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记趣
发布: 2009-5-29 00:28 | 作者: 马兰
7
我第二天没有交作文。老师全班批评我,要我站起来,站到后面去。
我胸脯疼痛,我想我是不是在发育了。我长乳房了,那小小的尖尖的乳房。
发育的疼痛让我忘了作文的不快。
8
以后的日子我过得平静。我关注着我身体的变化,谁也不知道。我妹妹继续读鲁迅,“幸福的家庭”。
我父母关系不错,他们不时出门,把我们姐妹关在屋内。我听邻居说,你的父母外出进馆子,吃肉去了。三毛钱一盘的回锅肉。
我父母在那时候就很浪漫了,懂得享受二个世界。
9
“红儿,你妈是只山羊,最喜欢钻山洞。你妈是蚕,她吐丝,密密实实。红儿,你记得历史上那些谋杀亲夫的女子吗。红儿,你的妈充满杀机,你妈出身地主。”
“红儿,你父亲其实恨了一辈子他的上司,恨是他生活的主要动力,恨使他容光焕发、生机勃勃。恨会使他长命百岁。你父亲抽了一辈子的烟,喝了一辈子的洒,睡了半辈子的女人。你父亲想写反标。”
我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话。
10
我妹妹对文字的兴趣缘于她读了太多描写难受的雷同句子,都说“像吃了苍蝇一样难受”。吃苍蝇难受吗?吃苍蝇和吃鸡没有区别。比如我爸吃了苍蝇他说是吃鸡。
我后妈说比吃苍蝇难受的事情多了。没钱买衣服,想貌如西施却天生一对斗鸡眼。
我妹说,没吃难受,吃多了更难受。我说尿急了找不到厕所最难受,我在梦中常常找不到厕所。为什么只有“像吃了苍蝇一样难受”这个词形容“难受”,是可忍孰不可忍。我妹妹要用其他形容词描写难受。
我妹妹冷笑。她说,我不懂她。但我相信我的判断,我妹妹只是不愿承认。谁愿意承认事实。虚幻好,因为看不清自己,那就不会流血、流泪。
11
我的童年很快就要过完了.
我一个人去了公园。
没有人在街上打架。也没有游行。只是我们学校打出新的标语,“庆祝六一国际儿童节。”。儿童节是国际的呵。我知道,除了我们国家,还有外国越南(阿丽的孩子要死了),阿尔巴尼亚(宁死不屈),南斯拉夫(保卫萨拉热窝),朝鲜(卖花姑娘),苏联(列宁在十月)。我还知道外国的领导人是马克思,恩克思,列宁,是指导我们思想的理论基础。
三苏祠公园里很多小孩子。他们在划船。公园里的门票三分钱,儿童节免费。
我在公园里慢慢地走,喜气洋洋。因为看不出昨天和今天有何不同,甚至与去年有何不同。
这是我的节日。我只有这个节日了。
傍晚,我走出公园。我发觉我下身有股热流悄然地冲出。血腥。
我好象等待这一天很久。我闻着我的皮肤有烧焦的红色。我明白九个月我一直在盒子里。此刻我正在被生出。
12
这年我十二岁。
我十二岁,父亲调往外地工作。这是我后妈的说法。我听邻居王大妈说,我爸因为写了反标,邻居张大叔说我爸在一次大合唱,把“社会主义就是好”,唱成资本主义就是好。
他手下的工作人员举报了他。我相信我爸是口误。我爸也够倒霉的。人总是要倒霉的。
我走到海边。我的父亲偷偷站在海边。父亲表情无奈看着我,如一头精力充沛的困兽。等了一会,几个士兵又把他捉走了。
天慢慢黑了下来。路边的小孩子在回家。
我想起来了,我们班上有五十六名同学,现在只有三十名了。其他同学不知去了哪里。老师说他们生了大病,是血吸虫。扫尽一切害人虫。他们就不见了。
我后妈还留在街道工厂,不当领导了。不领导人,我后妈的脾气更火爆,我们的邻居说她更年期来了。更年期这么历害?如果我妈还在我的身边,她也会有更年期。
如果真这样,我妈还是失踪好,我妈在我的心里永远伟大光荣正确。
我后妈请了长假,工资减半。我们家就穷了。穷不怕,反正我不用钱。恼炎火的是妹妹没钱买小说,我妹妹化五分钱去租书。我妹妹是有远大志向的妹妹。我妹妹在书中建立她的世界。我和她的亲妈都不存在了。书中的快乐,我是不懂的。我妹妹神乎乎在笔记本上写小说。
我后妈每天唱一次革命歌曲,“大海航行靠手,万物生长靠太阳。”。
我说我就不靠太阳生长,还有蛇。我后妈说我反动,小反革命。
好在我后妈只在家里批判我,她没有在外面说我,这点原则她懂。
13
放了学,我坐在门坎上,望着在天井里跳房的妹妹,她像我一样寂寞了。我听见邻居们嘀咕,红儿的妈不要脸,说他那口子晚上和她做七次。我虽然不清楚是什么意思,但我明白这不是好事情。
我关了门,走进屋内。我妹妹继续在跳房,她不管邻居抵毁她妈。她梦想写小说成名成家。我只想快快长大,长到后妈那么大。但长大了又能做什么呢?反正快快长大吧。长大了,我买汽车票去看我父亲,去找我亲妈。
我先去粮店买米。我喜欢粮店,那里空旷,有麻雀,高高的围墙。他们把米带子交给我,我跪倒在如小山的米堆面前,用手把米棒进背带,交给店员称重量。
我喜欢抓米的感觉,温暖美丽。我也有理想了,但我不准备告诉妹妹。她嘲笑我,那有她写作伟大。
鲁迅呼喊救救孩子。其实大人比我们小孩子更有必要救,救了大人,我们小孩子才好玩呢。
14
走在我前面的女子是我的母亲。我妈回来了。
我站着等我妈亲我,我妈抱了我。我还想她再抱我一次,她就又不见了。
我急忙跑回家,我看见吊死鬼又吊在屋顶上了,一盏四十五瓦的灯泡孤立无援地悬在空中,我明白我的妈真的回来过了。
我走到海边。我的父亲偷偷站在海边。父亲表情无奈看着我,如一头精力充沛的困兽。等了一会,几个士兵又把他捉走了。
天慢慢黑了下来。路边的小孩子在回家。
我想起来了,我们班上有五十六名同学,现在只有三十名了。其他同学不知去了哪里。老师说他们生了大病,是血吸虫。扫尽一切害人虫。他们就不见了。
我想我妈。可我并不愿回家,我继续在街上走着,看着,好像能永远这样走着,看着,直到永远。
2000,9