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哑巴说话
裴志海

我是哑巴

那天早上,我突然听到布谷鸟在叫。我扬起脸,歪着脑袋,看着那些可爱的小精灵正在树枝上跳跃。我坐在我家的门槛上,托着腮,闷闷不乐地看着村庄,村庄里到处都是一股难闻的牛粪味。我不喜欢。我知道,布谷鸟一叫,兔唇就要上学去了,没有人和我玩了。我不想让兔唇上学。

春天来了,村里就会慢慢地热闹起来,他们要去犁地,要去插秧。爹妈的脸色也会越来越难看,他们看我的眼神很凶,好像随时都要冲上来揍我一顿。我的额头上有块疤,那是去年布谷鸟叫时,我爹把我打的。那天他插秧回来,我正坐在门槛上抱着我家的那只小黑猫,用手指给它梳着头发。除了兔唇,它是我最好的朋友。在木扎,我只有这两个朋友。我叫它小黑,它很听话,对我也很好,经常拿舌头舔我的脸,痒痒的,就像我躺在草地上看天空上的云彩时,兔唇拿根草在我脸上拂来拂去一样。它很干净,每天早上它都会蹲在我脚边,认真地看着我洗脸。我洗完脸后,它用爪子沾着水,也给自己洗脸。我和小黑是我们家最干净的,不像我爹我妈,他们经常连脸都不洗。木扎的许多乡亲都是这样。我知道,小黑也很喜欢我,冬天时它都要爬到我的被窝里睡觉,我搂着它,睡得很踏实。如果没有它,我可能会整晚整晚睡不着的。那天中午我爹回来时,他的裤腿挽得很高,腿上布满了青色的筋,很难看。他的腿上有不少血印子,我知道那都是蚂蟥咬的。木扎的稻田里到处都是蚂蟥,它们像灰色的蛆虫一样,弓着身子在水中蠕动。我不喜欢它们,它们一咬我爹,我爹的脸色就很难看。我爹看见我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好像我就是那条咬他的蚂蟥一样。我缩了缩脑袋。他忽地冲了过来,朝我吼了起来:“你这个死妮子,我让你打猪草去,你却在家里玩?”我慌慌地跳进来,扭头朝着猪圈啊啊地叫着,我想告诉他,我已经打好猪草了。但我说不出来,我是个哑巴。他伸出那只沾满泥巴的黑乎乎的手来夺我的小黑,我忙把小黑紧紧地护着,但我的力气没有他的力气大,他把小黑夺了过去。小黑尖利地叫着,使劲地挣扎着,他把它高高地举起来,我捂着脑袋,啊啊地叫着,惊恐地看着他。他本来是想把小黑摔在墙上,但他看了看墙,他离墙很近,他能把小黑的脑浆都摔出来的。实际上他并不想这么干,他就是被蚂蟥咬得心情不好,他就是想找碴,不是想把小黑真的弄死了。小黑是只能干的猫,它几乎把我们家的老鼠逮光了。他扭过身,准备把小黑远远地扔到一边。这没什么,小黑身手敏捷,它会在空中划个优美的弧线,落在地上打个滚,然后站起来,飞快地跑掉的。我松了口气,把手从脑袋上放下,我以为事情就这样过去了,谁知这仅仅是个开始。小黑突然张开嘴,呜呜地叫着在他手上咬了一口。我爹嗷地叫了一声,松开了手,小黑立刻跑到一边,竖着尾巴,冲着他愤怒地喵喵地叫着。我爹弯腰拿起一把锄头:“我日你妈,看我不砸死你!”小黑嗖地一下窜上我家的草房,站在屋顶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爹,有时还很得意地看看我。我爹像条找不到树撒尿的狗一样,急得转转团,冲着小黑骂爹骂娘。我都想笑了。

我爹扭过头,突然看见了我,他手上的血滴滴嗒嗒,他的脸胀得通红,他看着我时,眼睛都红了。我往后退了一步,小心翼翼地看着他,他冲了过来:“你这个丢人现眼的死东西,你咋不去死了?”说着,他就用锄头把朝我后背砸了过来,我一个踉跄,摔在地上,头撞在了门槛上,额头立刻就流血了。我瘫坐在门边,后背很疼,腰好像要断了。鲜血很快就流了下来,我摸了一把脸,我爹变成红色的了,我家的房子也是红色的,小黑也成红色的,它朝我爹尖利地叫着,但它没办法,只能在屋顶上走来走去。我爹没理它,也没理我,他扔下锄头,走进屋里,坐在那张吱吱叫的破椅子里,掏出旱烟袋,滋滋地抽了起来。他的脸色好看多了。我爹一打完我,脸色就会变得很好看。我用双手撑了撑地,想站起来,头晕得很,试了几次,终于站了起来。我摇摇晃晃地走到厨房,舀了一瓢水,洗了洗脸,但血止不住,还在一个劲地流。我想我要死了。我走到灶火前,抓了一把草木灰,把它们摁在额头,但血很快就渗了出来。我不知道用了多少草木灰,也许是五次,也许是六次,最后终于把血止住了。我趴在水缸上看了看,额头上的伤口像个婴儿的粉红的嘴唇,鲜艳而夺目。我一直都没哭,这不算什么,在我十岁那年,我爹因为分地的事和村支书吵了一架,被村支书几个兄弟摁在地上揍了一顿,他一瘸一拐地回来,抓住我的头发,又是拳头又是巴掌地把我打了一顿。后来的事我已经记不清了,因为我晕过去了。我的头发被他拽掉了很多,几个月才又重新长出来。我已经习惯了。

