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哑巴说话
裴志海

学校

兔唇的嘴唇厚厚的,本来应该很好看,就因为少了一块肉,变得很难看了。他和我一样,都是有缺陷的人,木扎的小孩没有人愿意和我们玩,他们像躲避苍蝇一样躲着我们。

刚开始我和兔唇都不知道我们已经成了苍蝇,他们在做游戏时,我们一过去,他们就开始挥舞着拳头,像吆喝牲口一样地驱动我们,甚至有时还朝我们扔石头。我爹对我也很不满意,他曾经对我说过:“看看你那死样子,你还想和人家玩?你也不照照镜子,你算是个什么东西啊?”自从我成了哑巴,我妈又生了一个弟弟后,我在家里就成了一个“死妮子”,我爹我妈经常这样喊我。我已经习惯了。我把弟弟带到五六岁时,弟弟懂事了,知道我这个姐姐是个不会说话的怪物时,也开始远远地躲着我了。我不怪他。他也很不容易,有时他在和别的孩子玩时,人家还会拿我来给他开玩笑,取笑他有个哑巴姐姐。他很生气,但他也没办法。我知道他很讨厌我,他看我时的那种仇恨的目光让我心疼,我是个哑巴,但我也是你的姐姐啊。有年冬天,他从外面回来,我看见他的扣子开了,我本能地伸出手,想把他的扣子扣上。那天的风很大。但他一下子把我的手打掉了,还顺势地推了我一把,我跌坐地上,愣愣地看着他,他很厌烦地瞪了我一眼,恶狠狠地说:“你以后别碰我!”

我很伤心。我爹有时会打我,我妈有时会骂我,但这也说明了一个问题,他们眼里至少还有我这个人。但弟弟根本就不看我,从来不和我说话,他觉得我这个哑巴姐姐让他丢人,他有意把我当作了空气。这可能会让他心情好受一些,但这却严重地伤害了我的心,我是他的姐姐啊。

兔唇要是我的弟弟多好,他不会这么伤害我的。

我内心里已经把兔唇当作了弟弟。我知道,兔唇也早把我当作了姐姐。一想到兔唇,我的脸上常常会不由自主地露出笑容。我和兔唇在木扎是孤独的,我本来以为他到了学校,会认识更多的人,会交上新的朋友。他开始上学时,我曾经伤心过一段时间,很害怕兔唇从此不再理我了,慢慢地把我忘掉了。刚开始时,他的确是很高兴的,每天早上都早早地起来,背上书包,兴冲冲地往学校走去,有时甚至还在路上蹦蹦跳跳。我偷偷地看着他的背影,他越高兴,我越难过。我使劲地掐着自己的胳膊,告诉自己,这个想法不对,兔唇在学校过得开心,我应该为他感到高兴,而不是难过。但我控制不了自己,我常常为自己的不争气感到难过。

兔唇上了两个月的学,就开始不喜欢学校了。他每天都是磨磨蹭蹭地往学校走,也不再蹦蹦跳跳了,而是勾着脑袋,无精打采。

学校难道不好玩吗?我就很想上学,老师们可以教我们识字,我不会说话,但如果我会写字了,我就可以用笔和别人说话了。但我爹我妈不让我上学,他们说:“一个哑巴,上学有什么用呢?”他们觉得把我这样的哑巴送到学校,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相反,会让他们更加丢人的。他们的想法是对的,人们肯定都会这么讲他的。我知道我这辈子是再也没有机会上学读书了,很快就死了这条心。兔唇能上学,全靠他奶。他爹一直都听他奶的,他奶说:“娃子他爷就是吃了不识字的亏,看不清形势,省吃俭用了一辈子,好不容易买了地就解放了,成了地主,一天福也没享,把命也赔上了。咱娃子一定要上学,也不指望他考大学,多识点字总是有好处的。”

我喜欢兔唇他奶奶也有这个原因,她活了这么大岁数,什么都明白了。

那天我坐在村子北边的栗树坡上,天气很好,有风在高粱地里唱歌,鸟儿像箭一样地向天空中飞去,湛蓝的天空中飘着云彩,像美丽的棉花。村里上学的小孩都是三五成群,打打闹闹,他们的笑声到处飘荡,他们很快乐。他们一群一群地走了,过了好长时间,兔唇才一个人拎着书包,无精打采地过来了。我忙站起来,冲着他摇手。我知道兔唇一定会有很多话要给我讲的。

