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哑巴说话
裴志海

疯子

兔唇他妈突然疯了。

谁也不知道她是怎么疯的。最先发现兔唇他妈疯的不是刘万顺,也不是兔唇他奶钱小菊,而是村支书孙四保。孙四保说:“那个老哑巴疯了。”他们用“老哑巴”和“小哑巴”来区分兔唇他妈和我,这个方法简单而有效。村里人出来一看,那个老哑巴果然疯了。她经常一个人站在墙边、树边、池塘边,一个人咿咿呀呀地说着话,谁也不知道她在说啥。别人把她拉走,她一会儿就会再跑去,继续咿咿呀呀地和墙和树和池塘说话。她看人时,不像从前那样躲躲闪闪的,而是抬着头盯着你,眼睛都是直直的,看得人心里发毛。

孙四保来到了兔唇家,他看了看正在对着院里的柿子树说话的老哑巴,对刘万顺说:“万顺,你得给哑巴看看病了。”刘万顺看了看孙四保,又看了看老哑巴,低低地说:“她这个病,医生咋能看好呢?”孙四保说:“咱们不去医院,那是个无底洞。咱去九里山,那边有个神汉,看这种病看得好,还不要钱,也不吃药,就让你买他家的香火烧香。”

那天上午,我和木扎的人都看到了,刘万顺带着老哑巴去九里山了。

我见过九里山的那个神汉,他是个老头,六十多岁的样子。他经常到我们周围的村子给人驱鬼看病。那天我坐在栗树坡上,一个人在那里胡思乱想,我想象得出,兔唇他爹缩头缩脑地到了神汉家,结结巴巴地把老哑巴的情况给他说了,然后满怀期待地看着他。神汉端坐在一个草垫子上,闭着眼睛,先喊一声“老母”,这是他敬的神,谁也不知道是啥子“老母”,然后像老和尚念经一样把老哑巴的情况给“老母”说了一遍,问“老母”是咋回事。他说完以后,就好像有人在和他说话一样,他不时地点着头,嘴里还“嗯”着。然后他对刘万顺说,你们家那个院子里,有口井,里面有蛇精,它附到老哑巴身上了。他让刘万顺烧烧香祷告祷告就行了。

这个神汉就是这样给人驱鬼看病的,我看过很多次了,乡亲们都说他很灵。

刘万顺烧过香以后,老哑巴的病好了一阵子,但没过多久,她慢慢地就又犯病了。这次更严重了,她说哭就哭,说笑就笑,哭时哭的声音很大,尖利而沙哑,就像锯子锯着人的脑袋,很难听。她笑时笑得声音也高,沙哑而尖利。有时又清醒了,和平常没什么两样,继续抱着那只小黄猫在村里游荡。她的病还有一个表现,就是突然会晕死过去,比如正在走路,眼一瞪,说倒就倒了,躺在地上,一动也不动,谁也喊不起,就像死了一样。

有一天,我坐在栗树坡等着兔唇去上学时,等了好久他才过来,他的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有的地方还在淌着血。我吃了一惊,在我印象中,他们家最宠他,他爹他妈是从来不会打他的。我焦急地看着他,他站在我面前,勾着头,低低地说:“我妈打的。”

我摇了摇头,我不相信。他回头看了一眼村庄,喃喃地说:“我妈疯得更厉害了。她还把老鼠药放在水缸里,要毒死我们。”他停顿了一下,咬着嘴唇,恨恨地说:“像我妈那样,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她怎么就不死呢?”我吃了一惊,惊恐地看着他,他看了我一眼,慌慌地勾下了头,低低地说:“我要上学去了。”然后急急地走了。

我看了看兔唇的背影,又看了看村庄,飞快地跑下栗树坡,向兔唇家奔去。

兔唇家院里站满了人,我皱了皱眉头,兔唇家太脏了,满院的鸡屎牛粪,到处是猪拱出来的泥坑。老哑巴站在井边傻呵呵地看着大家笑着。她笑得真的很难看,脸上的五官挤在了一起,鼻涕拖得很长,滴在了衣服上,她也不知道擦一擦。她的脚边是只死掉的小黄猫,它的嘴边流着白色的泡沫。兔唇他爹蹲在墙角,抱着脑袋,一声不吭。

孙四保来了,他皱着眉头看了看老哑巴,又看了看兔唇他爹,很不耐烦地说:“万顺,九里山的那个神汉不行了,你得去把卢万保请来。”兔唇他爹抬头看了看孙四保,把脑袋缩了缩,低低地说:“支书,我看就算了吧,她是个哑巴,就这样了,还给她看什么病啊?”孙四保突然生气了,他上去揪住了兔唇他爹的领子:“你不请也得请,她今天是给你们家投毒,万一她哪天疯起来了,给村里的井里投毒怎么办?村里死一个人,把你们全家都枪毙了也赔不起来!”