我妈也回来了,她看了看我,我额头上的伤口让她很不舒服,所以她就装着没看见,一脸厌烦地冲着我叫:“你这个死妮子,看看日头都到哪里了,还没做饭?要你有什么用?”我站起来,给锅里舀水,准备淘米做饭。我烧着灶火,小黑不知道什么时间溜下了屋顶,在我腿边蹭来蹭去,不时用水汪汪的眼睛看看我。我把它抱在怀里,我知道,它这是想安慰我。我的眼泪慢慢地流了出来,它伸出舌头,温柔地给我舔着脸上的泪水。小黑很懂事,它是世界上最好的猫。

我额头上的疤就是这样留下来的。它随着岁月一起,越长越大,就像一个耻辱的印记。我不觉得有什么耻辱。我什么都能够忍受了。

布谷鸟叫的那天下午,我在放牛时,兔唇也来放牛了。我俩坐在一块大石头旁,村里其他放牛的小孩窝在一起,他们用火烧马蜂,然后把烧熟的马蜂蛹弄出来,丢在嘴里,吧叭吧叭地咂着。那些被烧熟的马蜂蛹浑身金黄,香气扑鼻,但我现在一点也不想它们了,我再也不会看着它们流口水了。从前我不是这样的,从前我在他们打马蜂时,我会把手放进嘴里,有时还会流出让我羞愧万分的口水来。兔唇来劝过我,对我说:“我们到一边玩吧,马蜂蛹不好吃。”我摇了摇头,啊啊地冲着他叫着,我很想知道那些被烧得黄灿灿的马蜂蛹是什么味道。那些小孩子是不会给我吃的,他们都叫我“哑巴”,经常拿着石子往我身上扔。他们也不喜欢兔唇,我们只要一接近他们,他们就会嗷嗷地叫着,像对待狗一样驱赶着我们。木扎的大人也是这样,有时比那些小孩还要可恶。他们经常取笑我和兔唇,说我是兔唇的媳妇。我小时候不知道媳妇是怎么回事,但那肯定是很不好听的,因为他们说完这些,就指着我们很下流地嘿嘿地笑。

我现在不会把这些当作什么了,我要是为这事生气了,他们会更高兴的。媳妇就媳妇吧,兔唇要是长大了,他不会比别的男人差的,至少他不会打我的。木扎的男人都会打老婆,夜里常常能听到那些妇女们的哭泣声。兔唇是个好人。兔唇为了让我尝尝马蜂蛹是什么味道,第二天就拉着我,在村子北边的栗树坡的一棵酸枣棵子下找到了一窝马蜂。他让我蹲在一个土坎下面,他弄来了两大把干草,趴在地上,慢慢地爬到那棵酸枣棵子下,小心翼翼地把干草放在马蜂窝下面,点着了火。火苗窜了出来,嗡地一声,那些马蜂飞了起来。兔唇没有打过马蜂,没有经验,这时他应该继续趴在地上一动不动,但他慌了,跳起来撒腿就跑。那些马蜂立即嗡嗡地叫着向他扑去。我忙站了起来,啊啊地叫着冲着他招手,他本来是朝我这边跑的,但他看到我站了起来,犹豫了一下,又折向了另外一边,就在他犹豫的这一会儿,几只马蜂扑了过来。兔唇用双手拍打着脖子和脑袋,一声不吭,埋头继续奔跑。他终于甩掉了那些马蜂。那些马蜂跑回来围着酸枣棵子嗡嗡地盘旋了一阵,很快就飞走了。兔唇过来把马蜂窝摘了下来,递给了我。他的头上和脸上都被马蜂蜇了,头上出来了几个包,脸也肿了。我很难过,我觉得这都怪我,我要是不看着那些马蜂蛹流口水,兔唇就不会也来打马蜂了。兔唇笑了笑,这使他更难看了,眼睛挤成了一条缝,他拍了拍我的肩,说:“李小妮,你吃吧,我不怕马蜂,一点都不疼。”李小妮是我的名字,我一直都用这个名字,不像村里其他的小孩,一长大就起了另外一个名字。兔唇也有一个上学时用的名字,但我一直记不着,村里也没人用这个名字喊过他。他一生下来,嘴唇上就有个很不好看的豁口,大人说这是“兔唇”,他们就喊他“兔唇”了,他爹他奶也是这么喊的。他妈和我一样是个哑巴。我想,她要不是哑巴的话,肯定也会这么喊他的。他擦了擦脸上的汗,说:“你吃吧,我真的不疼,我不怕疼。”我看了看他,他不像是在骗我。兔唇很有本事,他还经常逮蝎子卖,蝎子也蜇过他,但他也不哭。这一点我很佩服他。有年夏天,我爹半夜里摸着墙去茅房时,被蝎子蜇着了,在家里整整闹腾了一夜,还像个女人一样呜呜地哭了几次。我把马蜂窝接了过来,掏出了一只已经被烧熟的黄灿灿的马蜂蛹,想了想,我把它递给了兔唇。兔唇不好意思地嘿嘿地笑了,说:“你吃你吃。”我还是坚持要把这只马蜂蛹给他,他不要,我就踮着脚朝他嘴边塞。他只好接住了,我看着他把它放在嘴里,这才放心地掏第二只。马蜂蛹是很香,但我从此再也不会去看别的小孩打马蜂了,也不会看着那些黄灿灿的马蜂流口水了,我不想再让兔唇去打马蜂了。我也知道,兔唇不喜欢打马蜂,他是个善良的人,就是见到了一只癞蛤蟆,他也会绕着走,不像别的孩子,非要把它打死不可。