兔唇看见我了,他的眼睛亮了一下,飞快地跑了过来,站在我面前,傻呵呵地笑着。我忙拍了拍身边的草地,他坐了下来,扭头看了看我,又嘿嘿地笑了一下。我啊啊地叫着,用手指了指学校。我想让他讲讲学校的事情,我对学校很好奇。兔唇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打一个手势,他立刻就会明白的。

兔唇把头扭向了一边,像个老头一样叹了口气,忧伤地说:“我不想上学。我太笨了,我真的很笨,我连一到十都数不过来,到现在还没学会写自己的名字。他们都叫我傻瓜。同学们叫我,老师也叫,他们都讨厌我。”

他把手插在头发里,使劲地拽着自己的头发:“我真的很笨,我可能就是个傻瓜,老师教一遍,人家都会了,我就是学不会。我也很用功,可我就是学不会。我不喜欢学校。”

他捋起袖子,他的胳膊上有五六个地方发紫了,我惊讶地瞪着眼睛看他。他把袖子放下,勾着头,低低地说:“这是我们班主任掐的。我们班主任是个女老师,她是石头沟村的,她哥在镇里上班。她刚上完初一,就不上学了,她现在教我们语文。她很凶,我只要写错字,或者把题答错了,她就要打我,还用高跟鞋踢我。我现在都不敢回答问题了。可我不吭声了,她还打我。”

我很着急地指了指他家的房子,又指了指学校。兔唇知道我的意思,他摇了摇头:“那没用。我们家谁也看不起,我爹去找她也没用。我们班里还有的学生很淘气,他们把学校的玻璃打碎了,我们老师都不打他们。他们写错字,或者答错题了,老师也不打。她就打我。我们一家都是好人,好人只能受人欺负,谁都看不起。”

我很难过,我没想到学校原来也不好玩。我指了指学校,朝他摆了摆手。兔唇很难受地摇了摇头:“我早就不想上学了,可我奶我爹他们不让,他们要让我至少上到高中毕业,那要多少年啊。”

兔唇流泪了,开始是慢慢地流,后来他就哭了。他的脑袋缩在肩膀上,哭得双肩抽搐着。我的眼睛很酸,一颗泪水顺着脸颊流下来,流进了嘴里,很苦。我也哭了。兔唇见我哭了,他反而不哭了,他着急地看了看我,笨拙地伸出胳膊,用袖子给我擦眼泪,他甚至还朝我笑了一下:“姐,你别哭,我没事的,我已经习惯了。习惯了就没事了。”

兔唇站了起来,他拎起了书包,无精打采地对我说:“我得走了,我要是迟到了,老师还会打我的。”

我忙朝他摆了摆手,又指了指学校的方向,让他快走,我不愿意让他挨打。

从那以后,我每天都会在他上学和放学的时候在栗树坡等着他,我知道他在学校很难过,给我说说话,他心里也许会好受些。可能是因为这个缘故吧,兔唇上学积极了一点,不再是村里最后一个出来的。放学时,他也走得飞快,把别人甩得远远的。

我很讨厌村里那些小孩,他们看见我和兔唇在一起时,就嗷嗷乱叫:“兔唇娶媳妇啊,兔唇娶媳妇了!”有时他们甚至围在我们身边,像一群疯子一样挥舞着双手,又蹦又跳:“兔唇和哑巴,拐子对瘸子,你们真是天生一对!”有时还会说更多难听的。每当这时,我和兔唇都不吭声,兔唇低着头,一个劲地盯着自己的鞋子,头也不抬。他不是那种爱打架的小孩,事实上,我从来没见过他打过谁,骂过谁。兔唇和他爹一样老实,还胆小怕事,就连比他小得多的小孩都敢在他面前拿他那有缺陷的嘴唇取笑他。我虽然比兔唇大三岁,个子也比他高,但我也不能保护他,我只会挨打挨骂,我不会打人的。我们只好勾着头,急急地往村里走,他们还不肯放过我们,跟在我们后面,还在嗷嗷怪叫。村里的大人们看见了,也不会说他们的孩子的,他们也会跟着嘿嘿地笑。他们觉得这很正常。

