看的热闹。村庄太寂寞了。我是哑巴,我不会说话,但我眼睛因此更明亮,我能看出乡亲们的想法。

那天晚上,我坐在我家的门槛上,仰着头看着满天的星星,它们一闪一闪的,光彩夺目,像一颗颗质地纯正的钻石。我知道,里面有一颗是兔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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