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晚飯,碗碟放進洗碗機,她剛走進自己的臥室,聽到走廊盡頭小兒子的房間裡傳來一聲驚叫。
那叫聲極其駭人,尖銳的童聲像高空墜石般地衝破耳膜。她跳起身來,腦子一片空白地衝出房間,正好和從另一房間裡奔出來的大兒子撞了個滿懷。十二歲的 男孩子,結結實實的一百三十來磅,像輛橫衝直撞的摩托車,差點把她撞散架。她顧不上抱怨,兩人衝刺般地越過走廊,一頭撞進小兒子房間。
燈開著,滿地凌亂的玩具、積木和遊戲機的碟片。房間裡沒人,通向陽台的落地窗開著,縐紗窗簾被風吹得盪起。她心一下子沉了下去,三腳兩步地撲向陽台。
三層樓高的陽台底下是花園,薄暗中,草坪柔軟,園子深處傳來梔子花的香味。在依稀的星光下,沒有她想像中的那幅駭人景象──草地上躺了一個一動不動的身影。
一口大氣吐出,驚魂甫定。那麼人呢?
大兒子早已轉身進房,拉開浴室的門,一把撩開浴缸上的簾子,又是一聲銳叫傳來。小兒子滿臉驚恐,蜷縮在簾子後面的浴缸裡。
她趕緊上前一步,把小兒子從浴缸裡攙了出來:媽在這!別怕。
怎麼回事?
小兒子吞吞吐吐:一隻動物……
什麼動物?
小兒子看看她,又看看哥哥,不太確定地:一隻貓?
哥哥滿臉鄙夷:小屁孩!一隻貓就嚇成這樣?鬼叫鬼叫的……
她阻斷了大兒子:沒事了,回你自己房間去。
大兒子走後,她安撫小兒子:你看清是隻貓?
五歲的男孩顯得有些迷惑,先是搖頭,然後點頭。
有多大?
兒子用手比畫了一下。有兩尺多。
什麼顏色?
黑的、白的。
黑的、白的?那就是隻大花貓囉?
嗯,尾巴上一圈黑、一圈白的。
逃出去了?
沒有──我不知道。
她四肢著地,在房間裡巡視一圈:床是下面帶抽屜的那種,藏不住一隻大貓,椅子下、書桌底下也沒有。一架開放式的書櫥靠牆,除此之外,房間裡好像沒有任何貓的藏身之處。
貓跑走了,不要怕。
小兒子心有餘悸地向書櫥那兒一指:貓跑到那兒去了。
原來放在書櫥最上面一層的幾隻絨毛動物玩偶被掃到地下。靠近書櫥頂部的上方,是個通往天花板和屋頂夾層的入口,兩尺見方。夾層裡鋪滿了玻璃纖維隔熱材料,入口處有塊蓋板,平時蓋得嚴絲合縫,除了電工或屋頂修理工人,沒人會爬到那個悶熱並布滿白色粉塵的夾層裡去。
她嘴上說著沒事的,一面走到書櫥旁邊,預防性地朝上看一眼,那塊蓋板竟然開著一條縫。她喊大兒子:老大,拿把掃帚過來。
大兒子不情不願地扯高了嗓門:什麼掃帚?
就是那把長柄的。
在哪?
老大的聲音極不耐煩。
在院子的花房裡。她喊回去,心想這些小孩懶得不成樣子,一點小事都要費盡口舌,自己去做還快些·……
就在她不經意地再抬頭望向天花板時,一個寒顫突然竄上背脊,手臂上汗毛豎起。在那似開似閤的蓋板縫隙裡,竟然有雙亮晶晶的眼睛瞪視著她。只一閃,就隱沒在黑暗裡。
如果沉不住氣,她也會像小兒子一樣尖叫。任何人都會,冷不防地看見一雙陌生動物的眼睛在頭頂上窺視著你,而且是在百分之一百安全的家裡。
可是自從老公海歸之後,這個家裡的任何事都要她來擔當:安家賣房、選擇學區、採購操辦、接送迎往、一日三餐、柴米油鹽……
她不能尖叫,不能驚慌失措。在這個家裡,她是兒子們的靠山,是他們的鎮靜劑。
小兒子怯怯地拉住她的衣襟:媽,那貓咪躲在天花板上?
她心煩意亂地敷衍道:是,也許,我不知道……
媽,你小心些。那隻貓咪很凶的。
她沒來由地發火,訓斥小兒子:告訴過你,房間的落地窗要關好。上次不是有松鼠跑進來,把廚房弄得亂七八糟嗎?就知道玩遊戲,大人的話當耳邊風。
看到小兒子不知所措的樣子,心又軟了,撫慰道:下次知道了?