我爹我妈也不会保护我的,他们甚至还因此差点把我打死。

那次兔唇放学后,给我说完学校里的事后,我们一起往村里走时,路边围着一群学生,他们在用棍子拔拉着一只癞蛤蟆玩。我和兔唇正要绕过去时,他们突然把我们围在了中间,然后挑着那只癞蛤蟆叫了起来:“快来看快来看,这里有三只癞蛤蟆,一只四条腿,两只两条腿的!”他们把那只癞蛤蟆挑到我们脸边,我和兔唇慌慌地躲闪着。癞蛤蟆碰到我们的头了,他们会兴奋得大喊大叫。我和兔唇想冲出去,但他们把我们团团围住,我们怎么也跑不出去。在躲闪的过程中,我和兔唇的脑袋结结实实地撞在了一起,我和兔唇都疼得捂着了脑袋。这下子他们更兴奋了,在那里大喊大叫:“亲一下,亲一下!”他们把兔唇往我身上推,把我往兔唇身上推。我们被他们推搡着,戏弄着。我就是在这时看见我爹了,我的眼睛亮了一下,我可怜巴巴地看着他,我想他会过来把那些小孩赶走的。谁知他背着锄头走过我们身边时,用充满厌恶的眼神瞪了我一眼,哼了一声,头也不抬地走了。他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刺疼了我,那一刻,我简直要绝望了。我抱着那个叫得最凶的男孩,在他胳膊上狠狠地咬了一口,一股咸咸的血腥味溢满了我的口腔,我把他的胳膊咬流血了。他嗷嗷地叫着跳到了一边,我拉着兔唇,赶紧跑了回来。

我刚到家里没多久,那个孩子的爹妈就拉着他来了。他们一到我家院里,就冲着我爹叫了起来:“李老大,你们家养的是人还是狗?你来看看你们家那个死哑巴把我家大宝咬成什么了?”

我爹阴沉着脸出来了,他看了他们一眼,从墙角边拿起了一根木棍,他们惊恐地看着我爹,本能地往后退了两步。我爹没理他们,走到我跟前,高高地举起了那根木棍,嘭地一声砸在了我的后背上。我的眼前一阵发黑,向前踉跄了两步,扑地一声摔倒在了地上,脑袋重重地磕在坚硬的土地上,身上很疼,觉得脊背好像要断了一样。我睁开眼睛,那根木棍已经断成了两截,可怜巴巴地扔在地上。我正要爬起来,我爹一脚踹过来,我在地上翻了几个滚,听见我爹在那里吼叫:“我日你妈,要你这个哑巴有什么用?给我丢人不说,还给我惹祸!看我今天能不能把你打死!”接着又是一脚。我不知道挨了多少脚,但我咬着牙,一直不哭。我哭有什么用呢?我妈不会来拉他的,我弟弟也不会的,没人会把我当回事的。他最后一脚把我踢到了墙角上,我的额头磕在了墙基上,鲜血一下子流了出来,墙变成红色的了,天空也变成了红色的了,我明明记得这是白天啊,怎么天上有那么多星星在闪烁?

我看见那个小孩的爹跑到了我爹跟前,他使劲地拽着我爹的胳膊往后扯,嘴里一个劲地嚷嚷:“李老大,你这是干嘛呀?小孩打架也是常事,我们也就是来说说,没别的意思,你不要再打她了……”那个胖乎乎的妇女也跑来了,她抱起我的头,搁了她的腿上,她用袖子给我擦脸上的血,她在那里嘟嘟哝哝:“她是个哑巴,但怎么说也是个人啊,看把她打得……”我艰难地睁开眼睛看了看她,我甚至还看到她眼睛里亮晶晶的,她的眼里都有泪水在打着旋儿。我很感激她,我甚至还想朝她笑笑,但我没笑出来,因为我头一歪,就昏死过去了。

我后来听过别人说过这事,那次他们都以为我死了。但我居然没死。他们事后谈起这事时,当着我的面都夸我,这是贱人命大。

时间过得真快啊。现在兔唇已经上四年级了。他还是那么讨厌学校。我还是天天坐在栗树坡送他上学,等他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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