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童年像我们县城的公园,你化三分钱可以进出。
我五岁的时候,想过上吊。我看见屋里有吊死鬼,三个,女的。她们把舌头伸出来,红红的。妈说是饿的。我晚上就睡不着觉,我站在她们吊死的地方。我把面条挂在她们的嘴边。这很好看。我每天都做,我便能睡好觉了。
你相信吗?我五岁的时候,我的父亲让我出海。
我没有帆。我父亲说没有帆的船也要出海。
我不知道我父亲为什么对出海有强烈的兴趣,而且非要我去。他不去。他不陪我去。
我说我太小了,我还没有长大。
父亲说要在大风大浪中锻炼。
我出海的那天,我妈不在家,她上山劳动去了。对了,是炼钢铁。
炼钢铁是群众运动,这你知道,但你不可能知道,我妈就再也没有回来。她怎么死的,起码流传三种说法。
一:她跳进了火炉,把自己当钢炼了。
二:她与革委会主任私奔了。
三:我妈下山休息,她头痛,失足掉进河里,被洪水冲走了。
我父亲是军人,但他学习老庄,老婆死了,纵情高歌,革命军人个个要牢记。
我结果没有出成海。海边被封锁了。全是军人。好像是船翻了,许多小孩子死了,七十三个小孩子。没人告诉我,他们是海那边来还是海这边的小孩。
2
母亲走了,我晚上就一个人睡。
那些上吊的女鬼也不见了。
我开始逃学。我像逃难一样在大街上乱窜。
街上很乱,乱极了。突然很多人出来游行,高呼口号,打倒孔老二(为什么不是孔老三呢?),油炸李锦全(我吃过油炸锅贴)。等一会街上又平静了,冷冷清清,只有几个老人在走动,带红袖章的年轻人在执勤。看不见人呼口号,我有点失望,但标语还挂着。我喜欢看标语。因为我喜欢红色。红樱枪、红小兵、红领巾。红领巾是用烈士的鲜血染红的,那要用多少血呀。我的红领巾是在学校买的,我使劲捏,没有出血,血可能凝固了。我妈不高兴我喜欢红色,她给我穿白色的衣服。红色在我心里象征美好、理想、光明。
我妈带着我去挖防空洞。洞越挖越深,深的地方就进水,我喜欢防空洞,不想出来。
每次他们要喊我很多次,我才应一声。说,台湾的炸弹就要打来了,你们进来吧。
后来我妈就不带我去了,我很不高兴。
我平时吃完晚饭就上街瞎走。我装着很胆大的样子对自己说,我不害怕,我连死都不怕,我就什么也不怕了。
有一天我把自己吊到梁上,我妈把我解下来。我妈哭,她说你还是个孩子,你怎么会想死呢?我说我就想上吊,晚上和女鬼们在一起。
自从我自杀未遂(这是我刚学会的新词)以后,人们说我的神经不正常了。我不管,任他们说去。这有什么关系呢,你们正常,我不正常,这不很好吗?