小傢伙委屈地點了點頭。老大從門縫裡塞進一支掃帚,馬上又鑽回自己的房間,連過問一下的興趣都沒有。
電腦遊戲怎麼會對這些小孩這麼有吸引力?現在的新生代,真叫做──生於電腦,死於電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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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不可能爬到夾層裡去趕貓的,她只是把蓋板蓋好而已。至於那隻貓,關牠一夜禁閉也好。明天再叫園丁來把牠弄出去。
小兒子抬頭,可憐巴巴地跟她要求:媽咪,我今天不要一個人睡。
小傢伙的眼睛裡布滿恐懼。
她說:蓋板蓋好了,貓不會跑下來。
可是……我還是害怕。
她想起黑暗中的那雙眼睛,心裡也毛毛的,遂答應:好吧,只許睡腳跟那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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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很晚還沒有睡著。
她買下這幢房子是花了好多心思的。從小在上海七十二家房客的石庫門房子裡長大,逼仄的環境、鄰居們為了芝麻綠豆小事爭吵不休,令她痛苦不堪。來美國後,就心心念念地要擁有一幢大房子。
那種像電影裡看過的,貴族氣十足的,天花板高聳,帶有深棕色護牆板的圖書室,樓梯有著雕花的鐵欄杆,幽深的 走廊鋪著厚厚的長毛地毯。房子裡有足夠的睡房,在白瓷磚的盥洗室裡有鍍鉻的水龍頭。地下室裡擺有鋪了綠絨的檯球桌,轉角上有小小的酒吧。雖然她既不會打檯 球也不喝酒,但那是有格調房子該有的氣派。
夢想歸夢想,但是談何容易,從留學生一路走來,他們一家大部分時間住在兩居室的公寓裡。直到老公的公司上了市,分到一大筆股票,這個夢想才成為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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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幢房子坐落在一片小山坡上,紅瓦白牆、穹形門窗,富有地中海建築風格。主睡房的陽台,面對一個人工湖和一片綠草茵茵的高爾夫球場。房子坐落在一片 小山坡上,整個山坡疏疏落落地排列著十來幢房屋,錯落有致、樹木扶疏,每幢房子的建地都很大,風格各異。一條鋪滿落葉的小徑蜿蜒而過,把這個高級社區鬆散 地連接在一起。
她一瞥之下就喜歡上這幢房子。房子跟人一樣,也有一見鍾情之說。
老公對她卯足了勁要買這幢房子頗有微詞:房子太大了,又有很多需要修理的地方。同樣的價錢,可以買到全新的房子,何必要跟自己找麻煩呢?
她好不容易找到心儀的房子,哪肯輕易讓步,從地產經紀聽來的一鱗半爪全部搬出來了:這幢房子的地段無可比擬,是所謂成熟的高檔區域。只要一有房子上 市,馬上就有好幾個出價搶。正因為買房子的精義是地段、地段、地段。現在新房子都建在新開發區,正謂屋新樹小畫不舊,哪能跟這種傳統高尚地區相比?而且, 新房子的設計、材料,都是走實用路線的,千人一面,住在裡面就像住在一個盒子裡似的。我才不要住那種屋子呢!
老公馬上就要派駐中國,無心為此爭論。她咬咬牙,出了個高於要價的價錢,擊敗三個對手,終於住進了夢寐已久的大房子。
房子買下後,她請人做了必要的修理,新換了暖氣系統,盥洗室裡的沐浴設施和水龍頭全部換新,廚房安裝了新的櫥櫃和大理石檯面,屋頂夾層鋪設了新的隔熱絕緣層。花下去很多鈔票和精力,總算塵埃落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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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兒子的睡相不老實,睡下時在腳跟那頭,很快就轉身跟她並排睡。大仰八叉地,不斷侵佔床上的地盤。這樣子她是睡不好的,於是起身,準備把兒子抱回他自己房間裡去。
就在這時,天花板上響起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從這頭到那頭,再從那頭跑回來。如細碎的鼓點,在鑲了石膏浮雕的天花板上敲擊。
媽呀!她渾身汗毛一凜。是那隻被關禁閉的貓嗎?
貓是悄步無聲的,怎麼可能弄出這麼大的響聲?在向她示威?
她睡意全無,耳朵捕捉著任何微小的聲響。
那隻貓在夾層裡折騰了大半夜。當她豎起耳朵,一絲聲響也無。正當她要朦朧睡去之際,那急促的鼓點又來了,夾雜著扒搔板壁的噪音。但是聽不到一聲貓的嘶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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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墨西哥園丁昨夜肯定是喝醉了酒,說好是十一點來的,到下午兩點才現身,爬上梯子時還差點跌下來。她提心吊膽在下面仰望著兩只巨大的翻毛皮鞋一點 點隱沒在天花板裡,剛想今晚可以睡個太平覺了,頃刻就聽到一聲怪叫,墨西哥園丁連滾帶爬地從天花板入口下來,滿頭的粉塵,臉色發白,唧唧咕咕地說了一大篇 西班牙話。
讀初中的大兒子懂一些西班牙語,兩人雞跟鴨講了半天。大兒子一臉迷惑地跟她翻譯:園丁說那不是貓。
那是什麼?
嗯,就是一種動物。
動物?這還要你說,問題是──什麼動物?
大兒子搔了搔頭皮,找不到相應的中文詞彙,跑去他房間打開電腦,大叫:你自己來看。
那是一隻體態像貓,但臉上有黑眼圈,嘴巴尖尖的動物。灰色皮毛,尾巴粗大,有一圈圈黑白相間的圓環花紋。看起來肥嘟嘟的,有幾分可愛。
她問身邊的小兒子:是不是這個貓?
小兒子先點頭,又說:我沒看清楚。
大兒子插嘴:不是貓啦,是Racoon。
她借助翻譯軟件,閱讀關於Racoon 的資料:浣熊,浣熊科,北美洲土生動物,雜食。身長最大可達四十至六十公分,重達十五至二十磅,喜居住在林邊溪岸,也常居於民居的穀倉、閣樓、地下室。常 在垃圾桶裡翻找人類丟棄的食物。浣熊於春夏之際產子,母獸在育嬰期間,有可能攻擊人類和家畜,最好不要靠近……
她心一緊,對墨西哥園丁說:你把牠弄出去,死活不管,我給你五十塊錢。
墨西哥園丁聽完大兒子的翻譯,大搖其頭。說這是犯法的事情,他不想被遣送回墨西哥,家裡有五個蘿蔔頭靠他養呢。
那怎麼辦?
阿米哥把手一攤:找專業的,花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