现在我和兔唇坐在山坡下,牛们都在安详地吃着草,不用我们管,它们都很老实。兔唇拽了一根狗尾巴草,噙在嘴里咬着。我忙也拽了一根,也放在嘴里咬着,狗尾巴草的茎里有绿色的汁液,有股清苦的味道,这种味道让我着迷。兔唇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天空,天空上有几只鸟飞着,它们的翅膀拍打着空气,划了一个漂亮的弧线飞走了。我很喜欢那些鸟,它们自由自在,想飞到哪里就到哪里。

兔唇闷闷地说:“姐,我们要开学了,我要上学了。”兔唇一上学,就好像长大了,他开始叫我姐了,我比他大三岁。我安静地看着他,笑着点了点头。兔唇经常给我说学校里的事,他每天都要给我说很多话。我不会说话,也没有人给我说话,只有兔唇愿意给我说话,我很喜欢听他说话。兔唇也喜欢给我说话,村里人因此都说他是一个傻子,整天对着一块石头说话。我知道他们说的石头就是我。我不喜欢他们。兔唇低着头,他不用看我,他知道我在很认真地听着。

兔唇从地上捡了一块石头,又无精打采地把它丢在了一边,他很忧伤地望了望学校的方向,喃喃地说:“学校没意思,我不想上学。我很笨,上学期语文才考了9分,数学考8分,一看到那些像蝌蚪一样的字我就头晕,我不喜欢学习。老师们也不喜欢我。没有人和我说话,他们都看不起我,我知道我长得难看。”他抬头看了看我,我很真诚地看着他,心里很难受,我想告诉他,兔唇,我不会觉得你难看的,我也不会看不起你的,我们是好朋友。你和小黑都是我的好朋友。可我说不出来,我只能啊啊地叫着。兔唇知道我的意思,他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低低地说:“我知道,在咱们木扎,除了我奶我爹,只有你对我最好,肯听我说话。我爹对我也好,但他不喜欢听我说话,我说我不想上学了,他就瞪我,非让我上,他说就是我考零分,也要让我上到中学毕业。我是真不想上学了,学校没意思。”他皱着眉头,他今年好像只有十二岁,但现在却像个小老头一样,缩着肩膀,坐在那里唉声叹气。我想安慰他,但我却不会说话,只会啊啊地叫着。有一会儿,我特别生自己的气,我抱着脑袋,用后脑勺使劲地撞着后面的土坎。我一着急时,就想用头撞东西,如果身边正好有棵树,我就会用头去撞树,如果是墙,我就会去撞墙。他们都不会理解我的痛苦的,他们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这么干,所以,除了叫我“哑巴”,有时也会有人叫我“疯子”。我爹我妈有时也会这么喊我,我不喜欢他们。在木扎,只有兔唇和小黑从来不会这么叫我的。这就够了。

兔唇抓住了我的手,把我的手从脑袋上扳了下来,他说:“你怎么又撞头呢?我知道你想说话,但你不用说的,只要你听我说话,我就很感激你了。”他很真诚地看着我,他的眼睛就像木扎旁边的响水河一样清澈明亮,在我眼里,就连他的兔唇也是美丽的。我把另一只手也放了下来,他把一根狗尾巴草放在我手上,我很听话地把它噙在了嘴里。

第二天,兔唇就背着书包上学去了。那天早上,我特地起得很早,把早饭做好,我就站在门口,眼巴巴地看着大路。兔唇终于出来了,他穿着一双露着脚趾头的破布鞋,身上背着一个脏得发亮的破书包,无精打采地勾着头,慢腾腾地往学校里走。我咬着衣裳,望着他瘦小的背影,心里很难受,以后就很难见到他了,我只能和小黑玩了。小黑虽然很好,但它不会说话,不像兔唇那样,什么都要给我说说。

在我眼里,兔唇是木扎最好的一个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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