兔唇他爹看了看支书,支书绷着脸,他有点害怕了,可怜巴巴地说:“支书,我请我请。”

我看着老哑巴,她突然把裤子褪了下来,蹲在地上,开始小便了。我的脸腾地红了。村里人都有声有色地呵呵地笑了。孙四保皱着眉头,瞪了老哑巴一眼,扭头对兔唇他爹说:“你现在就去。”

兔唇他爹垂头丧气地走了。他走过我身边时,我闻到了他身上散发着一股浓浓的汗臭味。这真是个可怜的男人,他只有五十多岁,但背已经驼得不像样了,就像一个七八十岁的老头,他的头发几乎白光了。

我知道卢万保,他是我们豫西南麦县一个很有名的神汉,他家住在离我们这里有五十多里的后凹村。我最早见到他是在前年,他那次是被孙四保请过来,给他的老婆周玉杰看病。周玉杰是个拐子,一直都治不好,也不好找婆家,孙四保是个复员兵,虽然当上了村支书,但家里穷得不行,没有钱娶媳妇,就把她娶过来了,也没花多少钱。卢万保年纪也不大,有四十来岁吧,看着倒很精神,红光满面,长得还胖。他在孙四保家住了半个月,不知道用的是啥法子,真把周玉杰的腿治好了。周玉杰就是从那时起,腿再也不拐了。孙四保算是捡了个便宜。周玉杰实际上长得很漂亮,木扎的小孩子都喊她“花婶”。

木扎的乡亲们都很服气卢万保,他们经常找他看病。

刘万顺到了后凹,才知道卢万保不在家,说是到县城的东方红厂去了,在给厂长的老婆看病。厂长的老婆也是整天神神经经的,好多年了,跑到大城市里看了好几个医院,都不行,他们就把卢万保请去了。刘万顺又跑到了东方红厂,见到卢万保,把老哑巴的情况给他说了。卢万保人还不错,他对厂长说,哑巴的这个病是小事,我先去一趟就回来。

第二天上午,我们在木扎等来了卢万保。他来到了兔唇家,全村的大人小孩跟在他的屁股后面,也到了兔唇家。他在屋里坐了一会儿,喝了一碗鸡蛋荷包,又出来围着兔唇他妈转了两圈,然后声音很大地说,哑巴这是撞见鬼了,还不是一个鬼,有刘万顺他爹,还有木扎死去的几个人,都附到她身上了。他让刘万顺他们准备八个菜,八个酒盅,八张凳子,八双筷子,晚上八点正,摆在院子正当中,让鬼们来吃吃喝喝,好好地招待他们一顿,还得再弄一千个金元宝,十刀火纸,在院子当中烧烧,让他们吃好喝好,把钱拿走,再给他们说说好话求求情,他们就不会再上她的身了。他还用黄色的锡纸给他们叠了一个金元宝的样子,让他们照着做。

我人小,挤在屋子边,看见刘万顺怯怯地把村支书孙四保拉到了一边,红着脸悄悄地问他,支书,你看看,我得给他多少钱?孙四保说,这种事,多少是个意思,一般人家都是给他五十块钱,你们也就给他五十块钱吧。刘万顺就拿五十块钱给他了。

第二天,我们跑到兔唇家,提心吊胆地看着老哑巴,老哑巴还真没事了,她坐在院子里,看见村里人来了,还知道站起来,指着椅子,啊啊地叫着让人家坐。木扎的都说,还是卢万保有本事,还真的把这个疯子哑巴治好了。

到了第五天,我们听孙四保说,那次卢万保从木扎回去,就又去了东方红厂,给厂长的老婆看病,最后还真的给她治好了。那个厂长感激得不得了,他出钱,请了一台戏班子,要在卢万保家门前搭台子唱七天大戏。唱戏那天,我们都去看了。戏台下面还摆着一个香炉,烧着香,放了几十挂一万响的鞭炮,至少响了十多分钟,热闹得不得了。

那些天里,兔唇精神也很好,我们坐在栗树坡,他甚至还给我唱了一支他们在学校学的歌曲《我们的祖国像花园》。他唱得很不好听,因为经常忘记了下一句而显得断断续续,还跑调。其实这支歌一年级都教了,木扎的许多小孩都会。我托着腮,认真地看着他,我很喜欢听他唱歌。

这样的日子没过多久,兔唇他妈突然跳河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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