3
你看见了,风吹我的头发。我的五官也被风吹起来了.我被风慢慢吹大了。我长大,我父亲就老了下去。他睡觉时把枪放在枕头下面。
那把小手枪给我许多幻想。我想把手枪握在手中,让手枪把我的掌纹抚平。我不愿意看见我的未来。我死于上吊。我妈没有把我救活。
你相信这样的故事吗?这是我的童年。
我童年最大的快乐是看电影。正面我挤不进去,人太多,我太小了。我在屏幕的后面,我看的人是倒着的,左右相反。这比较过瘾。我的人生从反光开始,这影响我很深、很重,以至于人们在我眼中全部头重脚轻。我需要歪着头才把人的五官分清楚。这并不对我形成打击只是改变了我的视力方式。
4
我父亲在中秋节牵着一位小姑娘对我说,这是你的妹妹。
我妹妹是后来写情色散文的阿曼了。但她十六岁离家出走。她跟了一位诗人。
这是我们时代的风气。
我们要离家出走。
我妹妹经常吃药,她吃的药包括你提出的LSD。
这是她们的时髦。
我不吃药,我听话。我想到上吊的女鬼,我就吃不下任何药。
我的童年稀奇古怪。我每天走过的木玎街,没有减肥剂,美乳霜,防晒霜。街上的人都一个模样,从正面和后面看分不清男女。我从头发长短区别。
可我还是时常叫错,把阿姨喊成叔叔。
我害怕招呼人,但母亲要我跟人打招呼。
父亲有了妹妹就不爱管我。我妹妹漂亮,有一双奇怪的大眼晴。
她读鲁迅的书。我不喜欢看书,我一看书就头痛,头痛欲裂。我妹妹讨厌我,理由是我不读字书。她不跟我玩,这没关系,我一个人自由自在。
二年以后,家里来了位阿姨,我叫她后妈。
后妈不高兴我叫她后妈。可这是事实嘛。事实就让人不高兴。
我不叫她,他们不准我吃饭。不吃就不吃,我还不想吃呢。
坚持了二天,我叫了她妈。
我吃饭了。天空很白,白白的天。
妹妹告诉我,我像鲁迅的小说“狂人日记”里的那位狂人。
你知道我不看书,但我看了这篇狂人日记。吃人呀,救孩子呀。
我没有亲眼目睹吃人,我看见人打人,往死里打。父亲打儿子。在我们木玎街,父亲专打儿子,越打越有瘾。父亲被一咱力量控制了。
我后妈对钱最感兴趣,她每天晚上九点半算帐,她的工资是三十四块五毛二,父亲的工资是四十三块七毛八。她数来数去,数到五十次,她才关灯睡觉。
我晚上经常睡不着。我妈死了,那些吊鬼也不见了,这很糟糕。
6
父亲每天上班,他起草文件,作工作总结报告。形势大好,不是小好。胜利必将属于人民。前途是光明的,道理是曲折的。在党的领导下,我们取得了一个接着一个的胜利,我们的成绩归于伟大的党和光荣的人民。毛主席用兵真如神。
我父亲对妹妹亲热,对我爱理不理。我不让他抱我。他抱我,我的皮肤就起水泡。
我后妈,每天去一家街道工厂做工,洗瓶子,她大概是个小领导。经常有工人向她请假.她恨工人请假,她说她们装病。
妹妹放学回屋手捧鲁迅的小说,她百看不厌。她的理想是写小说。这个理想太高大了.
我最怕作文。比如说记一件小事。记一件有意义的事。
我真是害怕作文,我宁愿做算术题。
我不明白什么是有意义的事。老师说,比如你去帮军属大娘打扫卫生、拾金不昧。
我从来没有在街上捡过一分钱,并非我眼晴不好。我也不知道谁是军属大娘。妹妹说,军属的屋门上帖着一个红色的纸牌子。
我走上街挨家挨户地找。
妹妹笑我,你何必认真,你编一个不就得了。你说你去扫过地了,军属大娘很感动,然后你说不用谢,这是我应该做的。
我决定继续寻找军属大娘。
我九岁的时候,满街找军属大娘。
我从南街找到北街。天快黑了,明天就要交作文了。
我问了一位行人,我说请告诉我,谁是军属?
他说我就是,你要干什么?
我说我帮你扫地。
小妹妹快回家吧,该吃晚饭了,你父母要急了。
我又问了另一位行人,你是军属吗?
我是地主。
地主,地主是坏人,周扒皮呀。可你为什么要半夜鸡叫,叫就叫吧,可你为什么要把头伸进鸡窝呢?
这位地主说他们家的鸡不叫。
我在街上拦路问人,我从来没有胆大到问陌生人。
红卫兵也在拦路问人,要求行人背毛主席语录,“革命不是请客请饭。”,“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
我竟看见我的后妈,她被红卫兵扣在路中间。
“快说,‘纪念白求恩”第一句是什么?’”
第一句是什么呢?我后妈一定忘了。
她说,能不能背“纪念张思德”。
不行,今天就要你背纪念白求恩。
我吓跑了。
我飞跑回屋,父亲还没有回来,妹妹坐在屋中央问我,军属找到了?
我说,你妈在街上,你会背纪念白求恩吗?
妹妹说当然会。那你去帮你妈背吧。
“白求恩是加拿大共产党员,五十多岁了,为了帮助中国的抗日战争,受加拿大共产党和美国共产党的派遣,不远万里,来到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